季缘死了一个月。
她骤然睁眼,宛如诈尸。头疼欲裂,浑身如烤灼一般,自骨髓中透着尖锐的热意。才刚醒,她就被疼得惨叫一声,冷汗涔涔而下,几乎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两人匆匆而入——
一人眼戴墨镜,手持盲人杖,健步如飞冲入室内;一人垂垂老矣,白发苍苍,乃一位老媪。这两人同时闯入,一把将她按住,逼迫她冷静。
季缘根本没得冷静。
车祸的惨烈之状仍在眼前,季缘控制不住尖叫一声,疯狂挣脱,力度大到两人一时都按不住她!她竭尽全力想离开,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见那老媪平平看她一眼,接着便是一拳对头打来,打得她眼冒金星,视网膜充血,狼狈倒在床上。
因疼痛而出的冷汗近乎渗透了床单。
她此生从未体会过如此疼痛。好似每一寸皮肤都在呻吟,好似每一个细胞都在沸腾,滚烫的痛楚冲入每一道神经,令她怀疑自己为何还没晕厥过去——任谁都没法在这样的剧痛下保持清醒。
但那场车祸。
那绝不是一场意外!
她仍记得死前的一刻,她用尽全力爬出车外企图呼救,血淋淋的手掌按在地上,艰难抬头的一瞬间,看到那肇事司机。
那血流满面、一根胳膊已然被扎穿的肇事司机,却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好似全然不知疼痛一般,对她诡异一笑,抬手自扭曲的驾驶座掏出一个打火机。
他点燃打火机。投掷。
无比精准地投掷到泄露的汽油上。
季缘脑海一阵翻涌,近乎绝望的怒火在剧痛中燃烧,如野火燎原,而她身体被死死压制,不得动弹。
正当此时,老媪一抬手,按住她眉心。
宛如一剂止痛药,她通身的疼痛顿时消失。
季缘大汗淋漓,在胸口又遭了一拍后才想起自己需要呼吸——呼,吸,所有痛楚自呼气中消失,她好似瞬间回归正常。天花板是医院般的惨白,空气中漂浮着过于刺鼻的硝烟味,她连连喘气,几乎怀疑这只是黄粱一梦,只需她轻轻一睁眼,便能醒来。
但她终究没有醒来。
那老媪说——
“你已经死了。”
她声音平淡如白纸,是市井之间最庸常不过的声音,没有丝毫特别之处。季缘猛地看向她,只见她无动于衷,平而静道:“但你又未死。”
“车祸摧毁了你的脊椎,汽油烧毁了你的身体。”
季缘动了动嘴唇,想要出声,却发现声带嘶哑,仿佛火燎,不得出声。
老媪道:“但你现在还能醒着,只因为一把刀。”
一把刀。
一把无人能说清来历、无人知晓它身处何处的刀。有人说这是秦朝便有的宝刀,有人说这是唐时西域传来的鬼刀,有人说这正是白虹贯日、专诸刺王僚所用的那把刺刀……种种猜测,不足而论,也不足为信。
一把似妖似鬼似神的刀。寄宿在她的脊柱里,代替她的脊柱,撑起她的身体,令她不死,令她被烧毁的身体再度活着。
“你是被收养的孩子。”
季缘知道。她父母早就跟她说了这件事。她是一个弃婴,被丢弃在福利院前。健康,活泼,充满生命力的一个女婴。谁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会被丢弃。而她的父母无法生育,便将她收养,视若亲子。
老媪看她一眼。这一眼,似冷淡,似怜悯。
“……你自出生,便是这把刀的容器。”
“无数人在找你。有人想你死,有人想你活着,有人想你生不如死。”
季缘终于说出她的第一句话:“……你呢。”
老媪置若未闻,只继续道:“你的确是死了。”
旁边戴着墨镜的中年人似乎听不下去她这么絮絮叨叨、神神秘秘的重复,叹了一口气,道:“等等,你先别说了,我来。”
“哎,小姑娘,我姓汪,单字一个目。你叫我汪目就行。是这么一回事。你确实是死了,但我们把你救回来了。”
“你身体里那把刀能让你不死。但警方肯定会调查,你的尸体不能莫名其妙消失,对嘛?我们就找了具跟你差不多的尸体,然后喃,找老刘在DNA鉴定报告上面动了一点手脚,哦老刘是我们的一个朋友你不用管哈。反正,现在那具尸体就把其他人都骗到了,都以为是你死了。”
“我看你手臂上还有一颗痣嘛?还特意在尸体手臂上点了一颗,万一有人看到了,也不会发现是假的。”
季缘被这一堆嗡嗡嗡蜜蜂叫一样的话冲击得大脑直嗡嗡。
说完这一大堆,老媪冷冷扫他一眼,墨镜中年人又叹一口气。
“你也是造孽。哎,女娃,我先跟你说哈,你就在这里先养伤。我们确实不是什么坏人,你后面就晓得了。这个婆婆哎,帮你把痛暂时压了压,方便你身体先长好。等你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再说后面的事情哈。”
“这段时间你也不能动,伤筋动骨一百天嘛,无聊了你就睡觉,有什么需求就跟我们说哈,投影屏也给你弄起了,想看啥子自己看哈。”
季缘脑袋嗡嗡地、竭尽全力地翻了个白眼。
伤筋动骨一百天,而她生生躺了半年,才把被烧毁的皮肤修养好。得亏这里没有镜子,不然,她还真会被自己焦黑枯萎的人体吓一跳。
这半年,她看了无数部电影动画。时间却像阴嗖嗖的凉风一般,总会从角落钻进来,吹得人心浮气躁。整日躺着,对一个好动好玩的女孩来说太痛苦,她无处可去,不知前尘,只能开始幻想。
她在想李怀谦。
她想要尽快恢复正常去找他,又想他看到她死而复生,会不会害怕——他不会的,他一定不会。想到他做的一手糖醋排骨,李怀谦十六岁便做得一手好排骨,镀着糖浆的排骨,几乎成镜面,更是能拉出漂亮的糖丝来。这人敢穿白衬衫下厨房,属实是能人异士。
想以前的日子,他放学等她回家,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月光和昏暗的路灯拉得很长;想她生日那天,他淋着雨来她楼下找她,细雨蒙蒙,他撑伞时的轮廓好似雪山;想他在跨年时转过头,璀璨烟火之下,对她笑道新年快乐。
他难得这样笑,看的她心脏怦怦直跳,一晚都没睡好。
想她在学校偷偷摸摸找人谈恋爱,被已经考入军校的他得知此事,当晚就打电话来兴师问罪,要她分手,问他为什么,他却只能搬出影响学习的苍白理由。想她叛逆上头拒绝分手,还把人拉黑,气得这冰块一个月没理她,她那时候才知道慌了,干了件混账事,跑去找他妈妈撒娇卖惨,混了一顿饭不说,还把他逼回了家,不得不听这漂亮赖皮鬼的颠倒黑白和指天发誓。
他那天仍是冷冰冰的。他这幅模样,谁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她只要装模作样地眼圈一红,他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想到他们终于在一起,隔着电话,聊了整整一晚上,她看着月亮的影子,流动的月光,只觉得自己在做梦。
可惜,那时他在学校,她在家中。他们没能以男女朋友的关系见上一面。
她困顿在这床榻上,不知人心黑白,只知前途未卜。她百无聊赖,她惶恐难安,她畏惧瑟缩,攥紧往日的梦。
好像不这样,就会被恐惧淹没。
他成了一把刀,她用来抵御未知和魑魅魍魉的刀。
半年后,所有被暂时镇压的疼痛如约而至。
那个深夜,季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走进来的,还是那个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和一个似云似烟、缥缈得不似真人的美丽女人。
女人眼似烟波,眉似远山,步入室内时,宛如有雪松之息并入。季缘只看了一眼,一种近乎动物性的直觉便窜上心头——这女人,就是之前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这女人,跟戴墨镜的中年人汪目,就是她日后的师父。
他们告诉她,这疼痛,旁人没有任何法子帮她,只有她自己才能克服这疼痛。这话听着荒谬,季缘几乎要破口大骂,但他们紧接着又说——
“这痛来自你的骨头,你的脊柱,那把刀。”
这是一把无鞘的刀。并非天生无鞘,而是在百年之前,鞘便已然遗失。
破碎的鞘,四散而落,世人不得而知其方位。直到她出现,刀的容器平平安安长到十八岁,又因车祸而脊柱寸断,从而唤醒了刀。
那一日,刀鞘战栗,诸人皆知。
三块散落各地的破碎刀鞘,骤然成了众人争抢的目标。
也正是那一日,这把刀,便抵在她的骨肉之间,血肉之里,肺腑之中。无时无刻不在切割,无时无刻不在挥砍,这疼痛,源自她最深的脊椎。
这把刀,成了塑造她身体、支撑她生命的脊椎。
“你要习惯它。”
要习惯它。要接受它。要驯服它。
要让它和她知道,她们本是一体,本是一部分,绝不该令她疼痛。
她做不到。
她想要告诉别人,她到底有多疼。她原本是一个多么甜蜜叛逆的女孩,爱笑爱闹,爱厚着脸皮找她暗恋了许多年的哥哥撒娇,在成年的那一天她便迫不及待向他告白,而在电话那端近乎窒息的沉默后,对面的李怀谦,低低地说:“好。”
他说,好。
他说,阿圆——她的乳名——好。
他克制,他冰冷,他秉持着近乎刻板的原则来疏远她,怕耽误她,怕她只身扎入一场太过亲密的错觉,怕她一时糊涂。
直至那日,相隔千里,秉一话筒,他终于说好。
她想告诉他,她到底有多疼。那把刀割在她身体最深处,像在割她的心脏,她的肾脏,她的五脏六腑。她食不下咽,她夜不能寐,这种极端到令人发狂的疼痛竟然无法让她昏迷,她只能日日夜夜地醒着,瞪着天花板,在惨叫中精疲力尽,在精疲力尽之时想到他。
她用尽了满腔的力量呼吸——生平第一次,她意识到,即便连活着呼吸一秒钟,都要费尽力气。
她试着站起来。试着跟刀妥协。
可刀如此、如此冷漠,不听她半点恳求。刀永远是刀,一把冷冰冰的死物,突兀地出现在她脊柱之处,让她痛苦至极。无数次,她恨不能就此去死,恨不能已经在那场车祸中丧生——
她催眠自己,她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把刀根本不存在,疼痛都是幻觉。在精疲力尽之时,她靠想李怀谦来转移注意力。
她想,哥哥,我好想你。
直到那个女人进来,一声不吭,给了她一张照片。
李怀谦的照片。
是偷拍的,拍他走进学校食堂,一身作训服,戴着帽子,眉间微蹙,鼻梁若雪峰,嘴唇紧抿,似有无数冰雪歇落。那道下颌线,比少年时还要锋利,像一把不可折的刀。
他眼里有一点奇异的光,很明亮,带着锐利的力道。
这是他。绝无作伪。
他的专业是为指挥部培养将领人才而设置,凭他的优秀,将来必然进入指挥部,但他告诉她,他要当狙击手。他不说想,他说要,他向来言出必行。
她想起那时候对他说,那真好,以后去公园打气球扔套环就可以都交给你啦,我负责抱战利品回家。她这是大材小用,但他只一笑,眉梢微微一挑,说好。
而在照片里,他在他的大学,身边是他的同学朋友,他们说说笑笑往食堂去,下午还将继续上课、接受种种战略训练……他在往前走。
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活人总要、总要、总要往前走。他是李怀谦,他令人安心,他起码会每年都来给她烧纸。
他在向前走。
季缘只看了一眼,便再不吭声,不再说任何求死的话。
光线像刀,在扎她。
空气像刀,在割她。
季缘咬牙切齿,怀揣着极度的憎恨,从床上下来,一步步站起来,一步步朝前走。她怀着无数诅咒和美梦,眼泪簌簌,像溺死鬼,将过往尽数凝固在那一张照片里——千言万语,化作他抿紧的嘴唇。
她下地。
她迈步。
她走出房间。
女人教授她武艺,教她如何用刀。女人说,驯服它!让它知道,你才是它的主人。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你已经在被它控制?你已经快要不记得你的父母,不记得你是为何而来……
晨钟暮鼓,振聋发聩。季缘扶着墙,浑身颤抖,开始学怎么用刀。
一把刀,落在她手中。
沉重,冰冷,金属的气息也像刀,在扎她,在刺伤她。乌黑的刀把,银亮阴冷的刀身,举起来,抬起来,挥舞,挥舞,挥舞。
季缘挥刀。
刀是她的一部分,她该接受。
疼痛是她的一部分,她必须接受。
挥刀。
刀是她的。她该接受。
疼痛是她的。她该接受。
挥刀。
刀是她的。
她拥有这把刀!她要把它死死握在手中,宛如握住烈马的缰绳,宛如握住狮子的爪牙!她要驯服它,驯服这世界上最可怖的猎兽,驯服她骨髓里最深的痛楚。
疼痛是她的。
她绝不允许它肆意妄为。
挥刀!
季缘凌空一斩,空气如有应声,万千狂风呼啸而来,她似瞬间置身于荒原之上,烈日狂吼,洪水咆哮,她持刀立于其中,立于疼痛不堪的命运之间——
挥刀。
她听见千万人恸哭,千万人哀鸣,千万共受此痛者拔足狂奔。只在这一瞬之间,挥刀之时——
她是千万人。
世界静得出奇。
万籁俱死。她朦朦胧胧睁眼,看见李怀谦站在前方。她仓促上前,狼狈追逐,却只能看见他的影子逐渐远去。他真像雪山啊,驱车前往时,看起来那么近,实际却那么远,只因为其高耸入云才千里可见。无数身影游走在四周,其势态行云流水,似匆匆而逝的人生。她听见自己的笑声,天真娇憨,带着点讨喜的混蛋意味,在叫他“哥哥”。多好啊,她叫他哥哥,像只喜悦的小鸟,披着漂亮的羽毛落在他肩头,无忧无虑,只用清脆地鸣叫。他的手那样笃定,那样可靠,只要追过去,握住他……她几乎着了迷,想向那边走去……
多迷人啊,像蒙着金子一样的色泽,蒙着无数亮灿灿的朝霞。
李怀谦说:阿圆,过来。
季缘情不自禁向前走去——
疼痛死灰重燃。她悚然惊醒,回头四顾,只见一道深渊横亘前方,宛如天神在地球上划过的一道裂痕,将她与李怀谦分隔。
对面,欢声笑语,谈笑晏晏,她少年时期最喜欢的哥哥站在那儿,如冰雪般沉静,如雪峰般肃然,正要走向他的未来。
而此处,独她一人在。
只手中,握有一把冰冷的长刀。
她恍然。
昨日之日不可留。
群山轮廓黯淡,雪峰融化,她轻轻握紧刀,后退两步,又后退两步,再后退两步。
她热泪盈眶。
想要活下去。想要驯服她的刀。她唯有抛弃曾经的美梦。
她靠李怀谦站起来,却不能靠李怀谦活下去。她终究只能有一把刀。
季缘已经死了。
此生,她再不该与李怀谦见面。
季缘轻轻一笑,举起手中刀。
她嘴唇嫣红,黑发垂落,顺着肩头滑落,宛如发光的绸缎。叮叮当当的金耳环落在耳垂,映着梦境黯淡如晚霞的光。
——刀锋一现,劈碎群山的影子。
长刀森然抵住了僧人的脖颈!
“敢在我的梦境里出现,和尚。”季缘说,咬着一点牙,冰冷而轻蔑,“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