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神龛

僧人静静伫立在前方。

他好像一尊雕像,一个神龛里的木偶,一块精雕细琢的泥人。梦境的咽喉处泄来一线亮光,影影绰绰,照得他人影朦胧,戒疤迷茫。

总之,他不像一个真人。

光顺着他的光头,流淌到她的刀上。

这本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它没有任何装饰,与华美毫无瓜葛;它亦非神兵利器,刀身灰蒙蒙,好似积累了千年尘埃。

它原本像是一块随意铸就的凡铁,愚钝不堪。

但此刻,它鲜血淋漓,血气滚烫。刀锋处,浮光掠影晃动,似有万里青山连绵,掠过冥冥流年。

逍遥者,受拘者;热情者,冷淡者;良善者,奸邪者;光风霁月者,恶贯满盈者……皆死于刀下。

梦境的远处,一座黯淡雪山茕茕独立,似一帘不可捉摸的幽影。

跟着,僧人动了。

毫无预兆,势若疾风,他骤然挥拳,像一击重锤“哐当”打在刀上,震得刀身嗡鸣颤栗,季缘愕然瞬间,以肩膀卸力,刀锋霎时拉过僧人的脖颈,发出“刺啦”的划声。

她皱起眉来。

僧人脖颈上,没有血,只有一道泛白的伤痕。隔着刀,她也感知得清清楚楚——这纯粹是割在了泥土、岩石、雕塑上的触感。迟钝,缓慢又厚重。

来不及多想,这石僧抬手便抓来,毫不掩饰,冲着脖子就开始攻击。他力道猛如金刚,绝非人类,这一下被掐中了非死即伤,季缘不敢硬抗,只得撤后回防,“哐咚”两下,刀身又受击打,震得她手臂一阵发麻。

金戈鸣动,季缘握紧刀柄,只见石僧握拳而立,动如劲虎,拳头带动的风甚至刮得她脸颊发痛!

大开大合之间,拳如斗大,快得骇人。更别提这拳头根本不像人的拳头,更像是一块硬铁,咚咚砸来,像能把地面都砸穿!

季缘虽死过一回,但毕竟**凡胎,只能挥刀格挡,上下三回,刀身刀柄齐震,震得远天雷云翻滚,雪山似有倾覆之危。

夕阳黯然,如破败的淡红幕布垂落在地。

季缘连连后退,持刀在胸前,又受了雄健一拳,两手手臂皆一阵麻痹。这石僧力气太大太大,如他出招,她不是躲避,便只能格挡。

但她丝毫不慌乱。

石僧再来,季缘仍是格挡,似乎毫无还手之力,被打得节节退败。石僧似是占了上风,愈战愈勇,拳头挥打之声不绝于耳,却次次都被那把长刀挡住,半点攻击不到季缘的身体。

他似是恼怒,似是不甘,突然变了招式。自下而上,一个掏心窝的动作,带上拳脚相加的威力扑来,季缘一个仰身躲避,上半身几乎平行于地面,而下盘稳固,一个侧翻,举刀一挡,便格住了石僧追来的那双爪子。

刀锋掠过时,石僧指尖被削掉一小块碎屑。

季缘眉间一挑,眼神徒然生戾。

荒山野林之间,她与野兽搏斗,与江河搏斗。万事万物自刀上淌过,她亦能看见其轨迹。

几十招对上,已经足够她看清他的招式:他勇猛无匹,她自不能比;他出招迅速,她却能更快。

季缘后退半步,腰轴一转双手持刀,横抡划过一道锋利无匹的圆形。石僧当即想退,竟快不过季缘的速度,只见顷刻之间,这把邪刀便齐刷刷削掉对方五根手指,手指“咚咚”落地,坠在梦境里,瞬间化为烟尘。

尘灰弥散开。不过五根手指的分量,却像凭空起了一场沙尘暴,黄沙滚滚,罩得人面目朦胧,看不清身在何方。

而沙尘之中,刀锋乍亮,转瞬便逼至石僧眼前!石僧反应迅速,抬手便挡,撞击之时,发出剧烈的金属碰撞声,好似他的手臂也是钢铁铸就。

只有一道极深的伤口留了下来。伤痕横亘手臂,不见血,不见骨,像大地的皲裂。

季缘喃喃道:“你是什么东西?”

话语虽轻柔,女人的手却丝毫不减力度。长刀寸进,与手臂乒乓相撞,转瞬便彼此砍击十数次,不给他任何攻击的机会。这石僧挡得快,浑身上下又都像石铁一样不见破绽,季缘便次次砍向他的关节,刀痕层层加深,每道都精确无误地重合在一处,不见丝毫偏差——

直到“咚”然一声闷响,石僧的左右双臂被她同时拆下。

重重摔在地上,化为更浓烈的尘埃。

失去双手的石僧站在原地,左右四顾,似乎找不清季缘的方位,只能在原地徒劳打转。朔风凛冽,黄沙吹得天昏地暗,土腥阵阵袭来,好似被尘封万年的灰尘面了世。石僧静默片刻,突然抬头看去——

长刀如星,将混沌沙尘重重搅开,破出一线凶狠的清明。

刀锋之后,是一双冰冷的黑瞳。

方才迅疾如鹰的刀却突然柔软下来,像一把纤纤软刀,温柔缠上石僧的脖颈。这温柔只一刹那,下一瞬间,刀锋一凛,猛兽如笼,将他坚硬无比的脖颈生生斩断!

僧人双拳霎时停在半路,离砸至季缘的咽喉只半寸距离。

若让他砸下,不说颈椎断裂,至少也是喉骨破裂,横竖都是个死!

好在,世上终究没有什么东西是她的刀斩不断的。

季缘收刀,后退,后颈的纹身如饮鲜血,艳丽骇人。

而僧头缓缓落地,“砰”的一声,滚落前方。

季缘忽觉一阵悚然,低头一看,原本像模像样的僧头此刻却变了,好像变成一块真正的石头,成了铁青色,如被雕刻一般,鼻梁坚硬,眉毛粗犷,处处非人样。

尘埃萦绕鼻尖,带来苍老古旧的气息。她一时竟错觉,好像自己正在目睹百年前一颗巨大佛头坠入尘世。

这感觉熟悉又强烈,几乎令人迷惑,季缘拧起一点眉头,正想上前细看,便听见一阵风声。

下一秒,烈风吹来,沙尘尽散。季缘抬头往前方看去。

第一眼,她略一失神。

她看到不远方有两个人影,一个是这位僧人,还活得好好的,关节灵活,应当是个活人,正双手合十站在一边,一动不动;另一个人影……

锋利,高挑,笔直,走步如风。是李怀谦。

季缘咬紧牙关,浓黑眉毛如刀遒立。

这是一幕幻境,一场梦。因而它无奇不有,无所不能。

此刻,它正映着她未曾得见的一幕。

李怀谦的打扮极为不寻常,他一身战地迷彩,军靴,黑色战术露指手套,腰侧隐有凸起,似是腰间放了一把枪;满面尘埃,面上有血痕,似是从交战中走来;神情凝重,脚步谨慎,似是身处陌生环境。

他身上有硝烟和火药的气息。

他似乎看不到旁边的僧人,跟谁说了句话,她听不见声音,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能看见他略一抬手,似乎对后方做出示意,而后顾自迈步,往上走,膝盖弯曲,又放下,该是在上楼梯。看他脚步的落点,这楼梯应该狭窄陡峭,且环绕建筑而布。

而后他停下,抬手,像是推开了什么门。

季缘好似听到一声遥远的“咔嚓”声。木门,被缓缓推开。

烟尘又起。

白色烟雾笼罩在吊脚楼内,满室尽是呛人的烟火气。这里供奉着神龛,神龛里又供奉着一尊神像。除开村落诸人和李怀谦,谁也不知道神龛里供奉着哪位神佛。他神色仍是凝重,这是狙击手侦查时的神情,极端专注警觉,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他抬眼扫过屋内,似是没看到特别之物。

季缘刹那醒悟。

——这是……

下一秒,李怀谦脚步一顿,两步上前,手臂一抬似乎顺手制住了什么人,一个擒拿将其放倒,接着,步伐不停往前走去,走过五米,停了下来。

他单膝跪地,蹲在地上,是个标准的蹲姿。

一瞬间,吊脚楼的结构和面积如同立体绘图一样,出现在季缘的视野里。她平静看着,不知不觉,嘴唇颤抖一瞬。

他看到了什么?

她不得而知,只能看见李怀谦伸出手去,那双稳定得近乎骇人的手指,竟然带着细微的颤抖,继而,他轻轻地拿起了什么东西。

他闭了闭眼。

这一瞬间,他的神情如同冰层破裂,露出一只失独的野兽。

——这是林洋在那张A4纸上写的那一幕。

邦北部的果敢地区发生的犯罪事件。村寨中激烈交火,事后连一颗可辨认身份的子弹也找不到。而吊脚楼的神龛之中,空无一物,神像荡然无存。

在这之后,李怀谦退役。

这就是那一幕。所有记载中都没有出现过的,李怀谦进入吊脚楼的那一幕。

他为什么要进入这吊脚楼,又到底看到了什么?这就是促使他退役来到川西高原的原因吗?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千百问憋在季缘心间。她在自己的梦境里要被憋得吐血。

而罪魁祸首,那个僧人,自始至终只远远看着,像个缀在其后的阴影,又像个漠视人间苦难的神佛,只冷眼旁观,不声不响。

季缘不知道这僧人究竟扮演着怎样角色。他是早就盯上了李怀谦,一路从中作祟,把他引导到此地?还是这一幕只是他制造的虚假幻境,企图迷惑她,欺骗她?

她得找到他。

严刑逼供,倒掉在房梁拔牙齿,把他的头按进水盆里倒灌水……季缘咬牙切齿,抬手就是一刀,长刀如飞镖般被投掷出去,穿透僧人的影子,钉在李怀谦面前的地面上。

人影模糊起来,如同被晕开的墨水一样,渐渐散去。

季缘一声不吭地走过去,瞪着自己那把刀,好像能从它身上瞪出个什么名堂。刀无辜而沉默地与她对视,一人一刀对峙片刻,她没办法,只能把它拔出来,握在手里。

-

刀鞘。

季缘一直在找这个东西。多少人想要它,或为名,或为利,或顺藤摸瓜想借此找到这把“刀”,从而成为刀的主人。要说她的目的也算不得特别:不过是为了苟延残喘罢了。

脊椎断裂,刀成脊椎。可刀毕竟是刀,怎么能真当做人体的器官来对待?

刀跟鞘,本为一体。敛其锋锐,收其利害,令凶器沉眠。而现在,身体里这无鞘的刀,它并不完整,它迟早有一天会割裂她的肺腑,刺穿她的身体,让她又一次死去。

她得找到刀鞘。师父说,一块刀鞘,多活三年。三块刀鞘找齐,就能如常人一般活下去。

季缘没地方证实师父说的是真是假,她手上又有多少信息可以互相佐证?但她总是愿意相信的。

愿意相信的季缘在梦里坐了下来,单手支着刀,席地盘腿。

在汪目和她师父的教导下,她练了刀,凭着苦难练出一身武艺,又被按在深山老林里苦学四年。人情世故,玄门妙派,天罡地煞……这四年,可比她读大学要难得多,苦得多。她学到的东西,当然也比在大学多得多。

古籍成堆而下,几乎把她淹没。晨起苦读,深夜歇下,简直是古时要考科举的学子。

不学理论知识的时候,就被师父叫到外面的森林里练武。这女人也真是怪,时老时年轻,招式又狠辣,一开始常常打得她措手不及,浑身是伤——他们仗着她不会死,伤势是时常见骨的。

反正过几天,她又活蹦乱跳了。

后来……倒是不怎么受伤了。不是她放水了,她怎么可能放水?天下哪找得到这样的严师。只是季缘看得见招式,躲得了,打得过了。

她那时候喜欢问,问师父到底是干什么的,有什么来历,这又是什么地方。这位师父是从来不回答,只有汪目会不时解答两句。但汪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等她行动自如了,就打发她下山去给他买酒,没车没马,全靠两条腿,下山出深谷,打一壶黄酒,又入谷爬山……季缘累都要给他累死!

拿了酒,他还要抑扬顿挫地唱难听的山歌。

也别以为她没看着——她那白鹤似清冷的师父,也会偷偷摸摸倒半壶黄酒去,自己寻了个房顶树梢喝光。汪目平白无故少了半壶酒,气得跳脚,最后又打发季缘下去买。三番五次,季缘发怒,在酒里洒了泻药。当晚,就被两人冲进来找麻烦——幸好她早有预料,躲到外面的林子里去了。

哎,季缘想,都是群什么人啊。

他们也不是没有给她选择。

这一条路绝非坦道,她若是不肯踏上,也没人逼她。不找刀鞘算得了什么,她多少还能再活几年,当然可以去痛痛快快地活,随随便便地死,不跟这些事扯上任何关系。

但谁会甘心呢。

当你从苦难中起身,当你终于窥见一隙世界隐晦的真相,当你发现自己肩负着怎样沉甸甸的责任,当你决意为父母、为自己复仇之时……

你就再没有旁的路。

季缘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她握着那把长刀,脸侧贴着温热刀柄。没了怒气与杀意,它又成了一把灰尘扑扑的钝刀,好像一块被扔掉的废铁。

“……鬼……”

“……鬼爻!”

有人在喊她,该出发了。

季缘站起来,提着刀,抬起手,撩开后颈散落的发丝。

刀尖对准那道鲜红纹身,寸寸没入她的脊椎。雪山映下的微光静谧地滑过刀锋,跟着流入脊椎之中。

在收刀入体的一瞬间,一道细细的、不易察觉的灰尘,从那僧头上悄然窜起,裹住刀锋,亦进入了她的脊椎。

她好像没注意到,对着虚空应了声“来了”,大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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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刀
连载中白银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