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头醒了。
罐头算是李多彩的半个徒弟。
他爸本来想送他去当兵,他也乐意,结果事到临头他近视150度,憾然离场;又觉得他成天在外面晃荡不是个事儿,正好,有位八竿子打不着一撇的亲戚听说退役了,自己在外面跑车过活,生意还经营得不错。他爸就托了关系把他塞了过去。
这远房亲戚,就是李多彩。
幸好,罐头这位小青年看起来不甚靠谱,平日像个街溜子,但却很有几分市侩的机灵劲儿,手细心细,有眼力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能碰,再加上对行伍出身的李多彩多有几分崇拜,说什么做什么,很听话,倒是顺顺利利在李多彩手下留住了。山南北往也跑了不知道多少次,到川西更是跟逛自家后花园一样。
就说这人人谈之色变的普若地区,什么邪乎的传言都有,什么有鬼啊,有僵尸啊,有鬼和尚啊……都是扯淡。在罐头眼里,这里甚至算不上是正经无人区,只是远了点,深了点,跟那真正的四大无人区没得比。
深山老林嘛,在这片高原上多得是了,普若的名头还不是被那群背包客给炒起来的?
因此跑这一趟,他是不像常人那样畏惧的。
反倒是上路之后,带进去的这一队老板,让他心里很犯嘀咕。
首先,这队里为什么会有个盲人同志?盲人同志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普若地带去,这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多彩哥又是怎么让他入队的?罐头是想不通,但他也知道,不该他问的就别多问,跟着去干活就成了。
其次,这队里两位女性朋友也怪得很,一个孤僻不肯见人,岭南口音,整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跟个黑蝙蝠似的,听说还是他们的队长。另一个倒是正常一点,就是老是冷不丁地出现身后,说话也沙沙哑哑的,像蛇一样。
不过好在,这队里还是有正常人的。那东北大哥,热情豪迈,做什么都搭一把手,力气大;那长挺帅的哥们,好像跟他们队长是情侣关系,说话周到处事圆滑,肌肉还练得很扎实,罐头相当欣赏。
最后……罐头心想,还有一个人。
多彩哥的兄弟,听说跟他一个执行区出来的,那叫李怀谦的前狙击手。昨晚就睡在他旁边那顶帐篷。
昨晚他好像听到了点动静,半夜三点多,外面窸窸窣窣了一下,但窸窣声不久,应该是有人起夜撒尿。他半梦半醒的,心想哇塞,原来李怀谦也会撒尿,还以为他真是个神人冰块,真不食人间五谷呢。
后来好像还听见点什么动静,像有脚步声跟拉帐篷声,估计是接二连三都去撒尿吧。哎,人有三急,没办法的事。罐头就觉得有点吵,心想我要不要也出去上个厕所,没准还能跟李怀谦比比谁远……想到一半,困意袭来,蒙头一倒,继续做梦。
罐头今年二十三,不得不说,他心里一直就想成为李怀谦这种人。只可惜据他观察,这位李怀谦视力好得很,而他已经近视560度……
罐头从自己做了近视手术变成数一数二的狙击手的美梦里憾然醒来。
醒来一听,外面都是脚步声跟洗漱声,估计人是都起来了。难得还有他晚起的时候,罐头急急忙忙钻出睡袋,麻利收拾好自己,拉开帐篷门,戴着眼镜先钻了个头出去。
这头一出去扫视一圈,罐头就觉得不对劲了。
罐头这人做事很有条理,丁是丁卯是卯都排得明白,遇事也喜欢把自己的情绪分个先后。比如现在,他觉得不对劲,就在心里想到底怎么个不对劲。
首先,这氛围就不对。
之前虽然怪人一堆,但好歹明面上相安无事,顶多彼此爱答不理。今天这一看,空气里却隐约有了剑拔弩张的气势,就连多彩哥也板着个脸,显得更严肃,像个心怀不满的红脸关公。
其次,那黑蝙蝠一样的队长居然破天荒出来了,也没裹得那么严实,只戴了个口罩兜帽跟手套,比之前略好一点。眼下她正百无聊赖地靠在车门上,指间银光闪烁,罐头看一眼就知道,这是在甩小刀呢。
那银光流窜得像只蝴蝶,这也没割着手,真是技高人胆大。罐头在心里咋舌。
最后,就是这队长跟李怀谦之间,好像怪怪的。
具体怎么怪,他虽然见多识广,但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来。只能在心里纳闷了一会,就跑去帮忙收拾帐篷。
今天要往普若深处走,看这天气还不错,应该不会下雨,只要别突然地震泥石流,就能顺顺当当走一大半的路。扎营休息一晚上,继续往深处走,两三天就能把路跑完,再两三天就能出来。等出来了,他就回哼小曲回成都,乐呵呵去网吧玩几个通宵。
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在唱歌。
是个女人的声音,很嘹亮,但听得出来离了很远。唱的藏歌,调子好听,有种古朴原始的味道,在高原听起来分外动人,宛如牦牛跟马群的奔跑。
不过唱歌的女人的藏语发音不准,有点别扭,应该是个汉人。
罐头却觉得奇怪:进普若的车队最近一周都只有他们一队。做他们这一行讲究的是耳听六路,行内人来来往往都多有交涉,但哪怕他这么消息灵通,也没听说过有旁人要来。
再说了,他们也没听见汽车的声音。之前问了这边的村长,这儿先前也没有别的汉人进出过。那这女人是从哪儿来的?
再看一眼多彩哥,李多彩显然也有点意外,只是面上显露得不明显,往歌声来的方向看了过去。罐头跟着转头——
这一转头,视线滑过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位神秘古怪的队长。
她本来颇为懒散地靠着车,一听见这歌声,倏忽站直了,指间银光一收,瞬间便纳入袖中。罐头在心里赞叹一声这技术,就见她一拉兜帽,过去跟李多彩低声说了两句话,罐头耳朵灵,能听见,听到这队长说她要过去看看情况。李多彩瞪她一眼,挥挥手,让她半小时内赶回来,就放人去了。
这队长点头,走出去没两步,另外一名叫黑枭的女人忽然蛇一样地窜了出来,默不作声地跟上了她。两人相当默契,一前一后,话都不说,就往村外去了。
怎么回事?罐头想,她们还认识?
他再扭头一看,那群人脸色都微微变了,齐刷刷的,川剧变脸似的,但还偏偏一个人都没有要跟过去看看的意思。他们没那意思,罐头就觉得有意思了。他左右一琢磨,跟李多彩对了个眼神,借口要去撒尿抽烟,悄悄地摸了过去。
他没敢摸太近,毕竟这是客人的私事,偷听**可不是个光彩事。结果还没等他摸得多近,就听见了一声无比清晰的碰撞声。
呲啦一声,金属碰撞,拉扯得耳膜都发疼。罐头猝不及防听了这一声,耳边一凉,赶紧伸手摸了摸耳边:还好,没出血。
让人发凉的是逼人的杀气。
罐头倒吸一口冷气,悄悄往墙后缩了缩,思考片刻,拿出手机,打开录制模式,悄悄把摄像头了出去。他算盘打得好,摄像头的位置也找得准,还真能看见那边的情景。
手机屏幕不大,像素一般,但能照出一个满头细辫的女人,辫子上扎着藏族女人常用的翡翠珊瑚,肤色黝黑,一身藏袍,袖口处依稀露出下面的黑色保暖衣。
罐头的眼皮抽了抽。
下一秒,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来晚了。
因为这藏族打扮的汉人一扭头便开始跑路,那队长跟黑枭想追,旁边突然冲出两只漆黑诡异的猫科动物,好像就是之前他们在理县遇到的那种,咆哮着就冲了过去!
那道银光又出现了。
像一条极其敏锐的鲦鱼,若隐若现,白刃进红刃出,顷刻间,攻击她的那只怪猫就死透了。
但另一边——
黑枭一声不吭地用双腿拧断了怪猫的脖子,同时捂住自己的胳膊,皱起眉头,指缝间快速渗出血来,滴滴答答,流到地面。
那队长还戴着墨镜跟口罩,但隔着这全副武装,罐头也明显看出来她惊讶了一下,跟着就不耐烦地转过头来,看着……
看着他的镜头?!
罐头背后一凉,真想跑,就听见这女人那口不客气的岭南话:“愣着做什么,去拿绷带跟药!”
他忙不迭地收起手机,扭头往回跑,去给她们拿东西了。
-
罐头一路连滚带爬回了营地,李多彩一看他这么慌张就知道出事了。罐头含含糊糊讲了个大概,说我看到了她们跟人打架,斗械!刀都拿出来了,在那儿乱砍,有人受伤了!
谢钧一听见刀跟受伤两个关键词,“噌”地就起来了,阴沉着脸从车后备箱拎出一个药箱,大步过来让罐头带路。罐头怀疑他还听见了谢钧暗自磨牙的声音。
他以李多彩马首是瞻,自然要看李多彩的脸色。这么一看,红脸关公直接变成怒脸关公,烧开了水似的头顶冒烟,嘴里骂了句什么,也回身拿了卫星电话,三两步就追上去。那东北汉子赵潇也想跟上来,被谢钧拦了一下,说让他顾着点营地跟汪目,他就只有担忧地留了下来。
罐头走的时候,就看到营地里只剩三个人:李怀谦,汪目,赵潇。帐篷已经收完,是个随时能拔营走人的状态。
等浩浩荡荡带着一行人赶到事发地点,就看见那队长已经在给黑枭的伤口做初步清理了。李多彩跟谢钧先一步过去,罐头挤了个边缘观影位,只看一眼,就在心里吸了口冷气:这伤口,说深不深,没见骨头,但说浅也不浅,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最关键的是,这伤口很脏。
罐头知道这是被那怪猫的爪子挠的,那怪物都焦黑成这样了,是不是猫还不一定,肯定没打过三针狂犬疫苗。眼下被挠得这么厉害,黑枭肯定没法继续待下去了,得立刻送医院打针清创才行。
但他又立刻想起来,之前那位盲人师傅就连急性高原反应发作的时候,那队长也没松口让人下去。鬼知道她给人家吃了什么药,立刻就好了,像什么□□恐怖分子。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冷血人士,他见过不少。
果然,李多彩把现场一扫,就判断出大概怎么回事,眉头直接拧成天津□□花,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道:“谢先生,我不管你们这次说什么,这人必须得送到医院去。”
罐头看向谢钧。谢钧先没吭声,顾自从药箱里拿出碘酒跟绷带,又瞥了那队长一眼。队长微微一点头,他才说话:“是,是这样。”
他看向黑枭。
罐头总错觉他们在一瞬间交换了无数个眼神。谢钧说:“这样吧,李向导……”
他直接把李多彩拖到旁边去说话了,药箱扔给罐头,留他一个人跟另外两个女人呆在一起。
罐头有点茫然,但他还算机灵,跟着就翻找药箱找消炎药和止血粉,哐当哐当翻出来,拿给那边不知道为什么很不耐烦的队长用。他眼看着这队长把人家那伤口挤压按揉,跟揉东北面团一样,看着都疼,结果黑枭一声不吭,好像完全没感觉似的。
罐头心想,我靠,真是一群怪人。
他不想再看这疼痛画面,只好把目光移向李多彩。那边好像也聊得不顺利,李多彩的脸上怒气再现,指着谢钧像在骂人,谢钧还是那副模样,挺帅的一张脸挂着圆滑的笑,在这幅场景下,真有点欠揍。
你看,李多彩都想动手揍人了。
罐头看得津津有味。结果看谢钧忽然脸色一沉,一副极其严肃沉着的模样,讲了几句什么,又讲了几句什么,李多彩不揍人了,只面色沉沉看着谢钧。两人又噼里啪啦说了几句,李多彩仍然执意摇头,谢钧两手一摊,好像说了句……
“大不了,我们可以自己进普若。”
他居然还威胁到多彩哥头上来了!罐头叹为观止,心说这小子胆子真大,上次这么干的一伙富二代,直接被多彩哥原地一扔开车走人,让他们在荒郊野岭呆了两天才把人接回去。吓得他们哭爹喊娘,说以后再也不敢了。
罐头正要看多彩哥再扔一次人呢,就见谢钧好像又说了些什么,好长一段时间都在说,居然让李多彩的神情慢慢缓下来了。
不对,不是缓下来了,是变得更严肃了。好像在认真考虑什么。
跟着,两人像是达成了共识,往这边来了。
罐头这回是真有点吃惊了。
等带着黑枭往回走的时候,她脚步都还是踉跄的,一路都被搀扶着走,看起来脚上也受伤了。罐头特意跟李多彩往后拉了一截路,悄悄问他:“多彩哥,怎么回事?”
李多彩沉默片刻,严肃地摇了摇头。
“别问。跟这群人别牵扯更多的东西。”
又看了一眼罐头,嘱咐一般道:“别有太多好奇心。好奇心不是个好东西。”
罐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谨遵嘱咐,听了这话,也就打定主意不去管他们的闲事。
结果等大家都回了营地,谢钧跟那队长说了一句话。
——他们要把黑枭一个人留在这儿。
罐头猛地看了一眼李多彩,他面上没反应。
罐头在心底对自己说:别管闲事,我不好奇,别管闲事,我不好奇……真扔下?!这人命关天啊!别说这地方基础设施差医疗水平不高,救护车不一定有资源,就说这荒山野岭的,救护车过来得花多长的时间啊!什么留在这儿,说得好听,不就是把黑枭扔在这儿吗!
结果余光看去,黑枭没意见,很平静。之前跟她关系最好的赵潇愣了一下,也露出了没意见的神情。只有那汪师傅,茫然片刻,“啊”了一声,脑袋左右转了转,继续不吭声了。
这都是一群什么人?!
罐头是真的觉得有点背后发凉了。狂犬病啊,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治疗手段,等到发病之后人就只有死。那么几道大伤口,那么一滩血,他们居然真的能不管……
接着,这群人居然就开始自顾自地关上后备箱,整理东西,上车准备走人了!
罐头无话可说,有点担忧地又看了一眼黑枭。这人已经嘴唇发白,面如金纸,显然情况已经不太好。
全场只有他的第二偶像李怀谦同志感觉不妥,上去跟李多彩说了几句话。罐头心想还好还好,还是有正常人的……
就看李怀谦走到黑枭身边。黑枭伤口被绑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严重性。李怀谦观察了一下黑枭的脸色,眉间蹙了一下,没说什么,原样退回去了。
罐头心想,靠,他根本没去现场,不知道黑枭被抓得有多惨啊!
他终于没忍住,过去跟李多彩说了句:“多彩哥,就由着他们放肆?这可是条人命啊……”
李多彩说:“他们的事,他们自己解决。”
李怀谦说:“很严重?”
罐头有点急了,说:“倒不是伤口多深,就是伤口太脏了,破伤风狂犬病,都是要人命的东西啊。这不得立刻带下去看看?”
李多彩说:“谁带,你带?”
罐头说:“我带也行啊!”
李多彩说:“你走了,保障车谁开?”
罐头哑然,好一会才挣扎道:“多彩哥,真的假的,就非得跟他们进去?”
李多彩沉默了一下,说:“……里面有点东西,我想去看看。”
李怀谦扫了他一眼。李多彩按了按太阳穴,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跟你们说吧。之前我带过一次普若……那次,是我唯一一次带队带出事了。”
看文的朋友们,记得看看上一章,我整体替换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