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尹澄,走过十二指肠一样盘旋的长道,经历五天的EBC路线徒步,他们正式到达珠峰大本营,也被称为珠穆朗玛峰一号营地。路上就看见成队驮着装备物资的牦牛,被毛厚重,眼睛黝黑,沉默踏实地往上走。
高山的风冰冷入骨,像飕飕的冰棱,从第三极点横冲直撞而下,刮得帐篷隆隆作响。天空澄澈得不可思议,阳光大喇喇地砸下来,像高空坠物一样砸在人身上,令人立刻明白防晒的重要性。
在别的地方,不防晒兴许只会被晒黑。在这里,被晒伤的后果就没那么轻松了。
到的时候恰好是中午,冰天雪地里扎着数不清的帐篷,花花绿绿盛开在荒冷雪峰。尹澄介绍这里有上千人。地面的冰被踩化了不少,露出深色岩石,昭示着圣山千万年的岁月。前面很热闹,人来人往,走近了能隐约闻见饭菜香味,季缘拧了一下眉头:“西餐啊?”
谢钧笑道:“你还想在尼瓦尔吃番茄炒蛋啊?”
赵潇客观评价:“能在这种地方吃上熟饭熟菜,已经很不错了。说明设施齐全,商业繁荣。”
黑枭说:“你又开始爹了。”
赵潇一听,默然转了转手上的佛珠,不说话了。
尹澄笑道:“这是高山厨师做的,也是夏尔巴人担任,的确是西餐,味道都不错,等会去试试。”
大本营像是个国际村,形形色色各国人士都有,唯一相似的地方是身上装备齐全且昂贵,全方位保护小命。还有不少穿梭其中拿取物资安排扎营的人,大多皮肤黝黑,身手干脆,应当是尹澄所说的“夏尔巴向导”。
夏尔巴人,藏语意为“来自东方的人”,居住在珠峰之下,是天生的登山者和向导。自珠峰登山成为商业化项目后,为登山者做向导便成了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尼瓦尔对此大力支持,甚至为他们提供免费的登山培训,以促进就业。
尹澄个子不高,眼神却很利,有种久经商场的精明,像朵在雪山掠夺钱财谋财害命的黑雪莲。她一来就跟几个向导打上了招呼,季缘耳朵很灵,听了一下,说的是英语。她能进行日常沟通,大概听出来尹澄在给她们安排吃喝拉撒,顺便在问其他向导的消息。
正说着,突然上方一阵躁动,季缘抬头看去,几个行色匆匆的向导抬着担架下来了,上面躺了个男人。他一身冰碴,肘部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身下的担架上还有凝固的血液,碎成红色的冰。
尹澄眉头一皱,立刻跟上去。季缘双手一背,跟个大爷似的踩着冰,跟着溜达过去。
这边动静不小,旁边的一堆外国人也都探出头来看热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轮,珠峰大本营一时间像个菜市场。
季缘远远听见他们交流,旁边的谢钧拍了拍她:“哎,他们叽里咕噜的在说啥?”
赵潇跟黑枭也露出一脸听不懂鸟语的表情。季缘叹了一口气,生平第一次为自己团队的知识水平感到堪忧:“尹澄公司的向导带上去的客户,不听话,自己乱跑,在6500米的前进营地受伤了。手臂骨折,珠峰是登不了了,准备送下去接受治疗。”
话正说着,领头的向导跟尹澄说了最后一句话,不是英语,季缘没听懂,就见他眉头拧着,没管那瘫在担架上哀叫的客户,径直下来了。
旁边有人议论:“又有不听话的登山者?仗着自己的经验丰富,以为自己那一套在珠峰也能起效。”
向导与季缘擦肩而过。
季缘看清了他的脸,高原特有的黝黑面孔,鼻梁很高,额头有纹身,长相俊朗。手脚很利落,比其他长于户外运动的登山客更矫健有力,呼吸深而沉。
向导直接钻进了高山厨师做饭的帐篷里,打饭去了。季缘在外面又看了会热闹,直到受伤的客户被接走之后,尹澄才下来。
“有些人啊。”她讽刺道,“既想攀登高山,又不肯脚踏实地。”
季缘莫名有一种被扫射的感觉。但尹澄随即一笑:“不是说您。您的目的不一样。”
她又看了远去的客户一眼,声音低了些:“不过这也是个好消息——这位客户,他本来预定的是我们最好的团队,你看见了吗?刚刚下来的那位向导是我们公司的登山总指挥,是所有其他向导的老师。现在客户受伤去不了了,他就空出来了。”
季缘立刻懂了:“我们可以接这个空档。”
谢钧一听,一把把她刨开:“不是这么说——如果这位向导跟他的团队愿意的话,希望也能接下我们的单子。毕竟高山上多一份靠谱就是多一份保障。”
尹澄笑眯眯地说:“没关系,我不是那种非要被捧着要得体好看的人。我去问问他的意见,不出意外是可以的。不过你们也看到了,他不喜欢不听话的客人,在山上,不听话就代表着受伤和死亡。虽然你不是为了登顶,但也希望能尽量配合。”
季缘随意道:“我肯定配合。”
谢钧在背后掐了她一把,季缘站直了认真道:“我一定配合。”
尹澄在他俩脸上扫了扫,耸了耸肩:“好。那我去跟他商量一下。”
商量很快就出了结果:那边同意。
赵潇为这效率吃惊,但谢钧很平静,解释道:“再传奇的登山向导也是商人,赵哥,这里是登山业发达的贫困国家,不是靠义气跟心情做事的地方。”
二十世纪,新西兰探险家与他的高山向导首次登上珠峰,但在下山后,双方都绝口不提是谁先第一个登上峰顶。早在登山业还未成型时,高山向导和他客人便已有深刻的商业默契。
一行人于是被领着去扎营收拾东西,尹澄负责安排他们的装备,他们的高山向导则过来了解他的客户。
他还贴心地给季缘也带了一份饭,意大利烩饭,季缘有点想笑,高海拔地区米饭不容易熟会夹生,他们的厨师倒是因地制宜。她端过饭,正要说话,就听见这向导说——
“我叫丹增,在合作开始前我需要告诉你,在高山上,我为你服务,但在必要时刻,你需要听从我的安排。”
季缘手上一顿,继而圆润地接过餐盘,笑道:“没问题。你为我带来安全可靠的服务,我就会听从你的安排。”
丹增却皱起黢黑的眉毛,摇了摇头:“你不像是会听话的客人,你的路线也不是常规路线。”
季缘眉梢一挑:“那你还愿意接我的单子?你喜欢挑战?”
丹增显然不是会开玩笑的性子,他只看了季缘一眼,沉吟道:“这个坐标,之前从来没有人要求过去。但你已经是第三个说要去那里的人了。”
“前两个人,没有找我们公司,他们在前面的营地做准备拉练。但你找上了我们。我对这个坐标好奇,圣山让我遇见了你。”
季缘的肩膀微微紧了紧,藏在厚厚的衣物下,没人能察觉,她笑了笑:“你说话像在**。”
丹增皱了皱眉。季缘又笑道:“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也是这样,不喜欢开玩笑,有时候说话却挺过分。”
丹增没有回答她,操着他口音浓重的英语,语速慢,但声音低沉:“我可以帮你去到那里,但是……”
季缘说:“但是?”
丹增说:“我想知道,那里有什么。”
季缘只笑了笑,没说话。丹增随即道:“我尊重客户的**,如你不愿意告诉我,也没有关系。”
季缘说:“是啊,反正知道这个坐标,你以后还能自己去看。高山向导想去那里比我们要简单多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丹增紧紧看着她。
季缘的舌尖顶了顶犬牙的尖,她吐出两个字,粗粝的藏语,带着厚度的锐利,像一块石头,落在崇高的山峰上。
“刀鞘。”
丹增眉头皱得更紧,他把这两个音节放在嘴里念了念,用英语说:“……刀?”
季缘有点意外:“原来你懂藏语。”
丹增说:“夏尔巴人信奉,藏传佛教。还有珠峰北坡的藏地登山学院,很厉害,他们走过更险峻的山地,我们会交流。”
季缘在说:“可惜了,要不是因为那边卡得严格,我也去跟他们合作交流了。”
她想到李怀谦。
一出来就不见人影,连她身上的蹊跷都不追不问,孤身辞别而手握坐标的李怀谦,是不是也来到了这里?他身份特殊,无法出境,又要靠什么方式通过境内严格的登山考核,抵达那个坐标?
她不觉得李怀谦是会做无用功的人,也不觉得他会因为希望渺茫就放弃。他一定会有某种办法到达坐标。
而另外两个事先来到营地的人,她猜测是林波神和林洋。小活佛已经逝去,汪目已死,林洋是世间唯一一个苟延残喘的目。他到这珠峰之上,纯粹就是找死。
再按照林洋此前的说法,他们注定会在雪峰上遇见,或者厮杀。
他是“看见”了山巅之处的因缘际会么?
旁边有几个外国登山者走过,有人揉着太阳穴,有人吸着氧,而季缘在中间气定神闲,像是经验充沛的稳健者。他们嘴里说着“别急,窗口期还没到,在这之前先好好适应珠峰,在几个营地之间多走几次”,而季缘时间紧迫,或许连拉练都只能匆匆进行,分秒必争,最好明天就直达目的地。
对于登山者和向导公司来说,这是不折不扣的找死行为。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十年前的季缘,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站在这里,思考这么荒谬的事。
丹增说:“你的表情,很严肃。你在担心什么?”
季缘才发现自己的眉皱起来了。在旁人眼里,她漆黑的眉像一把刀,横在那双蓬勃锋利的眼睛上方,看得人心惊。她于是松了眉,眉如柳散,笑道:“担心这座山会吃人。”
丹增不解地看着她,像是有些不悦。季缘说:“对不起,不是想冒犯你们的圣山。我换个说法——我怕人会吃人。”
丹增却说:“每年都会有人死在路上。我们会为他们收尸。”
珠穆朗玛峰之上的天空呈现出通透冻彻的蓝,像一颗完美的蓝宝石。这是比云彩还高的地方,比世间任何地面还高的极点。在通往极点的路上,牺牲是难免的。
寒风彻骨中,季缘背后的脊柱热烈如焚,呼唤着它的刀鞘。
她吃了一口夹生的烩饭,轻松道:“希望你们不用为去那个坐标的任何人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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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如毛青所说,所有人都因为高原反应而出现了程度不一的头疼症状。黑枭的头疼得最厉害,尹澄给她塞足了氧气瓶,让她“坐好,大口吸,氧气不贵,而且是你们自己花钱”。赵潇在旁边一边吸氧一边照看她。
谢钧跟季缘遇见得最早,天南地北跑得也更多,适应力好,高原反应最轻,过来看她在做什么。
“我在做预案。”
季缘倒是一副毫无症状的模样,反应良好,还盘腿坐咬着笔头写东西,像个在寝室的高中生。谢钧有点担心地问:“你跟那位向导聊得怎么样,安全状况确认了吗,他的团队不是要跟你介绍登山知识吗,课上得怎么样?”
季缘挥了挥手:“挺好的,挺好的。”
谢钧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在敷衍家长的学生。”
季缘抬头,帐篷顶上昏黄的灯泡打在她脸上,外面是珠峰寒冷的无尽黑夜。在这里往下看,是足以摧毁人脑对距离感知的深渊。远远的,有山雪崩塌的声音传来,据说这里每晚会发生七八次雪崩,哪怕在晴朗的五月也难以避免。
他突然想起来刚刚遇到季缘的时候。那时候她还只是鬼爻,不爱说话,他以为她是个沉默的神秘人。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因为她刚刚出来,跟背上的刀没适应好,走路都疼,自然也不爱说话。
她像只猫,忍痛能力一流,谁也看不出来。
“别担心。”季缘倒是笑起来,脸上是过于强烈的暖色,“这次是比之前都危险些,但这也是我们最接近目标一次。冒点险不算什么。”
她咬着笔头,盯着手上的笔记本,像是在思考。谢钧也就没有打扰她,只是在旁边看着。
过了一会,她忽然眉头一皱——
电光石火一刹那,她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嘴角抿紧,显露出不可思议的震撼,继而看也不看谢钧,手上纸笔一甩,瞬间窜了出去。谢钧吃了一惊,急忙追出去,就见这人快步走到了丹增向导的帐篷外,毫不客气地掀起帐篷。
“丹增。”她说,“有急事,出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