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依然是形形色色的人。矫健的外国女人在帐篷里清点行李,攀登珠峰需要能应对8000米雪山的顶级户外产品,价值不菲;一身厚重过膝藏袍的人在驱使牦牛,旁边是藏区登山学院的人,像是过来进行交流讨论的学员;夏尔巴向导来来往往,岩石上残留着火焰的痕迹,垃圾被妥善地收拢……
季缘这里的动静很小,惊不起谁的注意力。
丹增还没睡,黝黑有力的手臂掀开帐篷,平静地钻出来,似乎习惯了客户的打扰。他平静地问:“什么急事?”
季缘瞥了谢钧一样,谢钧莫名有种她在防着自己的错觉,果然,下一秒她就指了指帐篷:“能不能进去说话?”
丹增说:“请。”
两人就钻进帐篷了。
谢钧无语片刻,揣着手站在帐篷门口,看两个人映在帐篷上的影子。他们交谈的声音很小,小到外面根本听不到,只能看到剪影的动作,两个人起先都很平缓,但是丹增的肢体动作忽然激烈,像是在表示反对。
谢钧在外面看哑剧热闹,心里不无自嘲地想,谁能反对鬼爻?这是一头十根绳也拉不住的牛。
帐篷里,季缘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示意他冷静。两个人都微微弓着背,像两把拉满的弓箭在对峙。远处有其他人的交谈声,珠峰旷古荒凉的风呼啸而下,谢钧在外面无意识地用脚拍着地面,发出稀碎的声音。
他们在寂静中僵持。
过了一会,丹增慢慢点了点头,似乎是妥协。季缘后退了一点,一只手伸出来掀帐篷,丹增却立刻说了句什么。
这句他没控制音量,谢钧听见了,但听不懂。他有点郁闷,决定回去好好学英语。
季缘随即出来了。
她出来得急,头发也没扎,迎面被风兜住,黑得发蓝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看到门神一样杵在这里的谢钧,她笑了笑:“我明天出发。”
谢钧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劲:“你明天开始拉练?”
按照尹澄的介绍,登顶需要60天以上的周期,期间会在前几个营地往返停留数次,让血液里的血红蛋白增加,以逐渐适应珠峰的陡峭、可怖的高原反应、寒冷和狂风,没有任何人的身体和意志力足够他们一鼓作气直接登顶。季缘弹了弹落到睫毛上的飞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另外两个人已经到三号营地了,她们惜命,会更谨慎地适应珠峰,但大家都分秒必争,她们不会像普通登山者一样循规蹈矩。
“尹澄告诉我们的是登顶的时间,从徒步到大本营,经过几天的适应性训练,再进行拉练和冲顶训练最后回到大本营,等待窗口期的到来,最终成功登顶,这些的确需要至少五十天的周期。但我们的目的不是登顶。
“我问了丹增,普通人最快多久能到那个坐标,他说如果天气够好,一周就可以。”
谢钧皱了皱眉,还是说:“但她们最多比我们早到两三天,又是**凡胎,不会抢到那么快的进度,你完全赶得上。”
季缘点了点头,眼神却在别的地方,似乎在想其他事情。
谢钧有点疑惑:“那你是在担心什么?”
季缘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谢钧看着她的神情。嘴唇微抿,眉梢压低,眼睛里拧着火,烧着一颗迷茫的黑月亮。这副神情在这趟旅程之前他从未见过,但最近却不止一次看见。他立刻明白了。
“他?”谢钧还是有点困惑,“他身份那么特殊,几年内都没法出境,根本来不了尼瓦尔吧。就算走境内的北坡,那边更陡峭,难度更大,他难道要从北坡越过来找坐标点?”
季缘说:“是啊。这怎么可能呢。”
谢钧说:“……你别跟我打哑谜。”
季缘说:“不是跟你打哑谜,是我自己都还在猜测——有两个人已经上去,我起先以为是林洋和林波神俩姐弟,但林洋那个身体,他怎么可能上珠峰?别说前进营地,他连大本营都不可能上来,除非他活得不耐烦了。”
谢钧不可思议道:“你的意思是,一个人是林波神,另一个人是李怀谦?他怎么能出来,他不怕上军事法庭吗?还是说是有另一个人拿了消息混进来了?”
寒风凛冽,远方积雪万年,季缘摊了摊手:“我哪知道。”
谢钧有点心惊胆战:“如果是李怀谦还好,如果是别的人,那我们就要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敌人……不行,我得找尹澄问问,丹增那里应该也有自己的渠道打听。”
季缘说:“已经麻烦他打听了。”
她提出两个要求,一个是在一周内到达她的指定坐标,一个是让他帮忙打探另外两个人的消息。丹增一口拒绝第一个要求。
“他拒绝之后,我就跟他说,我是受雪山庇护的圣女,圣山在呼喊我,我们的母亲希望我到达此地为人类谋得福祉……你别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啊,他没信。”
谢钧说:“他信了才有鬼了!……然后呢?”
季缘笑道:“噢——然后我说,加五万美金,生死不论。”
谢钧:……
谢钧说:“哎,败家子。”
谢钧又赞赏道:“败得好。”
季缘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他看起来挺不乐意的。”
谢钧说:“拿钱还不乐意……算了,人家也有人家的追求,也是为了你的小命着想。要是你死在他手上,对他们团队的名誉也是一种损害。”
季缘踢了踢滚过来的一块碎石,精准踢进尹澄的帐篷里:“前脚才刚答应人家,我会当个乖乖的客人,后脚就把人家薅起来折腾,换谁都不乐意。”
谢钧问:“他还说了什么吗?”
季缘美没有立刻回答。
帐篷里,丹增拧着眉头看她,他的眼睛很黑,黑得似曾相识。他说,他要求绝对的指挥权,不是为了凌驾于客人之上,也不是为了显摆气派,在你真正迈步登上高山时,四周都是旷野和荒凉,你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孤独。
孤独的雪山,在人类难以企及的高处。高山向导是唯一可靠的坐标。
雇佣高山向导,听从高山向导,相信高山向导。这是登顶成功并活下来的关键。为了荣耀和生命,人们理应做出妥协。
但你不要荣誉,也不珍惜生命。
丹增最终被季缘的眼神和五万美金说服。
季缘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你跟黑枭他们好好呆着,不舒服就下去。我带了GPS和卫星电话,有要事可以联系我。我会尽快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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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80m,穿越昆布冰瀑,到达C1营地。
这里的帐篷明显少了很多,一些后勤人员和当地村民都不再上来,不少无法适应的登山者也被淘汰下去,只有高山向导依然坚守。或许是高原的原因,他们的眼睛都格外澄澈。
季缘走到这里才真切感受到高山的威力。高原反应像一把无孔不入的钝刀,对着神经“吱吱吱”地割蹭。她以前看过一个残酷的刑罚,用刀背来折磨人,一寸寸磨断手脚的神经。现在看来,高山也熟练掌握这类刑罚。
C1营地再往上,人迹罕至,即便有数个登山队驻扎在此,相比这庞大宏伟的山体,人类也显得渺小。更别说其中的两个异类。丹增很快打听到那两个人的消息,得出的结论却跟季缘的猜想不一样。
他说,那两个人分两拨来,都是女性。
季缘愣了好一会,没说话。丹增密切观察她的脸色,准备一有不对劲就把她扔回大本营。但季缘面色不改,只平静地点了点头,又问:“高山向导有可能被收买吗?”
丹增皱起眉,显然有点不开心:“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撒谎?就算向导被收买,还有登山者,他们会如实告知。”
季缘心里不这么觉得。在这种极境,人的精神相对脆弱,对同类的印象会很深刻,但同样也易于更改和暗示。她昨天才从登山社区翻过帖子,有一名叫约翰逊的登山者下山后非说有个女向导拿氧气瓶救了他一命,但那年没有任何女向导上山,结果就是他开始信仰山神,坚信是珠穆朗玛峰女神施救于他。
季缘是个不信神佛的人,因为哪个神佛都没对她仁慈过。她不信对她不好的任何东西。她认为这是一种心理暗示或者意识错乱,在濒死之际,人类的意识是不可靠的。它脆弱得像一片薄纸。
高山也有很多纸片垃圾。
塑料袋,排泄物,馊掉的食物,帐篷的残骸乃至尸体。堆积在雪山的身体上。
在相应的法规出台前,珠峰一度被登山者的垃圾覆盖。由于高寒气候,垃圾腐分解的速度极慢,如果不被人带走,能在珠峰存在一百年。人类的脚步为她带来太多阴霾。季缘的习惯很好,她把垃圾都分类放进袋子里,后勤队会有人专门负责携带下山。花钱是有意义的。
旁边有路过的加拿大女人,也学她一样把垃圾妥善保管,并称赞她有很好的野外经验。当晚她的帐篷被吹飞了,她就挤进来和季缘一起睡觉,人类的味道在冰冷的帐篷里盘旋,外面传来时远时近的轰隆声,在大本营听说的雪崩离她们如此之近,近得随时有人可能丧命。
加拿大女人头疼得睡不着,又说不了话,狂吃季缘带上来维C银翘片。第二天她的一个男性同伴撑不住下山了,她很羡慕地跟季缘说,你在这种地方都能安然入睡,看你睡觉就像看一个小女孩在安睡。你怎么做到的,你难道一点不疼吗?
季缘还在揉太阳穴,闻言装出一副高深的模样:你接纳山,山就会接纳你。
加拿大女人一脸顿悟的表情。季缘松了一口气,起身准备进食,加拿大女人又走过来,问她:怎么才能接纳山?
季缘见她不好忽悠,只能说,疼啊,当然疼,但再疼也得睡觉。
加拿大女人很佩服地看着她。大概是觉得她特别能睡。
在C1营地适应两天,季缘就要往上走了,加拿大女人很惊讶,开始猜测她是不是曾经登顶过,并劝她不要太掉以轻心。
高山之上,即便陌生人也能够生死与共,情谊深厚。季缘接受了她的好意,编造了若干她是神秘的雪山之女的谎言去诓骗,加拿大女人听得云里雾里,也知道她非走不可,于是留下最后一句提醒:在登顶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多活动手指脚趾,不要被冻掉了。
在这个高度,出了帐篷,人们就很难再看见彼此的脸,防寒帽,面罩和防风镜会把面部挡得结结实实,人的身形也被防寒服冲锋衣裹住,一般只能靠声音和衣服颜色认人。季缘她告别的时候,感觉自己在跟一套红色的冲锋衣告别。
这么看来,把男人认成女人也不是件稀罕事。
现在的情况变得更吊诡——如果那另一个人是李怀谦,反而是更好的情况。如果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又会增加无数变故。
两天后,季缘适应了C2营地到C3营地的攀爬。再度跟在那里认识的登山者告别,向C3营地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