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幻境的一瞬间，季缘恍惚间看到之前看到的一幕。
释迦摩尼涅槃像横亘于寺庙墙壁，但被一个个神龛截断。像无数次亵渎的切割。
是那群和尚，那群人又要小瞎子成佛，又要他不能成佛，把他的涅槃截断在此，要他生生世世被关在此地，成一尊肉身佛，受他们的驱使。
直到一场火将一切烧尽。
季缘在大火中睁开眼。
周围吵吵闹闹的，一听就知道到处都是人，季缘依稀辨认出几句藏语，好像是外面的人早做饭……从窗户望出去，经幡翻飞，苍鹰滑行而去，骑着马的僧人一身紫红袈裟慢悠悠地走着，草地丰茂，云朵像无数雪白羊羔，懒洋洋地趴在天上。
季缘闻到土豆和羊肉的香味。
她感觉自己好像饿了三天三夜，能一口气吃下一头牛。
季缘撑着脑袋爬起来，发现自己好像是睡在一个特色酒店里边，普通藏族人家不会在帐篷里搭投影仪跟智能马桶，看起来这酒店规格还不错。她像宿醉了一样，有点头疼，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一会，直到记忆慢慢归位。
“砰砰砰”。
恰好，有人来敲门。谢钧在门口说了声：“醒了吗，鬼爻，我能不能进来？”
季缘压着嗓子，用那口岭南话说：“请进。”
谢钧进来了，他没有要躲避谁的意思，进来得很堂皇。季缘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李怀谦他们应该不在这里。她松了一口气，看谢钧在床边的沙发坐了下来。
他头发有点长了，遮住眼睛，沉默了一会。
季缘一瞬间便明白他要说什么。她垂了垂眼皮，又抬起来，漆黑的眼珠里映着窗外的风。
“汪师父……”她低声说，“你们带他一起下来了吗？”
谢钧说：“……带了。但是……我们从幻境里出来的时候，汪师傅的身体已经化成灰烬了。”
季缘愣了一下，继而苦笑：“是……汪家人拿了别人的心脏，吞了别人的血肉，随着别人一起化为灰烬……这也没办法。”
谢钧说：“我们把汪师傅的骨灰全部收起来了，一颗都没遗漏，刚刚去买了个骨灰盒，放在我那儿了。等会就带你过去……”
这个一贯圆滑又花言巧语之人，像是想安慰季缘，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季缘却平静道：“没关系。我先把发生了什么事告诉你。”
她把梦境里活佛的叙述一一道来。谢钧听完，嘴张了又闭，眉头皱了又松，最后来了一句：“那群和尚真不是东西啊，一把火烧死便宜他们了。”
琢磨了一会，又说：“哎，这活佛也是个苦命人。”
季缘说：“给我一张纸，我把那些缅甸语复写出来，找人信得过的翻译一下。”
谢钧麻利从抽屉里掏出纸笔，这酒店还真挺不错，季缘看了一眼，里面还有饼干零食，东西准备得很齐全。她估计酒店是谢钧找门路联系的，正要写下第一笔时，忽然顿住了。
她眼皮跳了一下，瞳孔凝缩，慢慢抬起头。
“谢钧。”她慢慢地说。
谢钧看她这么凝重，立刻问：“怎么了？”
季缘的面上是难得的茫然，她左右看了看，又捂住了自己的后颈：“我的脊椎里面……多了一段刀鞘。”
季缘重重捏住自己的后颈，似乎想抽出什么。那道暗红的纹身莹莹发亮，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勾，一段乌青色的刀鞘缓缓显露出来。它形状模糊，肉眼可见的厚重沧桑，像被灰烬覆盖多年，已经无法擦去上面的尘埃。
刀鞘上面镶嵌着一颗琉璃珠，珠色深青。
季缘猛地收回手，刀鞘随之隐没，回到她的脊椎。
季缘说：“这活佛，手里原来——居然——竟然直接就有一块刀鞘。”
那颗琉璃珠，那段刀鞘，全部到了她的手里。季缘沉默半晌，继续写下去，她依照记忆把整张纸填满，弹了弹纸，确定没有纰漏，交给了谢钧。
签字笔“咔嚓”盖上。
季缘说：“等不得了，走吧。活佛死之前给我留了一个坐标，据我估测，这个经纬度指向的位置应该在那边。”
她走到落地窗边，外面是自由游荡的云和连绵的雪山，而她的视线越过这一切和稀疏的游客，一直望到了最遥远的世界极点。
藏族人的圣地，喜马拉雅山的主脉，珠穆朗玛峰。
-
季缘动作利索，收拾好东西出门后，远远地看见赵潇在跟人说话，黑枭在旁边，一手抱着一个骨灰盒，另一手拿着炭烤羊排，吃得很谨慎。
李多彩他们都不在。
谢钧在旁边解说：“我们每个人醒的时候不一样，地点好像也不一样。也不知道那和尚是怎么安排的，醒的时候就在普若外边了，没看见其他人，进去找车，发现其他几辆车都不见了，只剩我们那两辆。”
“你前男友这人我捉摸不透，不过李多彩特意留了消息给我们，说等出来之后再联系，有王夏的消息也请跟他说。”
季缘说：“那联系了吗？”
谢钧说：“联系了，那边反而像是在忙，没空跟我们说话。这尾款还没结呢。”
他叹了一口气。
季缘说：“李怀谦肯定也拿到了这个坐标，还有林家那俩人，她们肯定已经朝着喜马拉雅山去了……联系登山队吧。我们自己肯定是没能力爬那么高的。”
她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谢钧，犹疑两秒，谢钧又叹气道：“是，您别看了，我们三个都不一定能爬那么高。你说的那个坐标对应的海拔，得有六七千米了。”
季缘说：“哎。早几年让你多爬山……”
谢钧说：“我又不是专门登山的！”
季缘刚刚历经大变，宽宏大度，不跟他争辩。两个人走到赵潇身边，发现旁边那人居然有几分眼熟，一米九的大汉，手戴佛珠面容温和，活脱脱第二个赵潇！
季缘说：“你好，这位是赵潇的朋友？”
赵潇见她们来了，先示意黑枭把骨灰盒给季缘。季缘接过，炭烤羊排上正好滴下一滴油，她手腕一勾飞快一收，骨灰盒擦着那滴油过去了。旁边那大汉看得瞪大了眼睛。
季缘单手抱住骨灰盒。不沉，对她来说很轻，汪目活着的时候也没有多重，他的身体早就被“目”的职责给掏空，记忆退却，身体消瘦……惹老天爷厌弃的异人，一生都在为此偿还。
那大汉这才说：“女侠好身手——我叫毛青，是赵哥以前的朋友，现在在这儿开了个旅馆谋生。”
一口东北腔。
原来这旅馆不是谢钧的关系，是赵潇的关系。季缘忍不住看他一眼。这人以前可不是什么善茬，很多人乍一看会觉得他是混东北道上的，其实还真是，只不过现在跟着她混了而已。那他以前的朋友……季缘心里也有数。
赵潇补充道：“你不是昏迷着吗？正好，就带下来在这里安顿一会。”
毛青很热情，上来就乐呵呵地说：“今晚我们有个小活动，烤全羊篝火晚会！等两天他们还有跑马比赛，一起来玩玩？多呆几天休息休息，我看得出来，你们这次累得可够呛。”
他还在打量季缘。听说这是赵潇现在的路子，他退得早，以往江湖上没这个女人的名字，但看一眼就知道这人不简单，漂亮不是什么重要特征，只这人站在那里，就平白像把刀，随时会刺啦过血肉，割得人浑身发疼。
这人怀里还抱着一个骨灰盒，像是刚刚失去了什么重要朋友。一看就知道身上有千百个故事。
毛青正想着，就听见她转过头，正视自己，问了一个问题。
“认识珠峰的登山公司吗？我们想注册一下登山执照。”
毛青愣了一下：“你是想去珠峰？”
季缘点了点头。毛青想了想：“我不认识，但我有朋友跟他们熟悉。你是要从北侧上去？”
季缘眉梢动了动，谦虚地问：“从哪侧上去，有什么讲究吗？”
毛青说：“有，讲究可多了！北侧是我们国家这一侧，不接受个人登山申请，想往上爬，必须得走公司。但公司也不是随便就同意你去注册的，我记得之前有几个老板兴致来了想去爬山，钱砸过去，那边都没同意——得有三座7000米以上的雪山的正规攀登记录！”
赵潇皱起眉来。毛青一看赵哥皱眉，就赶紧说：“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啊，而且……花费还挺高的，起码几十万。”
赵潇说：“这个没事。”
毛青就笑了，一米九的汉子笑出了一个慈祥的味道：“也是，赵哥您那身家。但要求确实严格，国家登山协会也盯着这边呢，你们也要知道，珠峰那是年年死人、尸体粪便都堆了满山的地方，各方面要求都卡得很死。我记得对年龄也有要求，一般三十岁有经验的人更好去。”
季缘说：“卡身体素质？”
毛青说：“对啦，还是您上道。”
季缘说：“这个没问题。”
毛青面上笑着，心里有底怀疑，毕竟这女人看起来也不是强壮的类型，反而纤纤瘦瘦的。杀人越货可能不是个问题，但长时间耐寒耐力耐低氧的登山，就不好说了。
“几位之前爬过山吗？”
几位齐齐摇头。
毛青又跟赵潇交换了几个眼神，赵潇倒是眼神坚定，打定主意一定要去一样。他于是犹豫了又犹豫，还是说：“那这样，我之前欠过赵哥一次，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北侧不好走，但是南侧就宽松很多了。”
季缘立刻反应过来：“尼瓦尔那边？”
毛青说：“是。我们管得严，但那边是有钱就行。你们准备好美金，我再跟你们细细讲。”
*尼瓦尔：架空国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尼瓦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