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活佛继续讲述。他化为肉身佛后,见到的东西也变得有限,不能再无止境地观看世界,只能看到与他有所关联之物。季缘问不到是谁杀害了她一家人,也问不出刀的真相,把想问的一堆问题问了一遍,这活佛都不知道,简直不堪大用。季缘叹了口气,也没真正多失望,只让他继续讲他知道的。
活佛便讲述李怀谦拿走了那张照片,并在一年后再度来到这里,借助十年不落的香火缭绕和那座漆黑的偶像,活佛和他产生了联系。在“视野”里,李怀谦看到了这座“倒悬寺”,得知了刀鞘之事,并与活佛达成协议。
李怀谦要追查到底是谁害死的季缘,而活佛说:“只要你能够帮我实现愿望,我就把一个刀鞘的线索给你。顺着刀鞘,你一定能查出凶手。”
“所以他来了。”季缘说,“怪不得……他会在双塘跟你见面,怪不得他一路以来都表现得像是知道什么。”
活佛要借助李怀谦引来季缘,让季缘达成杀死他的几个条件,再一刀斩下头颅,完成他想死的夙愿。而李怀谦为了求得答案,于是默不作声地当了这“帮凶”。
观音向凡人寄托愿望,凡人向观音寄托仇恨。
“我并非真正逆转时间,世上没人有那种能耐。我只是让所有人看到了‘以前的你’。”
季缘说:“我猜出来了。你是‘目’,没法操控时间,却能影响人的眼睛……进入寺庙,就进入了你法身所在之地。你毕竟是一个有大神通的活佛,搅乱视觉,把所有人拉入幻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她语气平淡,之前的厌恶和仇恨都像被水冲淡了。在过于荒谬的现实面前,都是被命运愚弄的悲惨之人,她提不起仇恨。
活佛叹道:“而你在幻境里,就已经破解了幻境。两面镜子,让视线产生两次反射,就能看到真实。”
季缘对自己的解密没有半点喜悦,反而问道:“这不算我破解的,而是你有意提示。为什么在幻境里故意给我提示,又故意把我的身份抖落出来,把我逼得那么狠?”
活佛却沉默了。这是他第一次沉默,季缘有不免看向他,却见他微微垂头,半面肃穆沉静,半面却邪异诡谲。宛如佛魔的两面。
“施主。”他低声道,“我心中,并不是没有恨的。”
自然有恨。恨打着佛教旗帜救度众生,却将他残害至今的众僧人;恨将他血肉携走的林、汪两家人,恨那场土司送来的大火将他烤灼至今,恨一切荒谬绝伦的命运。
这一瞬间,季缘看到他,好似在看一张镜子。
“百年岁月里,佛心化魔,魔心化佛。我生出了善恶两面……原本的幻境里,是不会有向你们‘提问’这一环节的。”
季缘微微惊讶,立刻便明白:“我就说你在幻境里的行为前后矛盾,并且有许多多余的举动。想要达成那些条件,不是非得靠一问一答,该有很多平和的方法才对。”
他还故意跟李怀谦玩文字游戏——“她不是你要找的人”,废话,李怀谦以为季缘已经死透了,他要找的是杀死季缘的凶手。
季缘皱起眉头:“我又有点讨厌你了。”
活佛轻轻叹息:“都是贫僧的错……为了贫僧这一己私欲,把诸位卷入此地遭受此害,实在愧疚不已……”
季缘也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还是别道歉了。木已成舟,你还是继续跟我讲故事吧。你有没有办法让李怀谦别继续追查了,回去该干嘛干嘛?”
他没有把她的身份真正捅出来,但季缘不信李怀谦不起疑。退一万步说,他不怀疑她是季缘,也一定会怀疑她跟季缘之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何况,他也想去抢刀鞘。他们已经是竞争关系。
活佛苦笑,年轻得近乎青涩的面上尽是无奈:“施主,我真的不是无所不能的。人心非我能掌控。”
季缘一哂,说话却不客气:“也是,不然你当年怎么会沦落得这么惨?真能给人找事儿……”
“那汪目他们呢?汪目为什么没进来,林洋跟林波神,还有那个抑郁症小孩王夏,又是怎么回事?”
活佛说:“汪目……已经去世了。”
此话一出,季缘神情不动,手指却轻轻抽搐一下。她咬肌轻轻动了动,又放松下来:“……我知道了。”
她像是早有预料的模样。
“……我还以为我起码能送他最后一程。”季缘说。
活佛低惭道:“汪家曾经带走了我的心脏……在进入普若之后,他受我影响,迅速衰弱下去。倘若让他立刻离开此地,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他本就时日无多了……非要进来,我也拦不了他。况且,没有他,我也不能精确地找到你。”季缘说,她默了一默,又问,“你应当也是想到了这点吧?所以任由他进来,当我的引路人。”
活佛道:“是。”
他那端美的少年面孔上,无喜无悲,只留残烬。
季缘“啧”了一声,上去踹了这小和尚一脚,小活佛被踹得人仰马翻倒在地上,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季缘说:“要不是你已经死了,我非把你大卸八块,千刀万剐。”
活佛说:“罪过,罪过……”
季缘说:“闭嘴。继续讲,另外几个人呢?”
“林洋和林波神,他们是自己找来的。”活佛说,“林家人拿走了我的双肺,林洋是吞饮过我血肉之人,他同样受了我很大影响,活不了太长了。他们找上我,是想和我做一笔交易。”
季缘问:“什么交易?”
活佛说:“他们替我做八十一天法事超度小黑,我把刀鞘的线索告诉她们。”
季缘无语了片刻:“你确定他们是安葬了?这不是把你家小黑到处乱带还来骚扰我了吗?”
活佛说:“借用罢了。我让他们吞饮了我法身的一点灰烬,如违誓约,必将魂飞魄散。”
季缘这才又从他身上看到几分残忍的恶念。她说:“倘若你把一切都如实告诉我,我也会被帮忙杀了你的。那些条件看似苛刻,但不是不能达成的。”
活佛垂首,久久不语。季缘说:“我知道了,你不相信人。”
他不相信人与人之间有真诚可言,除了他那只黑猫,他谁也不会信,只有利益能捆绑住一个人的脚步。
季缘只觉得这件事荒谬至极,却又悲哀至极。她自己便是荒谬之下的产物,没什么立场说别人。更可气的是,这和尚已经被她杀了,想泄气都没地方泄。
“施主。”这倒霉和尚却又开口了,“……你至情至性,一生为情所困。亲情,爱情,友情,哪怕萍水相逢的一番豪情……都能困住你。此刀绝非良善,情深不寿,往后道路凶险,还请多保重。”
至情至性的女人看向他,她漆黑的眼睛里是低暗扑朔的火光。
“我知道。”她说,“不用你话多。”
活佛道:“王夏……她当初在来普若之时,意外踏入了寺庙边界,于是见我所见,一眨眼遍历世间悲喜纷争,寻常人的心灵承受不了这些东西,她很快就疯了。”
“我想救她,让小黑衔我法身心口处灰烬一块,前去寻她。小黑寻到她之后,她却说……”
——我早就不想活了,我的抑郁症就是被我控制狂爹妈逼出来的,疯了也好,疯了就不用面对我爹妈了。不过,成天看着这些东西,过得很辛苦吧?我只是看了一眼就受不了,可他成天都看着,还没有疯掉,多可怜啊。
于是魂灵随黑猫而去,助他赴死。
“那她的魂灵还能回去吗?”
活佛说:“回不去了。魂灵离体七日便是亡,要不是我的心口烬,她早就死了。如今我已身死,她便也……”他似乎说不下去,只是沉默。
于是季缘一同沉默。
半晌后,梦境的边缘微微颤抖,一道雪白的裂痕蔓延开。活佛抬头望去,张了张嘴,双手合十,对季缘行至高大礼:“施主,贫僧这便要走了。刀鞘的线索,等你醒来便会知道。”
季缘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活佛说:“还请快说。”
季缘想着回忆里几个短暂的画面,慢慢道:“李怀谦……从来都是右利手,他左手协调能力不错,但不是主手。但好几次他持枪拿刀,都是用的左手。”
生死关头,迫真威胁,他不至于轻敌到用左手来持械。除非……
季缘轻声问:“他右手怎么了?”
活佛道:“受伤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伤,但耐力和精准力都不如从前。”
季缘牙关咬紧,好一会才强迫自己松开。
那是一双狙击手的手……一双哪怕割上一道小口都能让全队人如临大敌的手!世界上不会有人比狙击手更爱护自己的双手,因为一旦精准度被影响,就会酿成大祸,生死只在一线。
季缘动了动嘴唇,发现自己不敢再继续问下去。
活佛见她不再问了,细细看她一会,忽而道:“贫僧并不能窥探未来,但能看见现在和未来的关联。如我所见不差,这刀鞘,最终会落在你手里。”
季缘愣了一下,没想到他最后还能给出一个喜讯,就见他一拢袈裟,少年步伐轻松地向崩裂的天际走去。
“我这一生,所见殊多,却毫无用处。我因人之恶念而受困,又为了解脱而用尽恶念设计于人……施主,我这一趟走来,既不坦荡,也不泰然。佛教求一来生,昔日的人牲奴隶终其一生受苦,被生而高贵者奴役,此生毫无盼头,只能求一个光明来生。何其不公?何其悲哀!我只盼望再无来生。”
盲目的少年回过头,对季缘道:“我法身上有琉璃珠一颗,可救人命,施主,请您拿去吧。”
他朝着远处走去。一只黑猫从灰烬中跳出来,轻盈地跳上了他的肩膀,一个女孩的身影跟了上去,王夏走在他旁边。两人一猫,一起远去了。
季缘看他消失了。
“临到最后还要装帅……”她喃喃道,“要是你没死,我真想打你一顿。”
可惜人已经死了。那就愿他不再有来生,不再受这番人世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