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世界上最早的目是个活佛。
这活佛原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活佛。他是个天生的瞎子,却能视物。他虽然能视物,但所有人还是把他当瞎子。不仅当瞎子,还当疯子。
因为他总是说自己能看到一个湖,一条江,一座雪山一片汪洋大海,一个大漠,一座座雪白宫殿中黄金镀神的佛像。
他说自己看到一只蝴蝶停在幽静山谷中,一条黑蛇爬在潮湿森林里,一个人走在红尘间,美丽绝伦,踉踉跄跄,在找一把刀。
他还说,他能看到一只黑猫。
所有人都说他疯了,受不了自己是瞎子所以疯掉了,村口流氓还戏谑他是“瞎子喊猫”。不管什么时代,村子里总有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既不出去上工种地也不肯老实呆着,就来折腾这可怜的小瞎子。
小瞎子盯着这流氓,盯得他心里发怵,才说:“明天走夜路的时候小心点。”
流氓勃然大怒,以为他在咒自己,幸好一位喇嘛路过此地,替小瞎子解了围。其他人都在旁边看热闹,村里女人笑着对流氓说:那你可要小心点!
结果第二天,流氓走夜路的时候摔断了腿。
第三天,土司那边派人过来,把小瞎子带走了。村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那个时代,西藏是个阶级划分严格的地方,最上头的是土司和土司的家人朋友们,最下面的是人牲,是农奴,他们在土司眼里不算人,可以任意鞭打凌辱,杀了也没关系。
人和人奴只有一线之分,村里的人都安分下来,不敢再去打听,生怕触犯律法沦为人牲。
第五天,忽然到处都在传,说那小瞎子是转世的活佛!紧跟着土司那边就派了一队人骑马过来,说要把活佛的东西都带走。
于是小瞎子在村里的一切都被拿走了,活佛的一切都是尊贵的,不可让凡人触碰。他的乳牙也统统被找出来,有一家人偷偷把自家孩子的乳牙也塞了进去,没被人发现,从此和那些高贵的牙齿一起接受香火供奉。
大家都很困惑:活佛怎么会是瞎子呢?
之前路过的喇嘛就说,佛有好生之德,佛祖曾经割肉饲鹰,他或许也是前世把眼睛施舍给了别人,今世便也成了瞎子。大家听了,都将信将疑,又问,那他是什么佛转世?
喇嘛也摇了摇头:还不知道。
村里出了个活佛,这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他们既没有尊敬活佛,也没有供奉他,反而经常嘲笑他看他热闹,很是不虔诚,都惶恐造了孽,死后要入地狱。但活佛一去不复还,喇嘛走了之后,更是彻底没了他的消息,村人便也不再多关注这件事,惶恐也轻拿轻放了,只在偶尔忙碌做活的闲聊时提起这件事。
活佛跟活佛之间,也是有区别的。有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佛,他们的转世也不会施展什么灵通,于是就只比普通的僧人喇嘛了不起一些;但有些大佛转世,身带大神通,便会被高高供起来,享无尽香火。大家都觉得,一个小瞎子而已,能是什么大佛吗?可能就是一个罗汉金刚而已。
直到喇嘛又一次路过了这个村庄。村人问,这回知道是什么佛转世了吗?
喇嘛很敬畏地说,知道了,他乃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转世,身有大神通,见一切世间相,来渡万苦众生。
小瞎子就这样到了寺庙里。他的生活天翻地覆,衣食起居都比以前更高贵,不再衣不蔽体,而是穿上柔软的紫袈裟和黄衬衫,成了观世音在这片苍凉大地的代言人,要救一切诸苦难。
但他还是照旧当他的瞎子。
第一日,有人来问,活佛今日见着什么了?小瞎子说,他见到远处铁蹄阵阵,军队踏入了新的疆域。马蹄负伤,战士死去,鲜血浸满田野。
第二日,有人来问,活佛今日见着什么了?小瞎子说,他见到草原上马儿奔跑,美丽的姑娘在河边踩水,有汉子嘹亮地唱歌。
第三日,有人来问,活佛今日见着什么了?小瞎子说,他看见有一只黑猫躲在角落,旁边是诵经声,它很害怕。
这人笑了,说寺庙里是有一只黑猫,刚出生不久。小瞎子说,能把黑猫带给他养吗?
这人说当然好,活佛不愧是观世音转世,对一只小猫都这样慈悲。
于是小黑猫就到了活佛的身边。
活佛和小黑猫就这样过着。直到第四十九天,有人来问,活佛今日见着什么了?小瞎子说,他看见有一群人聚在一起,商量用他的血和骨头炼成秘药,让自己也能当观音。
牵头商量这件事的人,也是个和尚。
寺庙里香客如云而来,土司虔诚地供奉着神佛们。遥远的布达拉宫里,□□喇嘛正在他的居所安详沉睡。更远处的天葬台上,经幡猎猎翻涌,死去的藏族人用身体血肉完成此生最后一次施予,以洗涤罪孽。秃鹫于高空徘徊,等待这场布施。
佛祖尚且愿意割肉饲鹰,那么观音舍出血肉来饲喂凡人,想必也是愿意的。
于是,辉煌的寺庙里锁住了一位小小的活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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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缘从地上醒来,意识到自己是在梦境里。
幢幡宝盖林立于大殿中,壁画精美,经文成列如澜而过。大殿中央,又有一个小殿,中有一个宝座。宝座镶嵌珠宝黄金,璀璨华美,铺有丝绸,看似尊贵无上。
但无数丝线交织在法座中,把一个焦黑的人体倒挂起来。头顶着地,身体嶙峋枯黑,被缠成一个球体。他就像两个被强行组合的碳球。
而在他的眼眶处,空空荡荡,没有眼球的存在。
饶是季缘见多识广,也不禁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施主。”
身后传来声音,季缘应声回头,那年少的活佛站在下面,阳光洒落,他面容端美磊落,身披华美紫袈裟,好似生而高贵。
活佛笑道:“施主,多谢你送我解脱。这最后一道梦境,你想问我什么都可以问,我知无不言。”
季缘说:“当初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活佛道:“他们用秘法取我血肉,取我双目,取我手足肺腑,令我腹内空空而不死。在我十六岁那年,我已是油尽灯枯,秘法也要失效了,眼看就要死了,他们就想了个法子,要把我炼制成肉身佛。”
“肉身佛?”
“先是枯饿三日,断水三日,在濒死之际关入法器,生火灼烤,以炼制肉身。他们做法场,施予往生法,意图令我不经修持便可成佛。”
“到最后,他们炼成了这个。”
活佛指向中央小殿的漆黑人体。
季缘实在没忍住,缓缓道:“……往生法是密宗密法,但密宗居然有这般行径……怪不得要灭佛。”
“从此,我被置于这法座中,接受供奉。所有饮我血肉之人,便可视不可视之物。但……神赐人一双眼睛,只用于看眼前物,如果妄图看到远方、未来、一切众生相,就是违反神的旨意。”
活佛低声道:“于是,这些人就长出第二双眼睛来,撑破了眼眶,变成了什么都看不见的盲人。”
“就像一种疫病,他们一个个地开始长第二双眼睛。不知情的外人看了,以为他们招惹了邪魔,要把他们消灭。人们效仿当年隔离麻风病人的法子,把所有僧人都被关入这座大殿中,惊慌失措的土司送来一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烧死了所有人。三天后。他也因为长出第二双眼睛死去。”
季缘说:“他们都死了,但你还没彻底死掉?”
活佛点头。
“有两家人,当初为了取我血肉而来,一个取走两肺,一个取走心脏。他们却没有立刻吞下我的血肉。他们身上没发生异变,也走得快,很快就回了中原地带。听了这边僧人的异状之后,他们就一点点用血肉实验,实验一个不会遭报应的法子。”
“最后,他们试出来了。找天生目盲的婴儿,再喂十年混了我血肉稀释后的药物,吊十年蛇悬灯于颅上……就能不变异,而视物。”
“他们把这种小孩称为‘目’。“
季缘说:“林家跟汪家。”
活佛点了点头,低声道:“他们手里保存着我的血肉,我就一直死不了。几百年来,我一直活在那场大火中。”
他被困进了一个轮回。
在轮回里,他新生,长大,被焚烧,变为尸体。再一次新生,再一次死亡。
“大火焚烧了一切。寺庙宝顶坠落,木柱倾颓,一切繁华辉煌都倒在了地上,只有梁木还悬在框架上。从此以后,这座焦黑的寺庙就被人称为倒悬寺。”
离奇玄乎的传说都是假的。倒悬寺,它不是倒插在大地上的一座神妙建筑,它只是贪欲和残忍之后的灰烬。
那一日,烈火熊熊,佛头坠地,肉身佛枯黑的眼眶里流出尘世最后一滴眼泪。
“本来我已经悄悄把小黑送走了……就是我养的那只小黑猫。但火烧寺庙那一天,它又自己跑回来了,跑来找我。我已经被炼制成肉身佛,动弹不得,没法再把它赶出去。”
活佛弯腰,从地上凭空捧出一手灰烬。灰烬颤动一下,变成一只小黑猫的模样,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蹭着活佛的手又躺下了,重新化为灰烬。
季缘说:“所以你要找人帮忙杀了你……为什么是我?”
“你脊柱里那把刀,可斩世间一切。世间恩怨情仇,万苦劫难,痴情怨嗔……皆可斩。一切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你的刀,便是佛偈中的泡影。”
“关于这把刀的其他东西,我知道得也不太多。我只知道你的师父一直在找它。”
季缘有点意外地挑起眉毛,又放下来:“你看到的那个找刀的女人,就是我师父?”
活佛点头。季缘感慨:“那她活得真的挺久了。按你的说法,你得是几百年前的人了吧。”
活佛道:“元代末人。”
季缘眉梢微动:“你跟我师父都真够老的……”
她又看了一会活佛,他眼神明澈坦然,是一种近似返璞归真的模样。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季缘第一次体会到这句话。她确定,他是真的不知道更多东西了。
季缘没指望从他嘴里问出一切阴谋的真相,她沉吟片刻,问:“那说说吧,你是怎么设计我的。李怀谦是怎么回事?”
这才是她最想问的东西。
活佛双手合十,轻轻一叹:“你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
三年前,李怀谦一队人来到缅甸完成特战执行区分配的任务:解决当地□□组织,解决被拐骗到赌场被迫打工的未成年人。赌场设在一个村寨里,处处吊脚楼,李怀谦作为现场指挥官和战地狙击手,本该在制高点监控现场,不必亲自进入村寨。但这一次,出现了一个蹊跷。
瞄准镜中惊鸿一瞥,李怀谦看到了一个少女的背影。
季缘顿了顿:“……我的影子?我的影子为什么会出现。”
活佛说:“因为我。”
李怀谦放下狙击枪,下令打扫现场,自己亲自进入村寨,顺着那道影子消失的方向进入吊脚楼。这是村中供佛之处,其中白雾缭绕,在竹楼中央,神龛中静静供奉着一个漆黑的佛像。
“一些僧人把关于我的信仰带到了中原地区,又带到了西南地区,再带到异邦之地。掸邦地区有很多明清两朝流亡过去的云贵人,他们扎根缅甸之后,也把信仰带到那里。”活佛语气平静,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遥远的事,“只要在供奉我的地方,我就能借我的偶像的眼睛视物。”
最初的目,被称为大慈大悲千手千眼观世音转世的活佛,他的目光能看到无限远。
季缘心想,这么厉害,听起来还真像是观世音转世。
活佛说:“李施主在神龛旁边,看到了一张照片。”
“你的照片。”
准确来说,是季缘身穿校服笑容灿烂的照片,一看便是偷拍的成果。照片背面是密密麻麻的缅甸语,干涸血红的字,写满了整个背面。像某种诅咒和祈祷。
活佛给季缘展示了这些字体,季缘一个字都不认识。但她知道李怀谦可能认识,他大学有两门外语选修课,专精军事方面,他选的是俄语和缅甸语。
但即便他一个字也看不懂,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他的青梅竹马,意外丧生的女友季缘,她照片蹊跷地出现在这里。像一个被扎进蜘蛛网里的猎物。
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上面写的是什么?”
活佛说:“我不认识缅甸语。你如果想知道,记下来,出去查。”
季缘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抬起手来,在眉心按了一会:“他察觉到了我的死有问题……他退役也是因为这个吗?”
活佛说:“我并非全知全能。我只能给你我看到过的画面,推测,就要交给你自己了,季施主。”
季缘沉默了一会。
她的睫毛像被风吹颤的黑蝴蝶。
“继续吧。”
*1:关于佛教相关内容全是架空瞎编,请勿深究,与现实没有任何关系T 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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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