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和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全是。”
季缘当即意识到自己问得太草率,因此结果也不理想。她浪费了一次宝贵的问问题机会。想也是,怎么可能全是指的她?他们有七个人,应该是每个人对应着其中一个……但是她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不应该是这样……
她脑仁一阵发疼,没有时间反省自己的问题,眼看旁边的李怀谦嘴唇动了动,她立刻问道:“这些人分别指的是谁?”
她的预感是对的,后面几个问题必然会有分歧。但她没有预感到,是自己首先打破了微妙的平衡,要追问出问题的答案。
又是一颗乳牙被用掉。四颗乳牙皆去,只剩两颗乳牙光秃秃地躺在谢钧的手掌里。李怀谦眼含煞气看了他们一眼,但谁叫乳牙被谢钧拿着呢,谢钧皱了皱眉,根本不阻拦,默许季缘持续发问。
俨然一位偏心关系户的混账老板。
和尚似乎根本没看见他们无声的争端,回答道:“前六者,皆是指你。”
季缘的预感又一次成真。
和尚缓缓道:“第七者,则为这位施主。”
他抬起手,精准无比地指向了李怀谦。
季缘看向李怀谦,有一时的恍神。
大慈悲者?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学校门口有算命的,她觉得好玩,带着李怀谦一起去算。算命的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一脸懒散样,旁边旗帜上立了个硕大“汪”字,下书,一块两块卜算天命,一汇一率痛还房贷。季缘那时候觉得好玩,凑过去问,哎,师傅,你怎么要还房贷啊?
这汪师傅说,没办法啊小姑娘,贫道家中有妻有子,总不能让他们住天桥底下吧?买房子要钱,没钱怎么办?就找银行借贷呗。我看你们两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吉祥之像,不如来算上一卦,测测姻缘……
季缘满脸通红,说不测姻缘!能不能测测吉凶啊?
汪师傅笑呵呵地说,你俩就别测这个了,大吉,都是大吉。
哪怕季缘小小一个都看得出来他在敷衍人,更别提旁边有个早熟沉着的李怀谦了。他看汪师傅一眼,拉着季缘说了声“走吧”,就准备带她离开。汪师傅这下倒是不干了,猛地坐直,说:“好吧,这位小姑娘,我给你测测未来。”
“小姑娘你呢,至情至性,困于此,也涅槃于此。”
“小伙子你呢……我看看啊,你比较麻烦……”他掐指摇头,煞有介事地算了半天,恍然道,“命中带煞,天生杀星,大慈大悲。但自古将军死沙场,你想保住一条小命,最好还是别去沙场了。”
这记忆相当久远了,久远到她都忘了好久,不知为何忽然从深处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像一声魂归来兮的呼喊。
季缘也终于反应过来,之前她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儿了。
她刚刚变小,从寺庙里出来,借着黄沙消落的一瞬间瞥到对面,明明看到对面有六个人。加上谢钧跟她,在场的明明该有八个人!可如今只有七个人进来了。
有个人平白消失了。
而谢钧他们对此一无所觉。
季缘脊椎都像在颤抖,她感觉到自己在和一种宏伟邪异到不可思议的力量作对,在这样磅礴伟力之下,她的反抗犹如螳臂当车,不堪一击。她脑海里有千万个问题,但李怀谦已经一眼看过来,他的手指微微勾起,手臂青筋显露,已经是蓄力的姿态。很显然,如果她再乱问一句,他就会做点什么了。
季缘咬住腮帮肉,一时不敢吭声。
而上方,残酷的问答如围剿猎物的狼群,步步逼近。又像行军擂鼓,愈擂愈快,愈擂愈烈,宛如溅出火星一般急促!
——“人能死而复生吗?”
——罐头大叫道:“当然不能啊!这什么鬼问题。”
谢钧攥住季缘的手猛地紧了紧,季缘震撼地扭头看他,嘴唇动了动,没敢问出口。
“难道,人还能死而复生吗?”
这句话落进喉咙里,跟李怀谦仿佛无意间问出的“你觉得人死能复生吗”搅拌到一起,混成如下水道般荧光脏乱污泥淤青的一团。她似乎窥见了一丝未来的痕迹——残酷,凶狠,可悲。
又似乎只是错觉。
交错的视野,“视而不见”的真相,诡异可怖的怪猫,熟悉机关的李怀谦,自称活佛的僧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几乎要撑爆季缘的脑袋。
时间却不肯停留半步,仍无情地向前走去。
他们走到了最后的节点。
——“第六个问题。”
季缘的脊椎发出一阵又一阵哀鸣般的疼痛,似是有一具不可知的尸体在呐喊。她疼得几乎又要站不住,一步踉跄抓住谢钧,眼前阵阵发黑。千万沙砾在脊椎里爬来爬去,钻进她的血管。她张开手,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把空气。
禅房中,一道冰冷又炽热的风窜过她的指缝。
发黑的视野中,一点黯淡的星光闪烁。
——“季缘今年多少岁?”
谢钧预感成真,心头骇然。
季缘也听见了这个问题。听得清清楚楚。她顾不得去看李怀谦,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呼吸,呼吸,要正常地呼吸,不能呼吸得太剧烈,否则会导致缺二氧化碳,也不能呼吸得太孱弱,否则会导致缺氧……
疼,好疼,熟悉又陌生的疼痛,仿佛一度横亘在她生命里,将她的一生斩为不可回头的两端。
谢钧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把她牢牢扶住,一边给她顺气一边在她耳边焦急地问话,但一句也没得到回答。而第六个问题如同晴空霹雳,劈得新木成枯,他百忙之中匆匆抬头,看了一眼李怀谦。
谢钧眼角一跳,心生不妙。
李怀谦像是被定住了,身形紧绷,如长弓拉紧的弓弦,悬然将崩。
他看过来的眼神却很静,就连此前的攻击性都敛住了,平静得让人无从理解。
谢钧紧紧拉住季缘,与他无声地对峙。
迟迟的,迟迟的,问题还没有得到回答。
这理所当然。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季缘是谁,在他们眼里,这个女孩的生命从未与他们相交,只是世间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位。但这个问题怎么会在此时,此刻,被以这样的方式问出来?危急于一旦,悬命于问答,他们在思考这其中的关联性。
关联非常明显。
鬼爻,鬼爻,李怀谦,鬼爻,李怀谦……前五个问题里充斥着这两个名字。而在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人,不知前尘,不得后问。
罐头说:“我们能不能讨论一下,先不算回答?”
少年僧人欣然道:“自然可以。”
罐头立刻扭头道:“我觉得很明显了,鬼爻不就是季——”
这话还没说出口,黑枭乍然暴起,转瞬之间如兔起鹘落,她的手掌已经贴住了罐头的喉咙!
“闭嘴。”
她阴森森地说,像一条蝮蛇。
罐头这辈子没遇到过这种身手的人,吓得全身都僵住了,求救地看向李多彩,李多彩骤然大怒,正想反应时,前面立刻挡了一个赵潇。
这个平日和气豪爽的东北汉子,此刻一揽手中念珠,黑眉倒竖,正是一位气势凛然的拦路虎!他沉声道:“李向导,黑枭不会伤人,你也别急。只要这罐头兄弟别乱说话,什么事也不会有。”
李多彩面沉如水。在他憨实周正的面上,昔日特种兵的痕迹终于显露峥嵘:“把手放下,他什么也不会说。”
他原本以为还要僵持一番,没想到黑枭立刻放手:“可以。”
李多彩顿了一下。
他脑子里刚刚转起来的那些谈判技巧博弈模型上下位施压理论,全都没用上,就又沉了下去。李多彩面上不显,看赵潇也没让开的意思,知道这是对方的让步跟警惕,扯了扯嘴角,跟罐头说:“老实点,别乱说话。”
罐头委屈死了。
罐头心想,我这不是在老老实实分析吗,我这不是想让大家活命吗!怎么就不老实了?先前黑枭不想回答问题的时候,那和尚稀奇古怪呼风唤雨的招式你们都忘了吗?难不成还真想跟他打?
别太荒谬!
心里这么想,他嘴上是一个字不敢说了。
李多彩说:“既然不让他说,你们呢,有什么想法。先说好,我赞同罐头的观点。”
赵潇说:“我不赞同。”
李多彩说:“你们分明也知道这个‘季缘’到底是谁……就算想帮她藏身份,人死了,可什么都没了。”
他记得很清楚,在第一个问题中,赵潇就回答过:鬼爻今年二十六岁。
现在李多彩也反应过来了,这些问题哪里是什么问题,他们钻了一堆空子,那少年僧人不反对,任由他们钻,原来全是针对那“鬼爻”做的一个局,想借他们的口捅出她的真实身份!
而且看样子,这鬼爻跟李怀谦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那王夏呢?王夏又是为什么被卷进来,在里面担任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看另外两个人不说话,李多彩眉头一皱,嘴唇微微张开,准备回答这个问题的一瞬间——
——黑枭说:“十八岁。现在是十八岁,未来也是十八岁,她永远只能十八岁。”
谢钧愕然!
他随即掩盖住所有表情,在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气。
死人永远长眠,季缘永远十八岁。这个回答,不能再妙。
但还没等他开口,就听见一道冷冽的声音问道:“鬼爻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这声音犹如一把利剑,不可斩断!
谢钧猛地看向李怀谦,他几乎是立刻接话:“这个问题不算!我不会给乳牙,不要回答!”
话音一落,李怀谦的下颌线绷成锐利欲绝的一线,谢钧才悔之晚矣地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欲盖弥彰!
李怀谦肯定对鬼爻的身份有了充足的猜测,否则不会问这个问题!
而少年活佛顶着他空荡荡的两个眼洞,温和地笑了笑:“我解世间千万人答……谢施主,他的问题,我自然也是要答的。”
谢钧直接把还没恢复过来的季缘拉到身后,一手伸进衣袋里,死死盯住李怀谦。
檐下铃铛晃动,阳光鼎盛,荆棘布满山坡,天地灿烂。活佛如沐金光,如将升入西方极乐,于临终之刻诞下偈语:
“她是我要找的人。”
“却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道:“死者不能复生,莫执着于虚妄,李施主。”
李怀谦没有动。
他的身形依然紧绷着,一动不动,像是一道凝固的雕像,像是在长久的执着后被惯性所趋势,仍无法放松。
谢钧不敢放松,只能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手里捏紧了刀柄,牙关咬紧。终于,在李怀谦回过头来的一瞬间,他心头一紧,继而一叹,松开了手。
李怀谦眼眶通红。
即便对他多有微词,这一幕也令谢钧动容。他抿了抿唇,不愿再看。
五个问题已问,还剩最后一颗乳牙,他们只剩最后一个问题。
而黑枭那边的六个问题,已经回答完了。
谢钧终于有了种尘埃落定之感。
一道光斑乍然晃过他的眼侧,谢钧惊讶抬头,便见那光斑打在了活佛的面上。他回过头,发现刚刚还站不稳的季缘不知道何时掏出了两面镜子,一面对准了活佛,一面对准了自己,两面镜子相对,平行反射。
于是借着镜子,季缘与活佛对视。
她看到了……
一具焦黑的尸体。
但尸体处于一刻不停的变幻中,从幼儿到少年,从少年到成年,再化为一具焦黑的尸体,再回到幼儿,如同一场永恒的轮回。
只是镜子中的活佛眼眶处有眼球,但双目紧闭,仿佛目盲,从未睁开。
谁也不知道此刻对着活佛的那扇镜子里,他看到的季缘是什么模样。
谢钧匆匆一瞥,看到了镜子中的活佛,一时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季缘旋即便收了镜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低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接着,她越过谢钧,孤身往前而去。凌空一握,似乎握住了一把不可见的长刀。
有大风过。
长发吹乱,她的后颈处,纹身鲜亮如饮血。
季缘平静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王夏是怎么回事?”
这是全天下最宽泛的一种问法。
她便得到了一个最宽泛的答案。
活佛平静道:“她随本心而为。”
最后一颗乳牙应声消失。谢钧手里空空荡荡。
没有任何阻拦,季缘走到了僧人的面前。
“你机关算尽,布下迷阵,让我来杀你。”
“你用林洋做幌子,用林波神做陷阱,让我们两队人分离,只能按你的计划进入寺庙。所以,才会只有我一个人变年轻。”
“你用汪目做引子,把我带到这里。”
你用李怀谦来穿针引线,确保我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偏离轨道,就算是为了追查他的目的也会来普若追根究底。
……
季缘面容纯净而明悟,眼神似无知而全知,笑意似极苦而极乐。
鬼爻身负杀孽,而季缘纯洁,于是负业果而无罪;她的血肉可镇痛,但施舍皆为成就自己,于是施予而自私。
而长刀无形,由骨肉滋养而成,至善至悲,顿悟为佛。
至于至情至痴……已不必再说。
季缘横臂一挥,刀锋架于活佛脖颈。黑猫喵呜一声,轻巧逃开。阳光垂怜而来,轻柔跃动,灿烂无上。
刀尖上,白光闪过,映众生相。
活佛欣然道:“请——”
季缘挥臂,长空一横,血溅三尺。
而活佛背后,菩萨金象摇摇欲坠,顷刻间,一尊巨大头颅轰然堕落,菩萨闭目坠尘,只她面上那滴眼泪自尘土中飞扬起来,飘飘然而去,飞入九霄云外。
遥遥地,季缘听到诵经殿的诵经声。
嗡!顶礼至尊圣度母!
顶礼奋迅救度母,目如刹那闪电光,三域怙主莲花面,花蕊绽放从中现。
顶礼月色白度母,秋百满月聚集脸,成千群星同汇聚,尽放威光极灿然。
……
二十一度母赞。她们可救度狮子、大象、毒蛇、敌人、盗贼、镣铐、火水所致的八种灾难和恐惧,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化身,救度众生。
那诵经声渺然若无,又震耳欲聋。
……
顶礼欢悦威德母,顶饰光鬘诚斑斓,喜笑大笑圣咒音,怀柔群魔与世间。
顶礼解厄圣度母,能召一切护地神,颦眉竖动发吽光,消除所有诸贫穷。
顶礼月相冠冕母,一切饰品极璀璨,无量光佛髻中现,恒常光芒最耀眼。
顶礼烈焰圣度母,如末劫火住光鬘,右伸左屈喜姿态,击毁一切诸敌军。*1
……
季缘松手,并未有长刀坠地声,空气中,一道冰冷而炽热的风悄然回到了她的脊椎。而一道烟尘悄然自脊椎而出,追随着眼泪,向天空奔去。季缘眼睛有点模糊,看那烟尘在碧天中散开,洋洋洒洒,好似一朵落寞的烟花。
“阿圆。”她听见李怀谦说,“看。”
于是“砰”的一声。人头落地。
十六岁的季缘抬起头,朝天空看去。
漫天烟花盛放,细雨如洒,千万火花逆雨而上炸响在夜幕中,一时天幕璀璨如白昼。星辰千万,隐于乌云,今夜独烟花通明。
李怀谦笑道:“阿圆,生日快乐。”
*1:摘自二十一度母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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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痴梦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