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缘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李怀谦不在。
这人祖上三代都是战区人员,他自己亦有志在此,遂填报特战大学,特战大学录取方式特殊,高二就会来体检考察选取人才,因此他是提前批录的,比同龄人要早半年离开高中校园。
进去之后又是全年封闭式训练,寒暑假还要轮流执勤,回来一趟实属不易。
季缘嘴上说着没指望他回来,心里早就在地上打了一百个滚,像只吃不到胡萝卜的小驴。晚上倒是能打电话,但李怀谦能打电话的时段在她晚自习期间,前几次她还悄悄溜出去跟他打,但很快李怀谦就意识到了她在翘课,直接禁止她打过来。
只有周末,李怀谦在电话里说,生日他回不来,抱歉。
季缘早有预料,心里却还是捏了一把酸气,像一个新鲜柠檬被划了一道口,滴滴答答地渗酸水。
李怀谦又说,礼物已经给她选好了,到时候她记得去拿。
等到生日会散场,朋友离去,父母的祝福也从电话里散去余音,季缘坐在阳台上发呆。
她家是二楼的小别墅,房间有一个弧形阳台,外面漆了红漆,没有围栏,像童话里公主的房子。她不是个安分的人,脱了鞋翻上去坐着,小腿一晃一晃地踩着空气。等了一会,她也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拿了一根女士薄荷烟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半天,最后还是没点。
下雨了。
有薄薄的雨层落下来,落在发梢,亮晶晶的,像白砂糖。
季缘缩了缩光洁的脚趾,一撑阳台准备回去洗漱,目光却忽然凝住了。
远处有一道身影,飞快地由远及近地奔跑而来。
季缘睁大眼睛,手里飞快地把薄荷烟往地上一扔,紧紧盯着那一个小点。
近了,更近了,我靠,他怎么直接翻过来了!
少年李怀谦手掌一撑墙壁,兔起鹊落,黑外套被长风扬起,他翻墙落地,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季缘的魂都要被这一眼看没了。
李怀谦一路跑过来,站定,喘了两口气。季缘缩了缩脚,以为要被他训“别做这么危险的事”,正要退回去。细雨如丝,千万银线飘落天地,春暮轻风游荡,李怀谦抬头对她笑了笑。
如同山脉解冻。
“来。”他说,“阿圆,跳下来。哥哥接着你。”
季缘惊讶地睁大眼睛,她心脏砰砰跳动,情不自禁捂了捂胸口,接着笑起来,眼角弯出漂亮的纹路:“好啊!”
她纵身跃下,跳到李怀谦怀里。
雨声轻柔,细叶浓绿欲滴,远处是叮叮当当的风铃声,像是哪个邻居家阳台的装饰在响。栀子花馥郁芬芳,季缘在他怀里悄悄按住胸膛,生怕剧烈心跳漏出来被他听见。
“哥哥,”她气息不稳地笑道,“我没穿鞋啊!”
李怀谦声音带笑,说:“我背你。带你去看礼物。”
他当真背着季缘走了一路。
雨还在下,淅淅索索,天地像一块银丝织成细柔毯子,他们就走在毯子里。季缘抱紧了李怀谦,他身上很热,刚刚剧烈运动之后的热度散出来,后颈还带着汗。季缘的手轻轻抬起来,在他短短的发茬上摸了摸,李怀谦说在学校大家都要剪寸头,季缘点头说是啊是啊,毕竟你们是特战学校嘛。
但还是很好看,哥哥。
他们到了指定地点,旁边避雨处有个木凳,李怀谦就把季缘放在木凳上,脱了外套给她披着。
四月中旬的天气虽然飘着雨,但仍是暖意氤氲,季缘披上外套把自己缩在木凳上,感觉全身都被包裹。
阿圆。李怀谦抬起右手,修长带茧的手指指着天空,说:看。
“砰”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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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缘踉跄一下,被这“砰”的一声巨响吓了一大跳。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怀谦一脚踹开面前的木板,尘埃四溢,呛得她捂住嘴狂咳,后退了好几步。
李怀谦收腿,站定,径直往前走去。
季缘左顾右盼,还是不太想顶着灰尘往里走,但踌躇不到两秒,就听见李怀谦说:“跟上。”
他大有一副你不跟上死了别赖他的冷漠。
季缘心想,李怀谦不是一个五讲四美的好学生吗?!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她一边发怒一边委屈,心里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这个坑室的布局很简单,整个坑室是一个巨大的圆柱体,从坑上爬出去,就是一米左右的泥地,泥地尽头墙壁环绕成弧,牢不可破地坚守四周。他们沿着墙壁绕了快半圈,找到了这堆不算牢固的木板,后面隐约泄出昏沉光线。
季缘一路不敢跟李怀谦说话,像只哑巴了的蝉一样,扑着翅膀跟在后面。她还在暗自琢磨怎么打开这堆木板,李怀谦就让她退开,以腰为轴抽腿而上一脚把木板碎成两半!
腰轴甩出去的鞭腿破坏力是最强的——季缘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么一句话。
她后脊又开始发疼,有点走不动道。这要换以前早就耍赖撒娇让李怀谦等她了,现在却怎么都不好开口。
这么冷冰冰的一个杀器,好像能自动冻结身边人一切不合理的请求。
木板背后,是一条狭窄的泥巴隧道,隧道两边插着火把,宽度只能供单人通过,转身都困难。李怀谦在隧道口走了两步,回头看到巴巴望着他的季缘。
季缘像只被抛下的小猫一样盯着他不放,满脸欲言又止。
李怀谦抬了一下眉毛:“有事?”
季缘磨磨唧唧地说:“没……”
李怀谦说:“行。”
说完就扭头走进隧道。季缘以为他还能追问两句,被这么一噎,气都要气死了。
她鼓着腮帮子跟上去,心里的小人一边抽鼻子一边对着李怀谦拳打脚踢,恨不能再上去咬他两口!她知道这人的毛病,这人外表看着都一样冷,但不想理人或者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就会说“行”“嗯”,有耐性的时候就会说“好”“是”,不熟悉他的人还真分不出区别。
当然,他以前从来只对她说“好”,从来不说“行”。真是出生至今第一回,天翻地覆头一章啊季缘!
季缘跟得怒气冲冲又小心翼翼。
如果这真的不是什么平行世界,那理论上这人会从特战学院毕业,读个研究生,然后直接进入执行区。特战执行区对人员筛选极为苛刻,普通执行人员可能一辈子都调不过去,但他能去那儿是板上钉钉的。
这也意味着他会接受最严酷残忍、精良高效的训练,直至寒芒出鞘。
季缘准备搞生物,她生物好,高一就在竞赛拿了奖,本来是保送的。但特战学院不对普通中学提供保送名额,她只能靠自己考。按她现在的成绩来看,考进去也是**不离十的事情……
如果她现在真是二十六岁,李怀谦就该二十九岁,却都在这个地方。
那么,她是没考上吗?李怀谦也没去成特战执行区吗?可他手里明明还有枪。
季缘满脑子乱麻,盯着他的背影往前直愣愣地走,连他忽然停下来了都没注意到,差点撞到他背上去。结果这人背后长眼睛一样,在她撞上的前一秒眼疾手快地回手一拦,把她生生是拦住了。
李怀谦回头瞥了她一眼:“认真走路,这里危险。”
季缘说:“喔。”
李怀谦皱了一下眉,又盯了她几眼。
季缘被盯得满肚子火气,瞪了他一眼。李怀谦倒是松开了眉头,没理她,继续往前走了。
季缘说:“……你刚刚为什么要在入口走两下。”
李怀谦说:“你不知道?”
季缘心说我为什么会知道?!季缘嘴上说:“总不会是量隧道有多宽吧?”
李怀谦说:“嗯。”
季缘心说又敷衍我!李怀谦沉默了一会,继续道:“人体步伐的距离是相对固定的,如果经验丰富,可以靠步伐来测量外界长度。”
季缘总感觉这句话很熟悉,她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还说中了,情不自禁也“嗯”了一声,下意识道:“谢谢哥……”
“哥”字还没出口,就被她连忙吞进嘴里。李怀谦好像没什么反应,季缘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条隧道很狭长。火把的出现隔得越来越远,他们不可避免地会在黑暗中走上一段,季缘感觉自己在被蟒蛇吞咽,咬了咬嘴唇,想去拉李怀谦的衣服,又不敢伸手。
如果不在这么诡异的情况下,她管李怀谦认不认得出来她是谁,早就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大喊我是季缘是你隔壁邻居是你妹妹!然后噼里啪啦把一堆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事情灌进他耳朵里,由不得他不信。
可每当她妄图开口,一股莫名的战栗就会爬上后脑勺,脊椎一阵阵作痛,好像一种无声的警告。
她要真说出口了,会不会当场暴毙啊?
季缘沉默下去,变成一只沉默暴躁的狸花猫。
道路时明时暗,唯独火把不疾不徐地燃烧,季缘猜测上面应该不是死路,否则火把燃烧难免会导致隧道缺氧,她们不会呼吸得这么顺畅。
明暗分界很模糊,虚虚实实,像在太虚幻境与现实中行走。
季缘估算着得走了有十多分钟,依稀听见了有水声。
羊肠小道,水声,祭祀一样的大坑……季缘看多了恐怖小说的脑子充分发挥想象力,喃喃了一句:“黄泉?”
话音未落,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声响起,像是野兽在伏击!
季缘的前脚掌还来不及踏地,前方的李怀谦倏忽动了。
他左手扣腰侧抽刀而出,那刀居然是不反光的,漆黑刀刃,像吸进所有跳跃火光,阴森如地府之物。扔下“退后”两个字,李怀谦压身而出,隧道前方挡光的人出去了,季缘仿佛豁然开朗,终于能看清前方的东西。
前面是一个佛殿,季缘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尊巨大佛像,不知道什么佛坐在莲花宝座上,神色狰狞愤怒,下方有八大童子学徒侍奉,看起来地位好像不低。
她很快反应过来不该看佛像,视线立刻去找李怀谦,就见一只骇人的焦黑猫怪从角落朝他冲了过去!
季缘吓得差点大叫,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后退两步。
但刚一后退她就意识到不对劲,猛地回头,绝望地看见另一头猫怪正从羊肠小道里缓缓走上来!
它匍匐着身子,瞳孔像蠕动的血虫,呲开尖牙,似乎在琢磨她哪里的肉最好吃。
季缘魂飞魄散,□□却冷静地自动往佛殿里走了三步。
回头一看李怀谦,季缘瞳孔收缩,所谓寸短寸险,他手里□□不过16CM,但怪猫一跃而起跨越了有整整一米!
寸短之刃,怎抵野兽猛扑?
电光石火间,李怀谦蹂身而上,在半空中扭转身姿避开它的扑击,手臂绷紧如钢铁,将刀刃结结实实送进了怪猫的脖子!
手腕凌空一搅,力大无比,几乎把它的整个脖子削下来!
空气里一阵焦糊的血腥气。季缘有点想干呕,回头匆匆扫一眼那只慢慢压来的怪猫,喉咙涩得说不出话,只能勉力挤出一个字——
“哥!”
李怀谦霎时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