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谦问了四个问题,在荒原冷风和雪山的映照下,他跟黑枭达成了无声的协议:回答他的四个问题,他就不会进入普若。
如果把黑枭换成谢钧,他在听到这个协议的一瞬间就会知道,协议是不可能达成的。
这人千里迢迢来到此处,对一切诡异事件近乎漠视,必然是有极其坚定的目标。他提出的问题,绝不会是寻常问题,必定每个直击核心。
这些问题,他们一个也不可能回答。协议在还没说出口时就会破裂。
但黑枭不是谢钧,她还是认认真真听完了四个问题,皱着眉头,费尽心思思考了好一会,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一个都不要告诉你!而且,还有两个问题的答案连我也不知道。”
李怀谦似乎对这结果早有预料,只是后面的那句话让他眉头微微动了动,像刀尖的轻颤。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平静道:“那么,协议不成立。”
黑枭窜起来:“那你还是要进普若?!”
她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李怀谦单手启动车辆,单手按在方向盘上,脚踩离合。这辆雪豹般危险骇人的越野车在低沉的引擎声中启动,快速转弯,高速朝着来路前进。这一番甩下来的驾驶技术极其熟练,绝不像之前罐头说的——
“他不开车,是觉得自己技术不够。”
黑枭凭借本能辨认出他此前的目的:观察。
他需要一个空闲的位置,全神贯注地进行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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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他们一行人此前从头到尾都处于这个男人的审视下,黑枭感到一种莫大的挑衅,几乎要咬碎牙齿。她完全可以暴起攻击并抢夺车辆的控制权,但她却一动不动,像凝固了一样坐在后座,恨恨地盯着这个男人,像一条被拔掉了毒牙的毒蛇。
她不能杀死李怀谦。这是鬼爻的要求。
李怀谦手里有武器,黑枭可以百分百确认这件事,尽管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武器的影子。或者换个方式来说:这个男人本身就是一把极其致命的武器。
她没办法在不致死的前提下,瞬间制服这个男人夺下武器。不,甚至致死她也做不到。如果说她是毒蛇,那这个男人……
她打不过他。他是瞄准毒蛇七寸的那把枪。
他们没有试过身手,但蛇一样的本能让她退却。
黑枭愤怒地踢了一下车后座。
接着,她意识到一件事:如果这个叫李怀谦的男人知道她不会死,为什么还要专门跑这一趟?他这不是在自己拖延自己的时间吗?他明明早就知道她什么也不会回答。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设计的,被甩下的人。但他的行为显示出,这一切只是他的将计就计。难道说,他在故意拖延时间,制造一个名正言顺的时间差?
为什么?
黑枭背上一道又一道寒毛竖起。
她凝视着这个男人,身上久违地升起了那种战栗:那种初见鬼爻时的战栗。
-
季缘跟僧人走在庞大如宇宙的寺庙中。
这座寺庙在外面看是完全倒悬的,超脱物理规则一样诡异奇特。但走进来之后,一切景观却非常正常,没有任何倒着的感觉,就好像一个正常的寺庙。
它非常宽广。
上方是千佛藻井,绘有莲花纹和千佛面貌,但色彩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褪去。两旁是数不清的佛龛,龛面各坐一佛,旁边雕刻着弟子侍童,佛龛之间的石壁上更有各类佛画,遥遥望去,这些佛画组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副巨大的释迦摩尼涅槃像*1。
释迦摩尼躺在墙上,双目紧闭,面露笑意,欢欣入梦,不见丝毫生死之苦。了却一切尘世渊源,沉静而去,踏入至高境界。
但涅槃像却被中间的佛龛们一次又一次截断,像无数次亵渎地切割。就仿佛,当初的凿壁人在以这种方法阻止佛祖的涅槃。
他们要佛祖痛苦地死去。
季缘踏入寺庙的时候就感觉有点头晕。
她揉了揉太阳穴,看到指尖还残留了一点血迹。这刚才是汪目的血泪。
僧人在她面前大步走着,步伐声像石头被拖曳,季缘垂下手,在两个人之间的空气里摸了一把,似乎想触摸到那条连接他们的血线。
在这寂静辽阔的寺庙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靠得如此之近,季缘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像在征兆噩运。
血线,大凶之兆。
季缘早就知道这是大凶之兆。早于汪目在双塘对她发出警告之前,就对此一清二楚。
那还是汪目告诉她的。
三个月前,她接到了汪目的邮件,上面说他已经找到了第一块刀鞘的线索,这线索在西方,冰雪皑皑西方佛国衰败之地。
他还说,已经好几年没喝到她打的黄酒了,最近给他寄点呗。他说纵览这些年的日子,我们也不过陪伴了你短短几年,你前十八岁无忧无虑,后面不知还有多长的岁月都得一个人走。如果你单纯只是想复仇,不至于过得这样艰难。为师亏欠你颇多,起码要为你找到一块刀鞘,让你能多活几年。
他说,我现在发出这封邮件,可能明天就不记得了。“目”的命运就是这样,时不时就会头疼,忘记一些过去的事情,又看到一些未来的事情。我跟你说,往后你要是又遇到成了“目”的小孩,还是早点帮他解脱吧,别遭这个罪。
他最后说:神佛都厌恶我这种人,我从他们手里抢了太多权利!但神佛不厌恶你。你不信神佛,他们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干任何事。阿圆啊,好好干吧。
三个月后,一切准备做好,他们出发前往普若。汪目把自己的过去记得颠三倒四,以为自己还要还房贷——他老婆孩子早就去世了,或许在上个世纪就没了。他那几栋老房子早就被拆迁了,赔偿金够他买十个地段最好的学区房,但他把钱全部汇给了季缘。
在外面走江湖总要花钱的嘛。汪目说。
至于他本来的名字,早在季缘遇见他那年他就不记得了。
季缘左右扫视,她极佳的动态视力能让她看清这些神佛的长相,他们大多相似,只是身体和装饰各有不同,一副过世的慈眉善目,对今人不起任何作用。
倘若千佛睁眼,能看到那条狰狞的血线吗?
但千佛闭眼,不闻不看,不观世。
佛说话了。
僧人摸了摸他的光头,上面是八个戒疤,不算噌亮,好像抚落了很多灰尘:“季施主,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季缘说:“什么?”
僧人道:“你不必对我有如此敌意,贫僧绝非你的敌人。”
季缘不置可否。
僧人道:“施主,你在世间纷扰中走了太久,久到已经看不清本心,也便看不清贫僧的面目……且看右边。”
他指向右侧,季缘看去,仍然看到一个内凿的佛龛,只是佛龛里没有佛身,只在龛壁上有石画。
这是一副全新的石画,里面是一个鹤发鸡皮的老人,看不出具体相貌,但衣服垢秽,头上华萎,季缘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天人五衰之相。
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这大五衰相中的三相虽画不进画中,但任何人看一眼便能领会。
季缘毫无尊敬地嘲讽道:“这是你将死之相?”
僧人叹道:“这是世人的将死之相。”
再往前走,又是一龛壁画,这次是青壮年时期,正满面华光,步伐飘然轻盈,神采奕奕恍若天人。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僧人道,“唯有明净之心,才有如此盛年。”
季缘看了一眼,看清所有细节后,就收回目光,脸上一副平淡无所谓的欠揍态度。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女人对神佛没有任何敬畏之心,走在寺庙里能挨四五顿揍,佛祖看了都要说此人不可渡。
僧人似乎又叹了口气,但仍然宽容道:“再看看这一副。”
下一幅画却跳跃了一个阶段,到了释迦摩尼涅槃像的腹部,这是婴儿时期,是人最初最接近净德的时期,在这个时期,人无一丝污垢,无烦恼之污染,纯白无瑕,天生功德。这是每个人诞生的时期。
还不等僧人说话,季缘便说:“少了一副。”
人不是直接从婴儿跳跃到青壮年的。
僧人在前方又一个佛龛处停下了脚步。
他双手合十,面带慈悲笑容,俯视着季缘。季缘的脚步顿了一下,她埋藏在身体最深处的刀刃没有给出任何危险的警告,而这荒败寺庙里,除了无数双注视的目光以外,也再无其他人。
仿佛有春风拂过一般,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里平静而安全。
但她的背上仍然升起一股神秘的冷气。不是出于恐惧跟警觉,这股冷气像一种莫名的震颤,突兀而起,突兀平息,像一丛细细的尘埃爬上了脊椎。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季缘皱了一下眉头,往前走过去。
她看到了那个佛龛。
这一副,画的是人的少年时期。准确地说,是少女时期。
一个茁壮健康的少女,走在浊浊世间,流连忘返,染苦为乐,身负万劫颠倒想。
这石画粗糙又稚嫩,对面容的刻画更是模糊,但季缘看一眼就知道了。
这是她。
这是“季缘”。
她没说话,那股眩晕感猛地窜上来,几乎要扭曲她的视线。头颅重如千钧,她心想,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少女时期的一切,本该埋入坟墓,不为人所知。
能这么清晰地挖到她过往的人,除了当初派出货车撞死她一家人的幕后凶手外——还能有旁的人?
“莫急切。施主。”僧人却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只笑道,“在寺庙里,杀意是亵渎。”
……还真能有。季缘心想。这鬼和尚入过她的梦。
她抬起手,想抽刀,手指却很僵硬。这一龛画好像有股莫名的吸力,把她全身都往里面吸过去。
“这便是你的本心,施主。”僧人道,“须弥之间,万物无穷。你的无穷就在其中。”
“何不进去看看?”
那一丛尘埃骤然破脊而出,像一丛冲破突然的野草!
季缘抬头看了这和尚一眼。她僵硬的手指已经触摸到颈椎,那道纹身赫然发亮,像莹莹一道血痕。下一刻,刀就能出鞘。
但浮光掠影之间,一行白底黑字的句子闪过脑海。
“如遇险境,顺势而为。”
这是汪目在邮件里的最后一句话。
季缘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指。
僧人在前方,笑容似佛似邪,看季缘被那一丛来自梦境的灰尘猛地推入佛龛之中。那推力如此之大,她甚至来不及稳住身体就被推了进去。
那么小的佛龛,却一下就容纳了那么大一个人,一瞬间,她就这样消失了。
只剩至高无上的千佛藻井在旁观这一切。
僧人面上的笑容却慢慢消失了。
“……原来施主早有预料。”僧人喃喃道,却又笑了,“但施主,你终究不会预料到这个。”
他回过身,看向那半段佛祖被截断得七零八碎的下半身,双手合十,悠悠地,对着这古老衰败的寺庙叹了一口气。
“痴啊。”他说,“痴人说梦……倘若痴人回到梦中,又会如何呢?”
-
季缘从佛龛里出来了。
季缘又打开寺庙大门,从寺庙里出来了。
出来之后第一句话,她便鼓着脸颊,咬着牙,大声说:“李怀谦呢!李怀谦!”
守在门口不远处的谢钧匆忙迎上来,一时黄沙大起,遮天蔽日,他一时看不见她的模样,只能大声说:“怎么了?!鬼爻?!”
季缘像被吓了一跳,后跳一步说:“哇,你是谁啊?!”
谢钧愣了一下。
季缘说:“这是哪儿?李怀谦呢?怎么这么大的沙……”
她像是犹豫了一下,走了一步,踉跄一下,又跌跌撞撞地从黄沙里走过来。
谢钧说:“鬼爻?你别动,我过来……”
季缘说:“什么?鬼爻?鬼爻是谁?”
谢钧说:“我操,怎么回……你别动!我过来!”
季缘不动了,她站定了没两秒,黄沙好像霎时小了一点,足够她看清对面的人。对面丛林边缘,好像站着几个人,他们没有靠近这座诡异的寺庙。李怀谦应该在里面。
“李怀谦!”她说话不敢太大声,怕黄沙冲进嘴里,但那语气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哥——快来接我啊!”
谢钧一步往前,终于走到季缘的面前。
这一瞬间,他愕然愣住,不知道是因为她说的话,还是因为眼前的这一幕。
一个少女站在这里。
她的五官几乎没什么变化,因为鬼爻在十八岁之后就没有再生长过。但她面上所有的镇定敏锐危险和风情,通通付之一炬。她的眼睛很亮,像漂亮的黑曜石,这是一朵无忧无虑的象牙塔中长大的花朵。
矮了不少,身体也更纤瘦轻盈,那些与力量有关的肌肉线条都消失了。
这是一个……谢钧不可思议地想,甚至可能未成年的……季缘。
“你多大了?”他情不自禁地问,问完就觉得自己脑子抽了。
季缘瞥了他一眼。
“呃,叔叔?你……你到底是谁啊?”
谢钧说:“………………叔叔?算了,你就把我当李怀谦的朋友吧。”
“哥哥怎么会有你这么大的朋友啊?”季缘很不礼貌地当面喃喃,又打量了他半天,估计是看他长得还挺帅,不像坏人,还是勉为其难道:“……十六,怎么了?”
谢钧说:“我靠!”
*1千佛藻井级,释迦摩尼涅槃像:这是敦煌莫高窟的特征,此处特意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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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