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骇人的阳光冰锥一样刺进来,后视镜都像在反光,金属光亮砸在瞳孔上,让人睁不开眼。
黑枭的眉头微微拧起来一点,她好一会没吱声,这男人便也不动,连头都不转回来,只在后视镜静静地凝视她。
他的那只手,也自始至终垂在身侧,根本看不出拿了什么东西。
“你知道我们的打算……”黑枭说,“还愿意带我下来。你是个奇怪的人。我要好好想想。”
“……难道你已经拿到想要的东西了?难道这样你有利可图?难道你暗地里在跟别人合作?你这种行为叫将计就计,我知道的。但是你为什么要将计就计呢……还是说你在装模作样……”
黑枭一边当面分析,一边把腿盘起来坐在后座,像只有自知之明的动物,尝试躲避杀气和压迫感,小声嘀咕:“……要不是不能杀了你,我才不受你威胁呢。”
一抬头,对上后视镜里他的视线,黑枭没忍住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坐得端正了点。李怀谦道:“不能杀了我?”
黑枭恹恹看他一眼,不敢说出这是她跟鬼爻的约定,于是胡编乱造:“我打不赢你。你有热武器!真是胜之不武。”
“你不害怕。”李怀谦说。
他说得笃定,代表这是一句陈述而非推测。男人的视线从发着亮的后视镜里扎出来,扎到黑枭脸上,像针一样,把她面部最微小的表情都扎得清清楚楚。
黑枭瞪了镜子里的他一会,小声问:“你想做什么?我是不会回答你的问题的。”
“你们是来找刀鞘的。”李怀谦说。
黑枭咬紧嘴唇,狠狠看了他一眼,这一刻她的眼神甚至是阴毒的,像大山里最奸诈的毒蛇,仿佛下一秒就将择人欲噬。
可约定束缚住了她。
黑枭不想再让自己的面部表情或者回答泄露更多信息,她躺下来,躺在后座,一边说“有种你就开枪杀了我”一边捂上了耳朵。
她还记得鬼爻那时候的表情,在黑暗的房间里,鬼爻手指上是脉脉流光的金耳环,足足有三对,是黯淡又岑寂的金子,她谈起李怀谦的时候,身上散发着谈论重要之人的气息。
这是个对她很重要的人。她不能随便杀了他,让他永远闭嘴。
可是鬼爻也好可怜。一路上,这男的对她说的话都要比对鬼爻说得多了。
黑枭的思绪像山风,瞬息万变。她咂了咂嘴,正为鬼爻和她神秘莫测的前尘往事遗憾呢,就又听到男人的声音。
那声音敛而厉,穿透她的双手扎进耳朵。
“我可以不进普若扰乱你们的计划。”他说,“相应的,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同意吗?”
黑枭坐了起来。
“你先问。”她说。
风吹过过越野车扎实地盘的空隙,被轮胎和机械的气息搅得混乱,嘶嘶作响,天空中一轮惨目热烈的太阳,像被剥了皮的骨头,淌着嘶嘶的液体。
一条无声的蛇,徘徊在他们之间。
李怀谦说:“一,有多少人在抢刀鞘。”
-
鬼爻走在最前面,注视着脚下斑驳脆弱的脚印,忽然头也不抬甩出袖中蝴蝶刃。
刀锋如离弦之箭,将盘旋在树干上的毒蛇瞬间扎穿!
直到此刻,气流钻入毒蛇气孔的“嘶嘶”声才传出来。
后面一众人猛地停下来,李多彩眼睛一眯,看到赵潇谨慎地扶住了汪师傅,但并不对鬼爻的身手做出反应,显然是习惯了。
这可不是普通人能有的眼力跟反应力。
这一路走过来,饶是李多彩对普若地区很熟悉,也时常被他们绕得分辨不清方向,得时不时看看树冠跟苔藓生长的方向来确认南北。
他们甚至没带之前的指南针,就让鬼爻打头,谢钧殿后,汪师傅在中间指路,走走停停,但目标坚决。
这诡异的盲眼人,当真能在这里分辨道路?还是说他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李多彩舔了舔上牙膛,粗粝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裤侧,开始怀念这里有一把枪傍身的感觉。他走过去,掏出背后的弯刀,削断毒蛇的头,把那把银亮的蝴蝶刃取了下来。
取的时候才注意到扎得有多深。
行家。
李多彩脑海里冒出这两个字。
他没吱声,掂了一下质地,估计是越南那边产的好料子,名家出手制刀。
他把蝴蝶刃还了过去,鬼爻接过。
这女人在丛林里总算肯把那些碍事的帽子跟墨镜口罩取了,露出的面庞美丽得令人难忘。这让李多彩更是心生疑窦——美人不露面,如同锦衣夜行,绝非寻常。
她想隐藏真面目,这谁都能看得出来,但他总不能窥探客人的**,因此从没问过。但现在她却又不惮于在他面前露面……
简单的排除法:不在场的唯有黑枭、罐头跟李怀谦,黑枭是她们自己人,罐头这小屁孩还没到让这等人物费尽心思隐藏的地步,剩下的,唯有一个人。
李怀谦。
他现在可以肯定,黑枭受伤这件事,她们之所以不闻不问,就是为了支走李怀谦。
他们认识?
为什么这两类人会碰到一起?
按这群人一路上的反应来看,他们显然是不知道李怀谦要来,否则不会应对得近似滑稽。
单纯的巧合?
李多彩不相信如此奇巧,他只相信这其中必有蹊跷。
李怀谦,就是这个蹊跷。
普若林子里的路难走得很,山泥时而紧实时而松软,树叶密布苔藓丛生,在腐烂跟生长中滋生出一股沉闷土腥味,这里的林子也密,又高又密林冠挨挤,像热带雨林胜过像高原。空气中穿行着冷飕飕的风,林间簌簌,随时可能有动物窜过,处处是令人不安的响动。
绕了将近一个小时,李多彩的指路记号做得又密又急,生怕稀疏了一点就会让后来人迷路。
寻常山林他不这么做标记,但普若林子的路实在是诡异,你走了一步,再回头,好像就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了。
标记做密一点,就算他不小心迷路了,好歹能自己摸回去。
他特别注意了鬼爻的反应,这个女人理论上应该不想他做标记,如果她要躲李怀谦,就不会希望他顺着标记进来汇合,但她一路上却对他做的标记没什么反应。
那种态度,李多彩揣度了一会就猜出来了,背上不禁有些发寒。
那是一种漠视。
就好像他就算做了标记,她也不觉得这些标记会真正有作用。
他们在绕路,绕路,绕路。
无止境地绕路,好几次李多彩怀疑他们在原地打转,林里不好分辨时间,但天色的确一点点沉了下去,这代表他们已经快走了一天了,但仍没靠近目的地。
李多彩中间有几次询问还要走多久,得到的答案却一直是——
“不知道。”
“随缘啊,李向导。”
幸好李多彩是李多彩,沉得住气。要是换了罐头,指不定就跳脚想往回溜了。
但即使是李多彩,在又一次绕路时眼尖地看到了自己之前留下的标记,还是没忍住。
他停了下来,后面的谢钧也跟着停下。前面的走还在走,他沉声道:“停下。”
鬼爻应声回头。
李多彩点了点自己做的标记:“之前我就在怀疑,我们一直在绕路。队长,我希望你不要逞能。”
“逞能?”鬼爻挑了一下眉,笑问道。
李多彩说:“如果你们找不到路,我希望也能如实告诉我。逞能没有意义,反复绕路只会耗尽我们的体力。”
鬼爻侧头过去,看了一眼李多彩做的标记,饶有兴趣地问:“这个是代表着……”
李多彩说:“向左转。”
鬼爻说:“好吧,那我们就向左转。汪师傅,你觉得呢?”
李多彩皱了皱眉:“现在向左转——也最多是回到我们没开始绕路的地方,还是找不到正确的路,这没有意义。”
汪师傅却说:“可以,左转吧。”
两个人的话在空气里撞到一起,李多彩的眉头皱得更厉害,沟壑像山沟一样深。
汪师傅却笑了笑,他的笑有股贱兮兮的味道:“李向导,莫要急。山林里头晃荡,哪有不绕路嘞?”
李多彩面对这副贱样,声音更沉,指着那道标记说:“我答应你们的条件进来,不是来白白绕路的!”
就在这时——
空气中传来一声清越的珠石撞击声,如闻佛磐。
李多彩定睛一看,发现是赵潇手上戴着的檀珠在撞响,一声又一声,像不绝的哀叹。
他猛地意识到,此前他都没怎么听见这手串响过!
这好像跟能人异士沾不上边的东北汉子,扶了扶手上的檀珠,止住了撞击声,双手合十比了个佛号,开口了。
“李向导。”他平声平调说,“谁说林子自己不会动呢?”
天色更沉了一些。
深林里最危险、最不可预料的夜晚即将到来。
李多彩站在原地,脚下仿佛被冻住,他环顾四周,看这阴沉又迷障般的森林,再一次,背上升起寒意。
“所以。”他听见自己尽量沉稳的声音,“标记是没用的。”
那李怀谦进来之后——
鬼爻说:“想进来,没用。想出去,有用。”
……他起码还可以凭借着这些标记出去。
李多彩深吸一口气,一句“我又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从喉咙里咽了下去。
怪力乱神之事,这所有的蹊跷,当真是一个问题能解决的?他心里清楚,哪怕问出来,他也得不到结果。
鬼爻看他不再说话,也就回过了头,打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继续前进。
她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好像笃定自己走对了。李多彩心里升起一股近乎荒谬的预感,跟他们走了不到十分钟,就见鬼爻忽然停下了。
赵潇跟汪目也停下了。
谢钧也停下了。
李多彩抬起头,看向前方。
他不动声色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沉沉欲坠的夜色中,大风起兮,万雾弥漫,无数小刀一样割人的东西在空气中攒动,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毛发,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无数庞大个体的瑟缩,挫眼的轮廓,骇人的焦糊气息……
李多彩轻轻吐出这口气。
在他们前方,无数,无数,数不清的黑色身影慢慢包围了他们。
焦糊佝偻的身体,薮猫一样的姿态,无数猩红的眼睛像虫卵一样爬上夜幕。
数以百计的“猫”将他们包围!
汪目忽然嘶声叫了一声,手猛地向前抓挠空气,像乍然承受了某种痛苦一样。
鬼爻蓦然回头,借着最后的光线,李多彩看到她咬肌瞬间拉紧。
她走上前,抬手在汪目的脸上擦了一下,对着手指看了一会,眉头紧皱。
她的手指上,沾满了从汪目眼里流出来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