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多彩说:“不行。”
谢钧好声好气地问:“我们是客户,想去别的地方看一眼,怎么不行呢?”
李多彩当即皱起眉头,满脸阴沉,吓得罐头窜到一旁:“这是定好的扎营点!你们要去的方向根本不在地图上,谁敢带你们去?再说……”
再说,李怀谦也要进来。如果不在约定地点等他,他单枪匹马进来找不到人汇合,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李多彩已经不把这次带路当成单纯的探险旅游了,这群人明显是有备而来,为着一些更渊妙诡秘之事。
一路上的怪猫,僧人,唱藏歌的女人,复明的瞎子……他不能不把这当一回事,他本来就是为了这个才破例答应他们的请求。
他也早就回过味儿来了——鬼爻这群人费尽心思找上他,绝不是只奔着他靠谱的名头来的。他们肯定在背后把他之前的事剐拉得一干二净,说不定还做了性格侧写,才能把他的道义跟执着把握得这么准。
“我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向谢钧,瞳中闪过厉光,极具压迫:“你是用‘饵’把我钓进来的。鱼已经进网了,谢先生,鱼钩还不肯解开?这不是正经做生意的路数。”
谢钧双手环胸,盯着汪师傅和前方茂密森严的长林看了一会,略一垂头,笑道:“当然,我们这种在外面讨生活的,最讲究的就是信誉。”
“猫是什么?”
“李向导是说那只布偶猫,还是说别的猫?”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对峙,罐头捏紧了手指,扫一眼对面诸人,却见他们仿佛很平静的样子,该做什么做什么,有条不紊,包括那位瞎子汪,好像很习惯这种场面。
李多彩没说话,但面色很明显地沉下来。
他显然觉得谢钧在绕开话题不想说实话,谢钧也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利落道:“我不是在装傻。老实讲,我们也不知道她最后在喊的究竟是什么猫,只是回去查过一轮,那次跟您进普若的一车人啊,就她一个人养了猫。”
“其他人都没事,您也没事,就她有事。其他人都没养猫,就她养了猫。”
“虽然只是布偶猫,但巧合到这种地步,您不能说‘养猫’这件事跟她身上遭遇的一切没关系吧?“
“猫就是线索啊。李向导。”
李向导的面色微微缓和,似乎是相信了他的说辞:“照你的说法,养猫就是她遭殃的引子。有了引子,那也要有后头的事才会逼人发疯,她在普若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谢钧叹了一口气,从裤兜里掏了一根烟出来,慢慢点燃。
他深吸一口烟,吐出灰蓝色的烟雾。这烟雾很快消散,跟他们一样,在森林里丝毫不起眼。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但我听说过普若的一个传说。”
-
传说普若地区,有一座倒悬寺。
倒悬于天地之间,如一把逆垂的长剑,自天空刺向大地。寺顶尖锐无比,好像随时都能把这片古老的土地击打得粉碎。
寺庙曾经一度香火鼎盛,香客来往不绝,四处丹青罗像金碧辉煌,神佛端坐高处慈观世间。置身其中,宛如来到妙香佛国。平日里,寺庙更是诵经声不断,每到时辰必有敲钟,其钟声如磐,回响悠远,据说在双塘都能依稀听见。
只是从未有人见过这座寺庙的住持。
即便有佛教徒不远千里奔赴普若,跪地三日只求见其真容,也只能无功而返。有人说,住持早已涅槃成佛,如今的倒悬寺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
既然没有主持,寺庙也逐日衰败冷清下来,香火不再,香客匿迹,就连被佛祖饲过的鹰隼也不愿意往那儿飞。
倒悬寺成了一座真正的空壳,没人再往那儿去了。
再后来,听说这寺庙掉了下来。
本来就是,哪有寺庙能倒悬着建造呢?哪怕是建起来了,也是逆天而行,掉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既然掉下来了,寺庙肯定砸了个粉碎稀巴烂,自然更不会有人去。
但坏就坏在,寺庙里,那位住持还在。
这位住持乃是肉身成佛,虽然涅槃,但肉身仍隐藏在寺庙之中。没人再供奉寺庙添油燃香,寺庙坠落,主持的肉身自然也损毁于这场灾难中。
肉身被毁,千年修行毁于一旦,住持佛心不再,堕落成魔。
这魔僧游荡在普若里,走遍漫天黄沙和冰雪皑皑,只为找到毁他修行的罪魁祸首。
但寺庙衰败之事哪里是一个人能做出来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其中掺了一把手啊。
他找不到仇人,又得不了解脱,彻底疯魔,开始吃人了。
人称“食人僧”。
罐头一边听着,面上的表情越来越怪,眉毛越抬越高,恨不得抬出头顶以示反对。扭头一看李多彩,心想不愧是师傅,听了这么扯淡的话也面色如常。
且不说普若一直都是荒山老林,除了爬虫走兽飞禽以外,哪里还见得到会动的活物?这么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都有“无人区”的别号,怎么可能还有一个寺庙在里面?
就算要有,那也得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但就算几百年前,如果这里真有个倒悬寺,那敲响的钟声连双塘都能听见,双塘会没有相关的记载吗?哪怕没有纸面资料,口口相传也一定能遗留下寺庙的痕迹。罐头跟李多彩来这里跑了无数遍,也跟同行聊了无数遍,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可——
罐头的眉毛又皱了起来——可他们真的遇见了一个诡异的和尚。
“还记得我们先前遇到的那僧人吗。”谢钧说,掸了掸烟灰,“相信李向导也看得出来他很奇怪。”
李多彩慢慢点了点头,他紧盯着谢钧,谢钧面上不显,背后却升起轻微的麻痹感:只有这种时候,你才能清晰地意识到李多彩以前的确也是名特种兵。这眼神,利得跟刀子一样。
李多彩说:“普若地区如果有这种传说,我不会不知道。”
谢钧不可置否。
李多彩说:“但现在我就假设这传说是真的。”
罐头在旁边“啊”了一声,李多彩没理他,继续说:“假设真有这么一个倒悬寺,真有这么一个僧人……然后呢,跟猫和那小姑娘有什么关系?”
谢钧咬着烟,笑了笑,嘴角露出豺狼一样的白牙:“李向导,不是我们诚意不够,只是这件事我们自己都不太清楚。否则我们也不会特意请你带我们来普若了。”
“我们知道这传说,但自己是找不到路的。”谢钧笑得和和气气,“不是威胁你,我们也是有求于你啊。我们想弄懂这僧人的事情,得靠你们;你想弄懂那发疯小姑娘的事情,也得靠我们。”
李多彩嘲道:“你是想跟我互利互惠?”
他先前还有几分朴实的面相,现在已经彻底放弃掩饰,眉目粗犷,眼神锐利,加上身高气势,一看就是个硬茬。
谢钧倒是不急不忙:“互利互惠是件好事啊,李向导。”
李多彩道:“互利互惠,是建立在公平的基础上。现在你们把我的底细摸得清楚,我对你们这群人……”他环视四周,挨个扫过这些奇形怪状的人,“半点都不清楚。”
谢钧取下烟,叹了一口气:“李向导,话不能这么说啊。你做向导的,也清楚‘消息’这种事情对我们走江湖的人有多重要。有些消息,那可是千金不换的。”
李多彩盯着谢钧,谢钧也笑着回看。两个人对视半晌,李多彩轻哂道:“那你们总得解答我几个问题。”
谢钧一摊手:“您请问。”
“我们遇到的那怪僧人,就是传说里的食人僧吗?”
谢钧说:“不知道。”
谢钧说:“不过,假如真的有这么一个倒悬寺,真有这么一个疯魔僧,那寺内出现一些奇怪的衍生物也不是不可能的。像那些怪猫,保不准就是从寺庙里出来,把人家那小姑娘给害疯了。”
他似乎看出来了李多彩在想什么,跟着说:“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什么都知道,只是在单方面利用你。你看,一路上那怪猫出现攻击人的时候,首当其冲的都是我们,你们半点没遭殃。我们的人还被怪猫抓伤了。”
“如果那怪猫真能让人发疯,我们能捞着好吗?”
谢钧说:“我们都在承担风险,李向导。”
他后面这段话似乎终于说动了李多彩。他垂头看了一会地面,去旁边折了一根树枝,把之前搭灶的石头搬出来,在地上划了几笔,然后用石头压上了。
谢钧没看懂,李多彩也没解释,赵潇在旁边看了一会,却是看出门道了:李多彩这是在给李怀谦留标记,让他知道他们的去向。
他附耳跟鬼爻这么一说,鬼爻就知道,李多彩已经决定跟他们合作了。
事情已经决定,天色已晚,不方便赶路。一行人先行休息,第二天一早就收营拔帐,林子里没法开车,他们只能徒步前进。
李多彩找谢钧预估了一个时间,然后清点了对应物资带上。他发现这群人也是个中高手,对物资的估计很精准,余量留够了又不会过度负重,显然有不俗的野外生存能力。
至于李怀谦,李多彩知道从猎隼出来的人总不会太差,因此没帮他做太多布置,检视了一圈营地后,让人把车停得更靠拢一点,围成一个圈,就跟着鬼爻她们出发了。
罐头被留在这里守车等人。
临走之前,他还特意看了一眼罐头,心想这小伙计手脚麻利嘴巴油滑,虽然容易一惊一乍,但也算是能出师了。
而罐头心想,真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我来普若这么多次,第一次觉得这里怪瘆人的。
李哥啊李哥,你什么时候能摸进来啊。
-
时间回到前一天。
车辆疾驰而出几十公里,高原地区人少车少,一路畅通无阻,半个人都没遇到。黑枭的伤口被做了基本的处理,她倒靠在后座,闭着眼睛,眉头紧皱,像是睡着了都在疼。
而车速忽然降低。
开车的人手很稳,这减速也不是骤然刹车,而是有条不紊地把车拉到路边,减速,踩停。
黑枭预感到了什么,从后面猛地睁开眼睛。
“咔哒”一声。
李怀谦锁住了车门。
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垂在身侧,没看后视镜,但仿佛知道她已经醒了。
高原亮堂得刺目的阳光从前窗打进来,像一把薄薄锐利的刀,打得车内处处刀光剑影。
他平静、冰冷地问:
“那猫是什么?”
黑枭注视着他垂下去的那只手,视线却被座背挡住,什么都看不见。她抬起头看向后视镜,恰恰好好,在后视镜里遇到了这人的眼睛。
平静,但近乎刺人的眼神。先声夺人的凌厉。
车外风声骤响,猎猎而行,自珠穆朗玛峰最高峰一路呼啸而过,带着雪山冰凉的气息掠过越野车,又无情无尽地吹行而下。
越野车像一头沉默的雪豹匍匐在此,腹中装载着两个各怀心思的人,车窗尽数关着,车门打不开,闷得像一个窒息的铁罐。
安静得骇人。
黑枭不肯说话,李怀谦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只道:“我知道你们的意图。”
“用你来支开我,方便他们做事。”
黑枭还是不肯说话。
李怀谦在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愈发平静:“谢钧,1993年生,湖北人,为人圆滑消息灵通,江湖人称“千钧”;赵潇,1990年生,黑龙江人,信佛,手上佛珠找净坛大师开过光;黑枭,出生年月日不明,广西人,具体事迹不明,但跟鬼爻联系极为密切。”
“除此之外,黑枭还有一个特征。她的身体对有毒类化合物抗性极高,基本不受影响。”
他吐字平静清晰,像是在做报告。
平静——黑枭注意到他的这个情绪,却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这不是寻常的平静,不是所谓的波澜不惊,不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都不是,他的平静是一种近乎死寂的……
“你不会死。也不需要去医院治疗。”
“我再问一次。”
“你们进普若,是不是为了找‘食人僧’?”
薄如小刀的阳光落在他面上,映得他眉毛更黑,眼睛更利。
而他平静地问:“是不是为了来找刀鞘?”
黑枭整个人悚然!
她猛地意识到,这人的平静绝不是情绪层面的东西。
那是一种极致的、极致的专注,宛如狙击手发现目标,调动枪口,注视瞄准镜,放平呼吸,手指扣上扳机那一瞬间的平静!
他置万物如无物。
这平静的下一秒,便是……
黑枭的视线再一次落到他垂在身侧的手臂上。
……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