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普若,就没那么多大道可走了。
这里毕竟不是开发后的景区,没有宽敞整洁的山路石板,更没有供车辆通过的马路。地面上每一道辕辙都是车一辆辆轧出来的。越是往里,路越是艰难,碎石就不用说了,要是秋天再来天气不好,堆了积雪,那别想着往里走了,直接恭请圣驾、打道回府吧。
深山老林,信号奇差无比,卫星定位都不那么好使,否则也不会三五年就出现失踪死亡案件。
也因此,这段路非身经百战的熟手不能跑。
哪怕有熟手李多彩带着,他们的车都歪进过沟里。高原缺氧,汽油本就烧不利索,遇上大坑躲不过去,也得歪歪扭扭一阵。得亏是专门跑这种路的越野,要是换成普通车,十有**就直接熄火趴窝了。
有一次也实在凶险,侧面直接有山石砸下来,那山势急得很,几乎是被削平了,石头急急地滚下来,甚至谢钧都险些没来得及反应,还是季缘一瞬间窜上前排踩了刹车,才堪堪避开这滚滚山石。
谢钧背后都惊起一片冷汗,更别提在车后跟着的赵潇。
季缘又抬头看了一眼,见没事了,才又翻回后排,毯子一裹开始睡觉。
谢钧哭笑不得,手台跟着就响了,先是李多彩,又是赵潇,问这辆车有没有事。谢钧先回过李多彩,又去回赵潇。
赵潇生性豪爽,又年纪大点,江湖事翻覆多回,常常是站在大哥的角度上关心他们。谢钧也命大心大,前一秒还惊得起鸡皮疙瘩,这一秒就撕了薯片开吃,嘴里含糊说没事,把黑枭的事情用文字发了过去,避免手台被李多彩暗中调过,走漏消息。
赵潇也用文字回:得嘞,没事就好。
又没走一会儿,赵潇的车又停了。谢钧就抓起手台问他怎么回事,赵潇有点担心的声音传出来,说汪师傅有点晕车,颠得厉害,下来歇十分钟。
照顾盲人同志,大家都能理解,于是车队跟着停十分钟。司机们就趁着这时间下来休息,李多彩点了支烟,一直看着这边,像是有话要说又在犹豫。
谢钧看他那样,也乐得清闲,倚着车门跟季缘有一搭没一搭聊聊闲话。十分钟后,继续出发。
“哎,等等。”
谢钧看后视镜:“怎么了?”
季缘说:“看到有东西从下面的林子里窜过去了。”
谢钧皱眉:“是那怪猫吗?”
季缘啧了一下:“没看清,太小了,又窜得太快。”
下面百年森林,没遭人类破坏过,树冠茂密发达,层层如云翳遮天蔽日,从上往下俯视原本就看不到什么东西,更别提看清一只稍纵即逝的动物。两人都知道这回事,因此互相沉默一秒,谢钧就说:“算了,下次看见了再说。”
季缘抬手撑住了,一翻身,坐到副驾驶去了。
“走吧。”
一路惊心动魄走走停停地折腾,冷汗涔涔有之,精疲力尽有之,转眼一看,才过去一天不到,路程没走到一半,就猝不及防迎来了日落。
高原深林里的日落也跟别处不一样。
明晃晃的太阳落下来,强烈紫外线也跟着回落,只有夕阳像流沙一样,被掰碎了扔下来,颗颗粒粒坠进林子里,给这崎岖的道路更添一层苍凉。
李多彩算好了路线,在晚上七点的时候把车队带到了一片空地,侧有茂密树林遮风避雨,地上还七零八落散了一些被熏黑的石头,季缘下车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之前他们扎营的地方,这些石头都是拿来围火生灶的。
车队绕营地而停,排成一队半圆,把营地拢在中间。
李多彩他们下车拿了石头来砌灶台,留了几个没被熏黑的来压营。季缘把铝制饭盒跟军用水壶掏出来,像个大蝙蝠一样蹲在灶台旁边,等饭吃。
她会做饭,但水平有限,仅限于糊口。一般外出,如果事态已经严重到需要她亲手做饭了,那就说明其他人统统出事了,她也愿意纡尊降贵整点面目狰狞的疙瘩糊吃。
这人最狠心的一次,是她当时的同伴一只手脱臼了,都还得给她做饭。由于生死都捏在她手里,该同伴也只能敢怒不敢言,老实给她煮骨头汤。结果因为腥味没去掉,还被她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厨艺欠奉啊。
谢钧当初听了这事,心头满是无语,心说荒郊野岭哪来的条件给你去腥焯水!有的吃就不错了。但因为这件事,他每次出门都记得带上一瓶酒跟葱姜蒜,关键时刻拿来当料酒用。
季缘对此从不自省,坏毛病愈演愈烈。
因此,罐头看到谢钧扎完帐篷之后,怡然而平静地往锅里放姜蒜炒香,并以纤纤玉手洒下蔫掉的葱花之时,凝视他的眼神就变了,谢钧从一个油滑懒散的帅哥变成了一位事儿多矫情的贤妻良母。
也就他一个人这么想,其他人都乐呵呵地过来分菜分肉吃。谢钧偏心啊,给季缘塞了最多,再给其他人分剩下的。罐头分了几块过去,刚要开吃,肩膀忽然被敲了敲。
他扭头一看,是那只黑蝙蝠队长。
蝙蝠侠。罐头心说。
蝙蝠侠说:“来一下。”
她说话不客气,但罐头刚刚才偷窥人家做事,还录了视频,难免心虚几分,摞下筷子就跟过去了。蝙蝠侠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把他带到营边,伸出手——都还戴着手套,压根没法从手指来分辨这人的特征——说:“录像,给我看看。”
罐头愣了一秒,立刻乖乖掏出录像给她看了。录像这种东西,经常会比人看到更多东西。人有视线跟心理两重盲区,但录像不会,只要是摄像头能看到的位置,一切都会被忠实地记录。罐头深知此事,他以前好几个狐朋狗友就是因为监控被抓进去的。
这里信号差得很,手机没办法互相传东西,她就直接点开视频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一帧一帧地反复看。罐头站在旁边有点尴尬,低头看地,踱步绕圈,还是没忍住好奇心,悄悄伸脖子看了一眼她想找什么。
结果一眼扫过去,发现她每一帧都扫得极其之快,基本上等于手动二倍速。罐头心想,这能看到个什么东西,还隔着一层墨镜,这不是抓瞎吗!
又想起白天在普若入口发生的事,心想可能这群人真有什么特异功能吧,遂没敢吭声。
在这边僵持了有五六分钟,罐头听到身后来人了。
是谁?他刚冒出这个想法,就听见有棍子拄地的声音。罐头了然回头,果然看到了那位汪师傅。汪师傅不顾残疾,特来此地,亲切地拍了拍他,可能想拍肩膀,但是拍到了耳朵,然后说:“小兄弟,我跟这位队长说件事,能让让吗?”
罐头生怕他磕着碰着,赶紧就让开了。
他往旁边走了两步,发现黑蝙蝠若有若无地扫了自己一眼,显然是警告。已经有偷看的先例了,罐头也不好继续偷听,只能忍痛跟手机分离片刻,一路往后挪,挪到灶台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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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缘把视频反复看了六七遍,暂停在一帧上,双指放大放大再放大,视线停顿两秒。
手机像素不高,加上是录像,放大之后效果更差,看得很不清晰。即便如此,季缘也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林波神脖子上戴的项链。
这项链原本是掩在藏袍里的,只在她转身狂奔的一瞬间露出半截,季缘那个位置看不到,录像却录下来了。画面很模糊,但季缘还是认出来了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佛头,看起来是石质的。
跟她梦境里被砍下来的石僧的脑袋如出一辙。
季缘把这一幕来回看了几遍,最后按熄手机,看向汪目:“怎么了,汪师父。”
汪目推了推墨镜,看了看她,又回头看了看后方诸人。
“还记得在双塘镇我跟你说过,你身上有条大凶之兆的血线吗?”
季缘点了点头。
“我又看到那条线了。”
汪目说:“但这条线没跟这里的人连着。它线连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看不到终点在哪里。”
季缘动作停顿了片刻。
她说:“我猜,这根线的终点,连着的是那妖僧。”
“这妖僧一路过来,明显是故意引诱我们进入普若。他很可能已经跟林波神达成合作了。既然如此,他身上一定有刀鞘的线索。”
“我们得找到他。”
她看着汪目,沉吟一会,说:“……现在就该您发挥作用了,师父。”
这句话,像一句开关,一根埋藏在火药堆里的引线。汪目乐呵呵地朝她“嘿”了一声,重新戴上眼镜:“等着吧,小孩。”
“等事成之后,记得给师父买壶黄酒。”
季缘说:“好啊。”
汪目放下拐杖,笔直地走向季缘那辆车。罐头想来扶他,他不让,自己走得稳稳当当,到了车前,季缘远程用车钥匙开了后备箱,他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拿出了一个工具箱。
工具箱方方正正,放在地上,像一块镇宅的顽石。
汪目又拿出支架把工具箱支起来,它就成了一个立起来的桌子。再打开工具箱,现代密码锁解开的一瞬间,树叶倏忽晃动,簌簌之声好像从这方传遍了整个森林,传到遥远的彼方。
工具箱露出它的全貌:一个罗盘,上有司南,磁针如一柄小刀吸附其上,针尖隐约透着红,像是被鲜血开过刃的刀锋。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往这边看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汪目伸出有些苍老的手,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湛然明亮的黑瞳。
罐头跟李多彩大吃一惊!
李多彩震然往前,惊疑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汪师傅?”
汪目没理会他。他没理会任何人,只自顾自地凝视他的罗盘。头垂着,脊椎骨从后颈微微凸出来,像条吸血的虫。
在他目光接触到罗盘的一瞬间,原本纹丝不动的磁针突然开始猛烈转动,像被一种有实质的物体拨弄牵引,几乎转出破风声!
汪目凝眉聚神,指尖一点眉心。
千万丝线自他眼中纵横而去,牵连尘世万千俗人,将炊烟与厮杀、宁静与怵目、奔波喧嚣与恣意荒原连在一起。你与所有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这丝线便幽然而生,连贯你的人生。
此刻,他在找一把与刀鞘有关的线。
万事由此起,万事由此出。不知道多少年前,刀鞘碎成三份,两份藏于世,其方位不可描绘,不可知之。唯独这一份,遭人挖盗,遭人抢劫,遭人掠夺逃亡。
也只有这一份刀鞘,能依靠汪目的眼睛来找。
——他看不到刀鞘的具体位置,但他能看到与刀鞘相关的人。
全世界最与刀鞘相关的人,莫过于它如今的持有者,和那把刀的主人。
磁针骤然停下。
它如同被钉死一般,毫不摇摆地指向西方。季缘抬头,看了一眼西方,不出她所料,那正是森林所在的方向。
汪师傅说:“李向导,人的眼睛总得拿来看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