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武阳路南段的车祸已经过去将近四天,所有能被调查的线索都查了一遍,甚至连肇事司机离异多年的前妻都派警员去了解过情况,奈何得到的都是些没什么针对性的信息,仅存的几位证人又在昏迷之中,整个案件陷入焦灼状态。
目前外面舆论总体尚还处于可控的状态,虽值早高峰期间许多民众目睹了当时车祸发生的状况,然并不清楚其中缘由,哪怕是警方现在都不能给出个确切的起因,一切都只是建立在怀疑之上,在找不到证据的情况下,这桩案件只能以‘意外’收场。
在请示局长之后,案件情况由市公安局发布,看到官方通告出来以后,网络上多是惋惜这场不幸的人,其他异样的声音倒是极少。
市中心医院内,例行巡房的林泽看到在走廊外休息的病人家属心里有些复杂,突如其来的悲剧注定为这个家庭蒙上一层不幸的阴影,重点大学新生、家中独子,原本光辉灿烂的未来与人生被中断,父母的惶恐无助可想而知。
这些日子以来,他面对最多的就是赵晨阳父母的哀求,哀求医院能竭力救治这个孩子,花再多钱他们也愿意,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就为之振奋。林泽以及其他参与救治的医生们何尝不是抱着这种想法,甚至有时在家属都心有戚戚的时候,他们还咬着牙在急救室拼搏。
然而这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总是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赵晨阳于后座就座,后排座位本就没有多少安全缓冲的装置、撞击时容易扭伤,再加上大货车是由侧面撞过来,临近的就是他的位置,这其中更是危险。
夫妻俩看到林医生从重症病房里出来,赶紧站起来凑过去,赵母更是用熬红的眼睛带着希翼的看着他,希望今天的情况能比昨天好些,一点点也好。
在这双神小心翼翼又满带忐忑与渴望的眼神中,林泽说不出病人情况依旧处于生死边缘的这些话,只能轻轻摇摇头。赵母屏住地那口气瞬间泄下去,身旁的赵父的脊背也有一瞬间佝偻,下去,但很快又挺起来,家里有一个人深陷未知已经让人难抵悲伤了,此情此景自己绝对不能倒下。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林医生,小晨现在的情况还是和之前一样么”
林泽在心里轻轻叹口气,面上还是一派冷静道:“病人现在的情况还是不太乐观,其他的内脏和肢体损伤虽然严重但没有严重到危机生命,可大脑是人体中最复杂的地方,一个细微之处稍有差错就能导致数种结果,再加上病人车祸后整个身体情况不好,我们的很多治疗手段是不能用的。除了这些,病人颅内的淤血也是横亘在探查的重大阻碍,目前来看只能等他身体情况好转些才能进行下一步治疗,否则他的身体无法承受这些负担”
“林医生,我们夫妻俩也不懂医学,小晨要是有一线生机就拜托请你们尽力救他,他考上大学还不到一年,去学校之前还和我们兴致勃勃地畅谈大学生活………”
赵父说到这语气有些哽咽,背光的身影隐去眼中轻微的水光,赵母听着丈夫的话,略微凌乱的面颊上早已泣不成声。感受到滚烫的热泪从眼眶中溢出,赵母有些慌乱地抹去眼泪,不想让这些小事干扰了医生与丈夫的交谈。
“您放心,医院是救命的地方,在这里我们会用尽毕生所学来拯救一切可以拯救的生命。”
林泽今年二十八岁,家中亲属几代学医,他也不负亲人期许,习得一手好医术,早早地便随在父亲身边学习,如今更是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医师。他以为自己在医院的这些些年早就对病患的眼泪免疫了,无论是最刻骨铭心的悲痛还是最焦心的守候,他总是能够以一幅冷静从容的心态面对家属、安慰家属,像是履行被编辑好的程序,又像是跳脱出人间情感的世外之人。
这种‘冷漠’对于从事医学方面工作的人员而言,是一种异常普遍的现象。
滚滚红尘,没有什么地方比医院更为真实地反映世间百态,这里有最冷酷无情的推责,也有最真诚的守候。兄弟阋墙、亲人反目是每天在这里上演的保守曲目。
世人常道人间真情可贵,可往往可贵的东西总是稀少的,曾经满怀救世医人豪情的学生们进入医院后恍然发现,哪有这么多感人肺腑的事。生死面前再牢固的面具都会被扯下。今日的‘孝子’明天就变成索命的恶狼,人与人之间仅仅依靠道德与伦理所维系的关系显得那么不堪一击,甚至有时不必出手,它自己就支撑不下去。
一次次的失望后,那颗热情赤诚的心也累了,不负当初的鲜活。他们充当着第三方,游有余刃地行走在病患与家属之间,恪守自己救人的职责,偶尔的情绪反扑像是具象化的物品,能够随满随清。
林泽一度以为自己也是其中一位,虽未达到病症之外皆忘怀的程度,可对病患的情绪却无法给出共情与反馈。然而从这些天的交集中,他觉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慢慢复苏,是对这双夫妻不幸的同情还是对病床上昏迷少年的遗憾?
他说不清这种感觉,只觉得有点涨涨的、酸酸的,像是要完成发酵的面团一夕之间泄气的无力?
在这道三米宽的走廊内没人说话,只留重镇监护室里的电子仪器规律地响声和赵母压抑的哽咽。头顶的白炽灯从没有显得那么刺眼过,发黄的墙皮斑驳着,像是时间的烙印,淡淡的消毒水萦绕在三人鼻息之间,带来一阵白色的幻念。
浑身僵硬的男人点点头哑声道:“谢谢林医生,我们”
“我明白你们的渴望,这同样是我们的诉求,在病人好转之前你们也要保重身体,不然怎么照顾他呢?”,现在再多的安慰都没用,林泽只希望他们也能保重身体,不要让这个家再出事端。
“哎,我们听话林医生的话,小晨还等着我们照顾呢,要是他醒过来发现爸爸妈妈不在身边肯定该不安了”,赵母直觉地气氛压抑地难受,听到林泽的话马上接过、带着对未来的希望宽慰自己,同时也是宽慰几天没有合眼的丈夫。
“林医生,您要是还有事就先去忙吧,今天不是查过小晨的病房了吗,别让我们打扰林医生工作了”,赵父稳定好心神,对着林泽开口。
“好,今天轮值还要到其他病房,如果这边有情况,护士会马上呼喊,不用太担心”
“嗯”
林泽带着病例往外走去,医院的生离死别他已是目睹太多,只希望这次不要再添一家。
几天的假期让程宇觉得有些不适应,一直在忙碌状态下的人骤然间停止,这种空档让他很不舒服。倒是以前在一起做事的兄弟知道这次宇哥有一段假期,变着法地带人出去逛逛,这才让不懂如何规划剩余时间的程宇觉得没那么无聊。
“宇哥,好不容易出来了,想去哪跟兄弟几个说说,不然咱们也琢磨不透啊”
“随便什么地方都行,转转也行”,程宇对私下时间的处理和这几个人不一样,以前几个人出去瞎混,他留在场子里帮着管事,哪有什么别的想法。
“啧”,听到程宇的话,齐寒只觉得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跟着程宇后面小声地发着牢骚:“整天随便随便的,怎么跟个小女生一样”,旁边的人看着前面的程宇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压制着笑欲低头数路上的石砖。
程宇耳朵微动一下,往后瞥了眼嘟嘟囔囔的齐寒:“这几天怎么这么闲,一点事儿都没有?”
齐寒感受到程宇的视线,不自然地用手摸摸鼻子,面上闪过一丝心虚。可混小子听到宇哥这句明显带着赶人意味的话,马上就不乐意了。
“宇哥,我这几天冒着被骂的风险把事都给交给涛子了,为了贿赂他还赔了好些好处,结果就换来这?不识好人心。”
耳边叫嚷的声音很大,程宇捏了捏鼻梁,脸上少见地涌上一阵无奈,也就这小子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对自己有什么说什么了,不高兴的时候马上甩脸子,非要等自己让步才得意洋洋地高兴起来,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
“我不过就是问问最近闲不闲就成不识好人心了?”
瞧这他真没有赶人、挖苦的意味,齐寒这才面上这才哼哼唧唧地好看很多,“是我说错话了,宇哥别介意”
“随便转转就行,本来就是放松”
“也是,就剩两天,专门找地方去玩累死个人了,咱就不瞎折腾了”,两人一合计就带程宇一起去风景比较好的地方转转、玩玩作为这段休假的结尾。
两天后,是程宇该回去的时间,几个人来车库这边送他,一直说让他以后跟老板多要点假期。为此齐寒懊恼地不行,自认自己这次只是措手不及,没有好好准备,不然宇哥的休假肯定比现在有意思多了。
医院这边原本留下的两个警员因为现在情况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下已被局里调回,只是说如果病人的情况有声进展一定要马上打电话告诉公安局。
六月的升温已是非常显著,往往这个时候医院也开始变得比较繁忙,首当其冲地便是医学院里前来实习的学生们,经常能看到眉眼带着稚嫩的学生们穿着白大褂在科室、病房之间往返。
干练的护士长也带着一群实习护士在病房间里穿梭。在医院里他们的特征非常容易辨认,一般瞧着站在一旁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必定就是学生,面对询问科室问路的病人家属、轻声细语回答的也是他们。
重症病房这边也被分到两个学生,林泽在查房的时候也遇到过几次,在这边工作要比其他病房更需要小心、谨慎些,但瞧着这两个年轻学生诚惶诚恐的模样,林泽叮嘱她们只有小心的按照标准来操作就可以,最重要的是遇到处理不了的情况要马上呼喊医生。
两人感动的虽算不上是泣涕横流,可也是泪眼汪汪,一个劲儿地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肯定会尽心尽力。林泽有些无奈,这是没听懂他的话啊,可看着又恢复元气满满的两人,他那句‘不用这么辛苦地一直盯着’在嘴边打了个转儿又吞回肚子里去了。
算了,林泽在心里想着,当初自己初来医院的时候,与这些学生们相比也不遑多让,大概这就是人生第一次的体验吧。
一间重症监护室里一共有六个床位,由于现在医院的重症患者对床位的需求并没有达到供不应求的程度,为了方便,就把车祸中剩余的四人都安置在同一间病房里。
余晓佳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看到外面黄昏已然降临,西下的落日散发着最后一抹余晖,天边的云彩绚丽而热烈,大片大片地铺满整个长空,如燃烧的火焰又似绽放的玫瑰,那一块儿四四方方的玻璃窗宛如通往奇妙世界的入口,梦幻到让人觉得不大真切。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让她猛然回神,有人正在等着换班,将楼层摁亮、在愈来愈窄的门缝见注视着天边的风景。
医院是设在人间的生死轮回站,人类勉强能弄清楚生命的降生,却对生命的消逝以及消逝之后抱有种种讳莫如深,常言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越是未知的、神秘的、刺激的,越能引发人们无尽的好奇心。
医院里到处被白色充斥着,可这些白是没有温度的,当躺在手术台上,头顶是一片强光探照,透过麻药的后劲隐约看到旁边放置的那一排排闪着冷光的尖刀时,没有人能不升起那种名为‘恐惧’的情绪,那是生物刻进基因里的本能在恐惧。
人在意识迷蒙、混乱时总能看到各种幻觉,而当这些发生在医院这个比较特殊的地方时,总会有人深信自己目睹了‘鬼神’,曾经的经历一遍遍传开,语言与想象的艺术包装了一层又一层,对于这些‘亲生经历’有人深信不疑,有人嗤之以鼻。
不管是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医院、尤其是夜晚的医院确实是染上了几分神秘色彩。
作为实习学生的余晓佳第一次值夜班的时候真的是害怕的不得了,整个楼层里,除了外面走廊上散发着绿光的安全标识,就剩值班室里在亮着灯光。
漆黑的长廊在黑暗中一眼望不到边,身后的这片亮光宛如茫茫大海上的一座灯塔,没人知道海面下潜伏着什么样的危险。她不敢往外看太久,越看越觉得有什么东西隐匿在黑暗中观察她,好似下一秒就要向她逼近!
熟悉之后,恐惧倒没当初那么强烈了,虽然脑海中偶尔也会蹦出来些不能细想的念头,但她已经略显游刃有余,面色如常的完成手头上的工作而后脚底生风、快步离开。只要能马上回到光亮处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余晓佳巡完病房后轻轻关上门,刚要回值班室就听到空气中传来阵急促的电子音。她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小心地分辨出声音来自何处后,马上往身后返回。软底的护士鞋快速又急促地响起来、打乱这片静谧的空间。
当林泽和几位医生过来的时候,赵晨阳已经被推倒急救室了。
早在护士过来的时候,夫妻俩就已经被惊醒了。帮着护士把儿子推到急救室后,俩人的心才真正开始提起来,本就疲累的面容如今更是憔悴不堪。
那三个书写规整的楷体字像是命运的审判官,这两米高的间隔如同天地之隙,他们在红光之下已经不知道被审判了多少次。
周围安静极了,可太安静了!空气仿佛被凝滞,一切舒缓的、安心的、都变成沉闷的、滞涩的、压抑的。
赵母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窒息,她攥紧手里求得的佛珠,深吸一口气闭目跪在那面发黄的白墙前,努力克制着面上的悲戚与心底的惶恐,抛开一切杂念、虔诚又虔诚地念念有词。那一声声字字泣血的‘平安’是这位母亲此刻唯一能做的事了。
沉默的父亲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和妻子一起跪在墙前为不幸的孩子祈求平安。夫妻俩做了一辈子的知识分子,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可这一次他们前所未有的渴望能有神明在世,管他是什么正神、邪神,只要能救孩子。一切要求,只要祂要、只要他们有。
长凳旁边的那面墙并不平整,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破破烂烂,上面被人刻无数个的‘平安’,大的、小的、整齐的、凌乱的,粉刷的墙皮因此掉落、露出里面灰黑的石砖。
这些斑驳的字迹被人抚摸到模糊,又复而被新的刻字覆盖,一层又一层,不知见证了多少的焦心与恐惧,又有多少的等待与虔诚。
急救室前有盏刺目的白炽灯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光亮,然而再亮的灯光都不能驱散这方寸之地上人们心中的阴霾。
掌心的串珠被印出一个个深深的凹槽,恍惚间,她好像听到远处有钟声传来,那雄浑、沉闷的声音似是金灯寺庙的大钟。在这钟声之下,她心里前所未有的慌张起来,剧烈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砰砰’直跳,越来越快、越来越紧!
呼吸间,一切都化为尘埃,她不敢呼吸,然而心脏那似被蛛丝缠住的压迫感越来越重,不断收紧再收紧,肺泡内的空气如同被慢慢抽离,窒息蜂拥而至,可她已然不敢放松,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清醒由混沌取代、身体被意识支配。
周身好似是一片黑暗,唯她一人存在。这感情来的凶猛,她无心思考逻辑与现实,灵魂中最敏感的那种直觉在告诫她——绝对不能松懈。大颗的汗水沿着额角滚下、打湿了旁边的发丝,耳后、颈间也沁出水珠,整个人显得很是狼狈。
天际开始泛起鱼肚白,迷蒙初醒的天空似是能够带来新的希望。灯灭了,那只鞋子终于要落下来了。
赵母猛地睁开眼睛、死死地盯住那道窄小的门口不放,就在刚刚、一切都尽数消失!赵母不敢想这意味着什么。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没有一丝话语。
从急救室里一身疲惫的林泽突然不敢直视他们,该怎么说?说‘对不起,我们即便抢救数个小时也还是没能把这条年轻的生命救回来’?还是说‘逝者已逝,家属们节哀顺变’?
林泽慢慢摘下口罩张了张嘴,他从没感到有朝一日言语能变得如此苍白无力。但是即便是无力可说,他也是要说的,对于伤者只有医生才能宣判他的死亡。
在夫妻俩看到林医生脸上的表情时,心中便隐隐有了答案,可还没有到最坏的程度,林医生不是还没有说话吗。
赵母在脑海中胡乱地想着,也许只是情况恶化了,或者,或者是发生了其他的什么情况,林医生怕打击到他们这才没开口,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般满怀希翼又或者说自欺欺人地望着林泽。
林泽闭上眼睛吸一口气,复而睁开道:“病人赵晨阳,脑部淤血突发性扩散经由五小时二十三分抢救,于凌晨六时三十五分抢救无效离世。”
赵父只觉得一瞬之间世界便失去了声响,挺直的脊背再也无法的保持直挺,佝偻的模样宛若一座崩塌的山峰。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一切都是那么的悄无声息。
他蠕动着嘴角,似是在呢喃着什么。反反复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个男人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意对林泽道:“今天,麻烦林医生了。”
“小晨他………”
妻子早在林泽说出口后就把头埋进他的肩上,别过去的面颊上似有晶莹划过。
林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高强度紧绷数小时的神经一旦放下就是巨大的疲累与疼痛。狭窄的休息室里还保留着自己匆忙离开时的样子,掀开的预想治疗方案刚刚写了一半,却不曾想再没有继续的机会。
脑海中的疼痛越发尖锐,连带着鼻翼也开始疼痛,新的一天就要开始,新的病患还要问诊,休息一会儿吧,林泽抬起胳膊掩盖住双眼、在心里如此对自己这样说,趁着这短短的空档,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
之后应该都是中午十二点更,还有这张好长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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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证人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