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钱?”容烨问。“眼下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这里空荡荡的,要活下去,花钱的地方还不少。”
“等我拿来了再说。”小竹竿打算先卖个关子。
他趁容烨生病的时候偷偷摸摸地把她那箱子里的稀罕玩意鼓捣了一整遍,知道她有个扁扁的酒壶,里面是一种香气扑鼻的烈酒。
小竹竿向容烨“借”了酒壶,解开腰带。
那腰带是棉布做成,两层布料里面中空。老百姓出远门穷家抚路,把贵重物品什么的栓在腰上,保险。
小竹竿把腰带一头解开,口子朝下抖了抖,黄黄碎碎的炒米一粒粒在桌子上散开。他用手小心地
拢在一起,差不多有一捧。
容烨看着那根辨不出布料本色的腰带,嫌弃地撇撇嘴。她早知道他藏着“私”呢,小竹竿有种朴实的狡猾。
小竹竿分出一大半炒米,用洋酒浸泡,两人盯着那把焦黄的散发出复杂香味的炒米,眼神深深地,宛如盯着什么身家性命所在。
天擦黑的时候,小竹竿出去了一趟。
入夜两人实在扛不住,把那剩余的炒米用热水冲了,撒上点盐花,喝了个水饱。
没有多余的床褥,这次容烨“开恩”让小竹竿占了一般床铺,两人挤在一处,听着旷野的狼嚎,捱过了这个长夜。
天刚亮,容烨就冲出去找地方“放水”。
小竹竿也冲出去。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两只毛色花花的野禽,公的那只长着长长的尾翎,尤其好看。
容烨伸出手,很是稀罕地摸了摸公鸡覆着霜的花翎毛,又看了看冻得鼻尖发红的小竹竿。
小竹竿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软和了许多,不由得挺了挺脊梁。
“昨天我出去搓澡时发现地上有三叉的脚印,估摸着是山鸡之类。这种山禽都是成对出入……”小竹竿一得意,差点暴露了自己的“秘密技能”,忙住了嘴。
山鸡吃了浸泡了烈酒的炒米,醉倒了,天又冷,很快失去了知觉。这些很容易做到的事可不能告诉容烨,不然他在她眼里又不值钱了。
容烨哪里管他这小心思,只道:“还能缓过来吗?公的可以吃了,母的留下下蛋。”
小竹竿伸出手,摊开掌心,并拢的四指勾了勾。
容烨会意,转身从口袋里摸出几个角子给他。她在天津常去的裁缝铺子,像他这么大的小学徒,一个月也不过两角小洋。
“不够。”手掌仍摊着。
一番往来,小竹竿直叫价到一个银元。
这一个银元在石明沟的粮铺可以买上20斤大米了!
“你不要狮子大张口!酒是我出的,本就该分我一半。”容烨面上带着笑,眼睛却有些恼意:“要么这样好了,公鸡算你的,母的给我,你自己吃好了。”
小竹竿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头,走到外头收拾那只公的山鸡。他把山鸡长长的尾羽拔下来收好,只因为容烨看着很稀罕的样子,便把那几根尾翎收好,感觉插在瓶子里也挺好看。那些零碎的羽毛他也没有扔掉,收在一个口袋里,打算找根直溜的棍子扎个鸡毛掸子。
一整只鸡被小竹竿塞进一个豁了口的酒坛子里,倒上些清水,放在火上慢慢煮。鸡血他也没舍得丢掉,做成了血豆腐,浸在汤里。
又甜又鲜的肉香很快充斥了整个屋子。
容烨抱着花母鸡坐在床边,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
“好了。真鲜,啧啧……小竹竿用个木勺尝了点汤,直吧唧嘴。“等会撒一把盐花能香掉鼻子!”
容烨把着盐袋子把脸扭在一旁,也不接腔。
“阿花,你好好吃啊,明天早上给我下个蛋。”她闲闲地对着母山鸡说道。
小竹竿用个木勺子盛肉,只觉得她这么快又给山鸡取了名子,有些好笑。
容烨是有计较的,小竹竿这样讹她,她是决不能配合的,哪怕她心里也觉得不能这样白白使唤他。
小竹竿端着满满一个碗走过来,说:“喏,给你。”
暗粉色的鸡肉,上面裹着一层黄黄润润的鸡皮,连带汤里飘着的鸡油都是金黄色。
容烨想起,在容府的时候,每到她来了“日子”,家里的佣人都会不动声色炖上一只桂圆红枣鸡放在橱柜里,从头到尾只她自己享用。
容烨接了碗,把一块银元放在小竹竿手里,乌溜溜一双眼睛在灯影中看着小竹竿。
那块银元已经攥了很久,带着手上的温度。小竹竿拿起来,学别人样子大力吹一下,放在耳边听。
银元在耳边发出清脆的嗡嗡声,小竹竿的整个脸都明亮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拥有一块银元。
原先他只是想要试探容烨一下,可是她却这么生气,小竹竿又觉得有些委屈。
他这几天身体还发虚,却修了门窗、床板,擦擦洗洗……干了这么许多,一点也不惜力。容烨就在一旁缩着手“喏”来“喏”去,用下巴指挥。给地主当长工也可以得点钱粮呢!
“小竹竿,这次我只给你这么一块光阳,你若还贪心,等会你下山,咱们就各走各的路吧。我救你一命,你也不用还了,将来遇到落难的、要死的,你也伸把手就得了。我总相信,抬头三尺有神明,这世间是有因果报应一说。”
她这么一番挤兑,小竹竿听得心里憋屈,嘴上又说不过,蹲在一旁闷头吃着炖鸡肉,也不吭声。
小竹竿、小竹竿,谁会叫这种名字?!听着挫囊得很。
太阳升到东边那棵歪脖子松树的时候,小竹竿牵着老列巴下山。他穿着蹩脚得很,背影却带着几分雀跃。
容烨四处转悠着想给自己搭个茅厕。
她寻了几块破旧毡布,好容易固定在四棵胳膊粗的小树上,忙活了半天,东看西看总不满意,又把那歪歪斜斜的毡布扯了下来。
怎么小竹竿做这些活计看着毫不费力的样子?她想。容烨望着下山那条路,隐隐还有他和老列巴踏出的脚印。
小竹竿肯定不会回来了,还搭这女厕干什么?!她又想。
容烨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之前在大学的时候虽然跟着老师田野调查过几次,不过像过家家一般,大家都很照顾她这个唯一的女学生。
就连生火,她都不大能做得来。她看小竹竿做得很轻松的样子,自己添跟柴进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火堆竟然整个灭了。
屋子没有火。很快就冷了下去。
容烨抱住那只孤零零的母山鸡,把手插在它翅膀下面取暖。
她开始后悔把自己那只皮手筒拆掉给小竹竿做鞋了,那毛细细软软的,多暖和啊,可比这只母鸡暖和多了。
小竹竿还知道自己手里有个钱袋子,如果他动什么坏心思,自己在这间小破屋里也不能呆了。
想到这里,容烨从箱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册子,展开来。
小竹竿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远山的狼嚎已经隐隐约约地。
容烨正举着破风灯蹲在炉子前。她撮起唇,费力地吹着柴火堆,脚边落着几根划过的洋火,拧着眉头,手已经黑乎乎的,眼睛下面蹭了几条泪痕,显得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怜。
他靠在一边看着她笨手笨脚地摆弄,直到忍不住笑出声来。
“容烨。”他说:“放着我来吧。”
容烨看见他,缓缓地起身,那双溜单的杏仁眼睛因为快乐而闪亮。
这笑容不是先前那种嫌弃或者嗤笑,她也不是先前那幅鼻孔看人的样子,是很有些真诚和纯真在里面。
“你回来了。”容烨说。
他觉得自己的心微微一动,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炉子前,趴在地上,去整治那个不知道灭了多久的火炉。
容烨这才留意他已经换了身行头:半旧的棉袄、棉裤,脑袋上扣着个厚厚的毛毡帽,脖颈处露出剃得短短的青茬。
老列巴在门口的大松树下跺了跺脚,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
它身上驼得满满的,一袋袋、一罐罐,是小竹竿采买来的生活用品。
晚饭是满满的小米干饭,菜是新鲜的豆腐和豆芽,放了点菜籽油和大酱,一起炖。
“米价又涨了,这段日子,就是石明沟的富人也不会顿顿吃白米饭了。”小竹竿埋头扒着饭。
“你去山下都干嘛了?”容烨问。她碗里是早上吃剩的一些鸡肉。
小竹竿不知道发了什么善心,不跟她抢这两口肉。
他从碗边抬起眼睛看看她,说:“我去澡堂洗了个澡,顺便理发刮脸。又到十字街上的孙记羊汤那里喝了碗羊杂汤,多放点羊油辣子和大葱,那味儿,别提了!”
说到这里,他意犹未尽地用大拇指抚了抚嘴角,嘿嘿地笑了两声,好像还在回味。
“你不是把我给你的银元都花完了吧?”容烨问。
“嗯嗯,没没……。”小竹竿塞了满嘴米饭,胡乱应道。
因为采买的东西多,临走时她又额外给他两块银元。
容烨大概知道到石明沟一个来回需要多长时间,小竹竿很久没有回来,她都作好了他带着三块银元跑路的心理准备了。
如今在昏黄的灯下,山风隔着门板呜呜地刮着,她看着蹲在地上吃饭的小竹竿那刚刮好的青青的头皮,没来由地觉着心里踏实了很多。
“喂,”她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还没想起来吗?”
小竹竿抬起脸,拿筷子尾巴戳戳头皮,说:“记不起来了,可能脑子烧坏掉了。”
容烨隔着灯火静静地看过来,小竹竿被她看得发毛,堆着笑说:“你随便叫好了。”
“那我叫你‘阿甡’吧,‘甡甡其鹿’。你的命好硬,这个名很合适。”
他只觉得背后一紧,心想,怎么这么巧。
“行…… 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