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烨的高烧半夜退了下去。
她出了许多汗,浑身黏腻腻的,给不知道打哪来的风一吹,就醒了。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玻璃瓶子,还带着温度。
容烨转过头,吓得一个激灵。那小子从床沿浮出半个脑袋,一双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你醒了。”他瓮声瓮气地说,还带着鼻音。
这小子之前躺在河沟里半死不活的,如今就这样活蹦乱跳的,让容烨好奇他到底是个什么精奇的体格。
小竹竿用火钳子夹起一块木头点着一个破烂的风灯,递给容烨那个军用水壶。
容烨抱着水壶默默喝了两口,忽觉小腹有些发胀。
她受过文明教育,觉得拉屎撒尿是人类正常生理排泄需要,这种事实在没有什么好避讳。但是对上一旁小竹竿灼灼的眼睛,她又觉得有些别扭。
“我想去茅房。”容烨说。
她不知道自己发烧倒下的时候,小竹竿已经探索了这个一眼到底的废弃宿舍,除了三张比棺材板宽不了多少的床铺,只余下几处漏风漏雨的墙壁。
他自己尿急已经偷偷解决了———寻个豁了口的粗陶瓦罐,对着墙角一阵子——外头天寒地冻的,他可不想出门。
一个东西递在容烨手中,是个说不上是饭盆还是什么用途的搪瓷大缸,应该是之前的工人用旧的。
“你用这解决的?”容烨问。
小竹竿心虚地偏头看了看屋子尽头那个墙角,小声说:“外头……到处都是茅厕。”
门打开,一股子沁人心肺的冷意钻入身体。
容烨身上的汗一瞬间凝结,她打了个喷嚏,说:“你出去。”把小竹竿推出门去。
小竹竿抄着手在门外蹲下,缩成一团。他要尽可能把衣服和肉身之间的缝隙严严实实挤压出去,免得冷风钻进来。
这才十月末,等再过一个月不知道会怎样。
雪后的夜晚很是宁静。
他有些坏心眼又有些好奇地凝神听着屋里的动静。
村里那些年长的男人曾告诉他,听女人撒尿的动静就可以瞧出来是不是黄花大闺女。
民风粗犷,田地外头的茅房也不分男女,谁进去把腰带挂在柴门上就是了。更有粗野些的妇女,隔着墙还会跟外面的姐妹大声聊天。
窸窸窣窣一阵子,屋里突然没了动静。
“唱歌。”
“什么?”小竹竿问。
“你大声唱歌给我听,我不让你停你不要停!”容烨没好气地说。
这女人真是难伺候,小竹竿暗自腹诽。他蹲在外头,看着雪莹莹的一片山林,突然来了兴致。
“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阪坡前逞英雄,战退千员将,杀退百万兵,怀抱阿斗得太平。
还有张翼德,当阳桥前等,七啾喀嚓响连声,桥塌两三孔,河水倒流平,吓退曹营百万兵。
……”
野腔无调,扯着嗓子直嚎,惊得树上的某种鸟扑棱棱飞起。小竹竿看着自己印在地上的影子摇头晃脑,粗豪的声音在山间回荡。
似乎是回应他这几嗓子,一声悠扬的嚎叫从远处传来。
小竹竿顿了顿,凝神听了听,“狼!”
那声音由远及近,此起彼伏,互相唱和,大有越来越近的势头。
“狼!大小姐,有狼!”
容烨在屋里听了也有几分胆寒。她只在上海见过动物园里关着的几匹狼,那时是大白天,一个个跟狼狗差不多大,没精打采地躲在阴凉处睡觉。
小竹竿分明比她还紧张,不住地拍门。
容烨被他搅得心慌,匆匆整理好衣服,刚把门打开一条缝,小竹竿一个鼠窜进来,把门关得紧紧的,又把门栓从里面顶上。
“这才刚十月末,等大雪封了山,它们会不会把咱们吃了?”小竹竿问。“俺们村有个小孩就被狼叼走了,还有几次闯进村里用爪子咯吱咯吱挠门,半夜那声音别提多恐怖了。”
容烨和他一起顶着门,被他这样一说,不由得往小竹竿身边挤了挤。
小竹竿闻到她身上那股说不上是奶香还是熟透了的果子的香味,有些飘飘然起来。容烨挨着他的肩膀头,那里似乎平白生出一颗心来,又痒又热还一跳一跳的。
容烨闻到他身上那股子味道,嫌弃地往一旁撤了撤,说:“什么味儿?明天想办法把澡洗了。”
这一夜“大小姐”发了善心,靠在墙上,让小竹竿上了床铺,两人肩并肩挤在一处。
第二天一大早,容烨觉得身上松快了些,就起床检点物资。
她从石明沟那间可疑的客栈脱身,由于走得急,丢在那里一个箱子,只带了一些要紧的东西:一些御寒的冬衣,几根蜡烛,急救的药品,还有几本书、地图等等。
她没料到会半路拉上一个人来,还是个胃口如牛的半大小子,所带的面包已经所剩无几。
小竹竿一大早就没影了,不知跑去了哪里。
容烨想起昨晚上的尴尬,打算上屋后头找找,有没有茅厕之类的设施。
大雪大太阳,她一出门,就被外头银装素裹的山色给震了一下。
等眼睛适应了那明晃晃的世界,她看到了小竹竿麦色的身影。
他站在一棵歪脖子松下,豪迈地用雪擦拭着身上的脏污,动作大开大合,赤条条地一派坦然。
容烨忙把头偏向一旁,觉得自己一大早受了这刺激估计得长针眼。她还有些低烧,觉得头更晕了。
小竹竿注意到身后动静,怪叫一声,挡住胯间窜进大树后头。
容烨觉得好笑,也不理她,绕着这两间屋大的水泥方盒子,四处查看。
此处原是容家祖上买下的一处矿山,开采铅矿,大概七八年前成了贫矿,工人也陆续离开,一些厂房、设备都随着岁月侵袭残破下去。
容盛打发她过来,一是为了惩罚,二是希望她利用所学在此处寻找,看有没有别的矿脉。
住在矿上的工人都是男人,幕天席地,自然随处都是茅房便所。
容烨绕了一圈,叹了口气,预备着在一旁的松林里用破木板给自己专门围个地方供自己单独使用。
她在屋子后头发现一只空了的铁皮汽油桶,挺大一个,还可以做个简易浴缸,放在屋子紧里头靠北的窗子下。
最好再有个浴室,有个厨房……没有浴室,有个浴帘也行。
容烨背着手想着,冷不防撞上小竹竿。
小竹竿用新雪把自己擦洗了一番,露出来的手啊、脖子啊都白净了不少,只那胡子拉碴,头发也忽略了,仍旧擀毡一般。
容烨看看他,皱皱眉头,说:“烧桶水。”
雪盛在洋铁皮桶里,放在炉子上,很快地融化、沸腾。小竹竿做这些已经轻车熟路。
待水烧好后,容烨又让他调一些雪进去,整得不冷不热。
她拍了拍小竹竿的背,让他低头。
小竹竿低下头,一股热流沿着他脖颈、脑袋往下冲。容烨又拿出仅剩下的那块橄榄香皂,在手里打出泡沫,像洗一只脏猫儿一样,在他脑袋上揉搓。
灰色的沫子沿着小竹竿头顶流下来,香皂的香味令他沉醉——这就是传说中的“洋胰子”,小竹竿眯着眼睛想。
柔柔的滑滑的,香香的,还有柔软的……
柔软的是容烨的指头。
小竹竿突然想起春芹。在一个炎热的麦收的午后,春芹也曾这样为他冲洗过头发上引人发刺的灰尘和麦芒,不过他觉得有些不同。
他觉得自己是被倒悬着的某种乐器,容烨葱白一样的指尖在他脑子里轻轻拨弄出一种荡漾。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躺在一处暖融融的大船里,周身波光粼粼,而操桨的是容烨。
他的棉袄领子敞得很开,容烨看到他结实的后颈,还有绕到前面那一点点锁骨。虽然瘦,但他已经拥有属于男子的宽阔肩膀,跟女子是完全不同的,好像一块厚实的大地。
容烨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让他起身。
小竹竿起身,领子敞得更大,露出一块胸膛。
他有些被容烨的“弹拨”催眠了,神使鬼差地,小竹竿往前靠了靠,一双长眼睛微微上挑着,微微垂着眼皮看她。
头发上的水珠滚落下来,沿着脖子、胸膛滑落。
容烨觉得有些头晕,她晃了晃,拿手去撑,触到他微凉的胸口。
小竹竿的耳朵、脖子烧了起来。他二话不说低下头,一把将容烨捞起,将她打横抱回床上,又一头扎回屋外。
“你再去砍些木头,还有屋后有个汽油桶,也收拾出来。”容烨说。
小竹竿在外头远远地“嗯”了一声,就撩开胳膊在外头一个树墩子上劈木头。他大概知道容烨要什么,她之前大概过得是一种云上的生活,她要热热呼呼的、干干净净的、香喷喷的。
他把那油桶用干草和积雪里里外外擦了好多次,又在地上挖了个坑把油桶架起来,在底下塞上木柴烧了热水煮了几遍。
直忙到眼冒金星,十个手指头都皴了,小竹竿躺在地上,仰头看着明净的天空。
“我们没有吃的了。”容烨说。
那语气实在平淡,好像在说一件不打紧的事。
小竹竿转过头去看她,说:“我下山去买?”
“你还走得动吗?”容烨问。
“还有给‘老列巴’的盐没有?我不用吃,你给我一点盐,喝点热水,能撑到走到山下。”
提起老列巴,小竹竿的口水自己分泌起来,他滚着喉咙,吞了吞。
“老列巴”是小竹竿给那匹通人性的老马起的名字。他很喜欢老列巴,老列巴也喜欢他。
“你这样估计也吃不消。”容烨看着山下,评估了一番,说。
“那怎么办?你说。”小竹竿是有办法的,他只是不说,翻着眼睛看着头顶一个倒着的容烨。
她穿着黑色的貂皮大衣、貂皮帽子,一张鹅蛋脸显得小小的,白白的。哪个女人会在深山老林穿成这样,真是招眼。
小竹竿突然有些烦躁,抓起一团雪丢向远处。
“我知道你还有一些炒米。”容烨说:“我们可以先撑过去这一天,等明天一早再说下山。”
炒米是小竹竿讨米粥那次自己私藏下的,他不知道容烨如何知道。
“你心疼我?”小竹竿从雪地上起身,说道。
“出于一种人道主义的保护。”容烨说,“你只是我的仆人,不是奴隶。”
小竹竿不知道什么是“人道主义”,更不知道什么是“奴隶”,估摸着跟地主家的长工差不多。
“我可以搞到吃的。”小竹竿摊牌了。“但是你得用钱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