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婉在密林中狂奔,夜行衣被树枝划破了好几处,脚踝火辣辣地疼——方才从乱葬岗冲出来时,她重重崴了一下。身后的马蹄声和呼喊声渐渐远了,可心口的恐慌却丝毫未减,谢砚之冲向火光的背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终于摸到了御史台御史李嵩的府邸后门。李府并不起眼,朱门斑驳,门环上甚至结了层薄锈,与他“铁面御史”的名声极不相称。沈微婉攥着满是泥污的账册,指尖在门环上悬了许久,才敢轻轻叩响。
开门的是个老仆,见她一身狼狈,眼中闪过警惕:“姑娘找谁?”
“求见李御史,事关江南织造沈家旧案,有性命攸关的证物呈上。”沈微婉声音嘶哑,腕间的“沈”字玉佩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晃动。
老仆愣了愣,上下打量她片刻,终是侧身让开:“随我来吧,老爷正在书房。”
穿过幽深的回廊,李嵩的书房透着一股墨香与药味。须发皆白的老人正伏案批阅卷宗,见她进来,放下狼毫,目光锐利如鹰:“你是沈家的女儿?”
沈微婉屈膝欲跪,却被他扶住。“不必多礼,”李嵩指着案上的茶盏,“先说说,你手里有什么?”
她将账册与父亲的手札递过去,指尖仍在颤抖:“这是沈家当年督造凤袍的账册,上面记着秦忠偷换凤袍、伪造账目之事。还有先父手札,详述秦内侍逼害经过。谢砚之……谢评事为护我,已被秦忠擒获,恐有性命之忧。”
李嵩翻账册的手猛地一顿,待看到“秦忠”二字与手札里的血迹时,浑浊的眼中泛起红丝。“我就知道……就知道沈家是冤枉的!”他重重拍在案上,茶盏震得作响,“那秦忠如今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深得陛下信任,当年多少人想为沈家说话,都被他压了下去!”
“李大人,求您救救谢砚之,救救沈家!”沈微婉泪如雨下,“他是为了给沈家翻案,才从大理寺天牢逃出来,如今落在秦忠手里,必定……”
“秦忠阴狠,谢评事怕是凶多吉少。”李嵩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玉佩上,“但这账册是铁证,只要能呈到御前,或许还有转机。只是……”他话锋一转,“陛下对沈家旧案讳莫如深,秦忠又在旁煽风点火,直接呈递,恐怕会打草惊蛇。”
沈微婉的心沉了下去:“那怎么办?”
“需得寻个契机。”李嵩捻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三日后是皇后的忌辰,陛下会去皇陵祭拜。按例,需由司礼监掌印太监陪同。届时我若能拦驾呈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揭开此事,秦忠就算想动手脚,也得顾忌几分。”
“三日后……”沈微婉喃喃道,谢砚之能撑过三日吗?她想起他呕在乱葬岗的那口血,想起他垂着的左臂,心口像被生生剜去一块。
“你且在府中住下,我让人先去天牢打探消息。”李嵩看着她苍白的脸,“谢评事是个好孩子,当年他父亲为沈家奔走,最终死在狱中,他这是……在替父还债啊。”
沈微婉留在李府后院的客房,白日里听着前院传来的晨钟暮鼓,夜里却总被噩梦缠绕——有时是谢砚之在天牢里受刑的模样,有时是父亲手札上凝固的血迹,更多的时候,是他最后看她的眼神,有太多未尽的话,像刺一样扎在心上。
第二日傍晚,老仆带回消息,声音压得极低:“天牢那边说,谢评事被关在最深处的水牢,秦公公亲自审了一夜,听说……打断了他一条腿,还灌了哑药,不让他说话。”
沈微婉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墙才勉强站稳。哑药……秦忠是怕他说出真相,连让他开口的机会都不给。
“还有,”老仆递过一块染血的锦帕,上面绣着半朵兰草,正是谢砚之常用的那方,“这是牢头偷偷塞给我的,说谢评事昏过去前,一直攥着这块帕子,嘴里反复念叨着‘账册’二字。”
沈微婉接过帕子,血腥味混着他身上惯有的冷香,让她眼泪汹涌而出。他到最后,记挂的还是证物,还是沈家的冤屈。
她攥紧帕子,转身冲向书房。李嵩正在灯下誊抄账册副本,见她闯进来,不由一愣:“怎么了?”
“李大人,我不能等了。”沈微婉眼中闪过决绝,“秦忠既然敢对谢砚之下此毒手,必定也猜到账册在您这里。三日后的皇陵,他定会布下天罗地网,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李嵩放下笔,眉头紧锁:“你想怎么做?”
“我去见秦忠。”
“不可!”李嵩猛地起身,“你这是自投罗网!”
“我是沈家唯一的后人,他要的是彻底斩草除根。”沈微婉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去见他,说用账册换谢砚之的命。他多疑,必定会亲自带我去天牢,到时候……”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针尖闪着幽蓝的光,“这是用‘血薇’提炼的剧毒,见血封喉。就算杀不了他,也要让他尝尝痛苦的滋味。”
李嵩看着她眼中的疯狂,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不肯屈服的沈织造。他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罢了,你若执意如此,我让人备车。但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举妄动。皇陵之事,我会另做安排。”
沈微婉点头,将染血的帕子贴身藏好,腕间的“沈”字玉佩硌得皮肤生疼。她知道,这一去,便是与虎谋皮。可只要能换谢砚之活着,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甘愿赴险。
司礼监的府邸灯火通明,秦忠穿着蟒纹常服,坐在虎皮椅上,见沈微婉被带进来,脸上露出阴恻的笑:“沈小姐倒是有胆识,自己送上门来。”
“我要见谢砚之。”沈微婉直视着他,“见了他,我就告诉你账册在哪里。”
秦忠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眼中闪过算计:“可以。但你若敢耍花样,我就让他死得更难看。”
天牢的水牢阴冷刺骨,沈微婉踩着湿滑的石阶下去时,几乎要被寒气冻僵。谢砚之被铁链锁在石壁上,玄色官袍早已看不出原色,右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脸上布满血污,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亮得惊人。
他看到她,原本浑浊的眼中猛地泛起波澜,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斥责她的愚蠢。
“谢砚之。”沈微婉走到他面前,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来接你了。”
他剧烈地挣扎着,铁链摩擦着皮肉,发出刺耳的声响。血从他嘴角溢出,眼神里满是绝望与愤怒——他宁愿自己死,也不愿她落入圈套。
沈微婉握住他冰冷的手,指尖悄悄将那枚淬毒的银针塞到他掌心,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三日后皇陵,李大人会动手。你撑住,我等着你。”
谢砚之猛地一震,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了然。他缓缓握紧掌心的银针,像是握住了最后一丝希望。
秦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账册呢?”
沈微婉转过身,脸上已不见泪痕,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账册在李御史府中。你放他走,我带你去取。”
秦忠冷笑一声:“沈小姐当我是三岁孩童?先带他上刑台,等拿到账册,再看我怎么处置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狱卒上前拖拽谢砚之,他却突然停下脚步,用尽全身力气,将掌心的银针狠狠刺向身旁一个狱卒的咽喉——那是秦忠的心腹,当年参与过沈家灭门案。
狱卒闷哼一声倒地,秦忠惊怒交加:“反了!给我往死里打!”
乱棍落下的瞬间,沈微婉扑过去挡在谢砚之身前。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只知道不能让他再受伤害。
剧痛传来时,她看着谢砚之震惊的眼睛,突然笑了。
至少,她能为他挡一次。
就像他当初,挡在她身前那样。
水牢的烛火忽明忽灭,映着满地的血迹,也映着两个纠缠的身影,在绝望中,透出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