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厄夏

他们进入伯爵的营帐,却都没有第一时间看到那位伯爵。

冷硬的石板路上铺着一块巨大的方形织金短绒地毯,位于营帐中心的大肚铁炉被一堆青石高举着,炉膛闷烧,水壶鼓溢着沸腾的开水,温暖的升腾水雾驱走了夜晚的阴凉。

帐篷角落的靠背椅上搭着一件几近黑色的深灰法兰绒斗篷,铁炉旁及膝高的矮脚桌上摆放着一大盘蜜糖腌莓果,紫红色的软烂果子看上去可口诱人。

半人多高的粗实铁炉后面,前臂平行叠放在矮脚桌上的人歪头露出了被铁炉挡住的脸,是个乖巧的少年,十三四岁,面带浅笑冲拜访者们挥了挥手。

少年有一头淡如蜜汁的金色卷发,茂密蓬松,过耳及肩,羊毛卷似的头发完全盖住了耳朵、额头和淡金色的眉毛,这让他本就娇小的脸蛋几乎快要看不到了,哪怕是女人的手也能一巴掌遮住他的面容。

他捏起一颗饱含汁液的果子丢进嘴里,边嚼边笑,唇瓣瞬间被染成淡红,给原本苍白的他增添了几丝生气。

少年眨巴着浅黄的眸子,将铜制果盘往前推了些。“我尊敬的客人们,请来品尝美味的腌莓果吧。赫克特,给这些奔波疲累的绅士们倒些热茶。”

“好的,老爷。”年轻的男仆赫克特.希尔手脚麻利地提起水壶,从门口的木质小柜上翻开三个陶杯,逐个倒满沁人心脾的清香茶水。

“你就是弗农家族的那位伯爵?”杰森问,他们还以为这个胆识超群,深受平民喜爱、受王室敬重的伯爵至少该是个中年人。

“我父亲才是‘那位伯爵’,不过这是世袭的头衔,我不想要,可也没法叫陛下收回去,弗农家族与塔路森家族关系再紧密也不能随意退回人家赏赐的名誉,这是礼数,也是退让。”面无血色的少年伯爵仰着脸回道。

杰森注意到,他好喜欢微笑,一脸纯真无害,几乎和与自己初遇时的兰多一样纯真。

“退让?你确定你这词儿用对了吗?国王给你封号,怎么你还接受的挺为难?”直爽的瑟杰德问。

男仆赫克特端着放置三杯热茶的托盘站在了他们面前,恶魔瑟杰德并不口渴,可那茶气实在太香,他迫不及待拿起一杯闻了闻,又浅酌了一口。

杰森倒是觉得身子有点冷,于是双手捧着茶杯,朝赫克特微微欠身以示感谢。至于阿奇,依旧面无表情,直到赫克特识相地远离了他。

“我这人啊没什么宏大抱负,不求高官贵爵,不贪财富权势,更没有游遍四方的自由向往。”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拥有了这些,不需要你求、你贪、你向往,你便享用着别人努力渴望一辈子也达不到的完美生活。”

耿直的瑟杰德并不喜欢太爱笑的人,尽管他自己总是开朗乐观,笑看一切。少年伯爵的发言在他看来根本就是富家少爷装模作样,这么小的男孩怎么这样虚伪?瑟杰德可是对他一丁点都看不上眼。

“完美……”柔弱的少年伯爵总算没那么欢乐,苦涩的阴影掠过他的眉间与嘴角。他抿了抿嘴,安静几秒后说:“这个世上很难有人生活完美,即便他看起来衣食无忧,快乐自在,但他可能有着坎坷的童年、悲伤的经历、没有能力补救的残缺……二位认为,我说的对吗?”话音一落,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阿奇和杰森身上。

“阁下失去了父亲,才成了‘那位伯爵’。”杰森没有按照他的提醒回忆自己的过去,而是把那些无奈套回他的身上,推敲起他来。

“你说失去,对也不对。我的确失去了他,只不过是我的‘好父亲’抛弃了我和母亲。他会凭借自己优于常人的美貌与新追求到的富有年轻的女人成家立室,可他绝不会在某个地方或者某个女人身边待得太久。女人年华消逝不再美艳动人,孩子需要他去费心关爱时,他会毫不犹豫地逃走。”满眼悲悯的少年伯爵自顾自地絮语着,将自己刚才提到过的“坎坷童年”说给才认识的人听。

“这么说,有钱的是你母亲,你那烂爹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啊?”瑟杰德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不该揶揄这位可怜的伯爵。

“骂得很好,感谢你,出于严格的教养,我不习惯用太过恶劣的词汇形容他,听别人说出来,感觉还是很爽快的。”伯爵弯着嘴角甜腻地笑道。

这番坦诚激起了男巫的怜悯之心,难怪他说他不想要那个封号,因为他无比憎恨抛弃他的父亲。

“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厄夏.弗农,快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尤其是站在中间的客人,进来之后你还没有说过话,可我瞧你不聋不哑。”伯爵调皮地笑着说。

“在下杰森.温伯尼,这位是我的朋友瑟杰德,和我的……”杰森顿了一下笑着说:“他叫阿奇,阿奇.墨斯昆汀。”

“好的,我都记住了,让我们抛开所有繁文缛节,称呼彼此的名字吧,别像那些老头子一样古板得令人作呕。”厄夏.弗农笑盈盈地说。

“我们来此是想帮忙,但你似乎并不需要。”阿奇总算开口,厄夏.弗农见他说话,睁大那双如融化蜜脂般淡黄色的眼眸,竖起耳朵专注地盯着他等他说完。

“现在我们只想知道,你是怎么懂得那些对付血族的方法的?有谁指点你么?”阿奇问。

“不,不是的。”厄夏.弗农咧着嘴灿烂地笑了起来,“是因为我也惧怕那些东西,火焰和银器。”他拍着胸脯说道。

“你是说,你也是……”瑟杰德警觉地眯起了眼睛。

对抗纯血克朗奇的家伙也是血族,这是谁都没有想到过的可能,好罢,事实上杰森曾经怀疑了一阵,不过他很快说服了自己。据他所知,纯种血族通常都是一头黑发和暗蓝色的眼睛,这是纯血的维斯劳德和克朗奇共同的特征。那么厄夏.弗农,他的外貌说明他的血统并不纯正。

“伯……厄夏。”杰森及时改口,凝重地看着坐在地上和自己一样瘦小的金发少年说:“ 恕我冒昧,你是被转化的,还是……”

“‘那位伯爵’!他是古老的纯血,母亲发疯时嚷嚷着他有几千岁了,子女后代遍布天下,都不知道我该排行第几。”厄夏苦涩地笑道。

是他提过的“悲伤经历”,被父亲抛弃后发了疯症的母亲一定给幼小的他造成过许多残酷而沉痛的折磨。

“你的母亲是人类。”阿奇冰冷地说。

“是的,她是。”厄夏干脆地回道,“他娶了她,虚假的甜蜜生活维持了五年,但他却没有转化她,你们猜猜,这说明什么?”

“另一种报复敌人的手段,毁掉一个女人,毁掉那个女人的孩子。”阿奇说。

厄夏点头,“对么,这就是他,从他们相遇开始,他就计划好了将她的人生变成一场悲剧。比起困在城堡里的坏家伙们,他的残忍似乎更胜一筹。”话毕,厄夏往嘴里塞了一颗莓果。

“各位一直站着很累吧?来陪我坐坐好吗?看在我们是同一个阵营的份上。”厄夏仰着脸乞求道。

不提杰森,就连瑟杰德这种没心少肺的家伙都为他动容,阿奇也几乎放下了所有戒心。

“不了,既然你已将局面控制,我们得去其他地方,不是每座王国都有‘厄夏.弗农’。”阿奇极少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如此温柔,可怜的小伯爵实在太过惹人怜惜。

“可我还没有彻底消灭他们,我是需要帮助的。”厄夏的双眼中闪烁着深切的渴望,仿佛只要他们转身他就会立刻哭泣一样。

“坐一会儿倒也无妨嘛。”瑟杰德说罢一溜烟扑到矮脚桌旁边,盘起双腿,将险些撒水的热茶稳稳放在了桌面上。杰森拽着阿奇的衣袖,拉他坐在了方形矮脚桌的另外两边。

厄夏面带欣然,所有悲哀一扫而光,重新露出了刚开始那个纯真烂漫的笑脸。赫克特为他们续上热茶,杰森和瑟杰德还品尝了厄夏再次极力推荐的蜜糖腌莓果,看着别人吃下美味时厄夏一脸期待,得到认可的赞赏后还鼓动他们再多吃些。

“我叫木匠们制作了三架攻城梯,大概明天中午完工,到时还劳烦三位能与我的佣兵们一同杀入城堡,塔路森一族既已全灭,让那座充满痛苦的城堡随之消失吧。”厄夏说。

杰森有些错愕。“你要烧毁城堡?那么,密克拉兹王国以后由谁统治?你本人么?”

“除了他还有谁呢?平民们本来就喜欢他,加上他清剿了血奴,更是民心所向了对吧?”瑟杰德吃得满嘴红汁,厄夏抿着嘴忍笑,示意赫克特递给瑟杰德一块手帕。

“我热爱着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母亲过世的时候我才七岁,我得到了许多同为人母的平民们的关爱。纳卡琳娜夫人给我缝制过许多件漂亮舒适的衬衫,霍兰夫人每到夏季都会上门为我修剪头发,诺妮娅女士在一场山火中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她种了满院子的莓果卖都卖不完,在我母亲葬礼那天,她给我送来好多甜甜的腌莓果。”厄夏温柔地笑着,如数家珍般念叨着每个善待过他的女人。“你们瞧,我有好多母亲,这一次,我要保护我的母亲,所以谁敢侵犯她们的家园,谁就得付出死亡的代价,一个也别想逃。”

话毕,纯净的笑颜中突然涌动起一丝寒意。

“好了,三位今晚就留在我的府邸中过夜吧,离这儿不远。”厄夏说完仰头看向赫克特,“待会给我的朋友们牵三匹好马来。”

“好的,老爷。”赫克特应道。

他们全都起身,可厄夏还坐在地上。接着,他们看到赫克特取来那件披在靠背椅上的斗篷披到了厄夏肩头,为他系好绳结后,赫克特将厄夏拦腰抱起,走向角落。

他们才发现,那把被斗篷遮挡的木质椅子的椅腿竟被两轮滚圆的轱辘取代了。

赫克特将厄夏稳妥地放在扶手之间,厄夏用宽大的斗篷裹住身体,铺盖在腿上。赫克特推着他往铁炉旁挪了些,然后他对众人欠身,就离开帐篷去准备马匹了。

“怪他,都怪他。”厄夏仰望着身前那三张已经努力掩藏了惊讶的面孔说:“他令许多女人痴迷、疯狂。与我母亲的自虐式疯狂不同,有些女士会作出完全相反的举动,比如找到他的处所,趁偷懒的侍女打盹时抱走他五岁的儿子,砍下他的双脚。”

他们被这番话震撼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杰森鼻子一酸,心头燃起了愤怒。“可你是血族,你可以……”

“不,我不能,她用得是银器,偏执又聪明的女人报起仇来总会做好全面的准备。”厄夏打断了杰森,神情平淡得像是对这些遭遇满不在意。

“没有能力补救的残缺”——厄夏的不完美论中最后一点。

“在我奄奄一息,母亲惶恐到终日以泪洗面时,他走了,和那位聪明的女士一起走的。”厄夏莞尔一笑,歪着头朝他们眨了眨眼睛说:“后来人们在郊外河边发现了她的尸体,看啊,他是个多么‘好’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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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烬之冠[西幻]
连载中洗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