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斩断一个新生婴儿的脖子吗?还是应该先杀掉她的母亲?或者杀光围在母亲四周的产婆与侍女,长廊和王城外的每一个士兵,让博伊德饱尝完一份又一份绝望的悲伤,最后再将她推上断头台?
维鲁斯的脑中翻江倒海,越来越残忍的念头不断涌现,有些连他自己都会被吓得汗毛竖立。
原来我也可以是个如此可怕的人,维鲁斯从血腥的漩涡中拉回思绪,眼前那些随着他的出神变得模糊的景象瞬间清晰。女婴正歪着头搜寻什么,大概是她来到人间后的第一口食物吧。
马上就要死的人,有没有吃饱还有什么关系?维鲁斯在心中怂恿自己:快动手!杀掉她们!杀掉所有人!为自己的噩梦画上终止的句号。
维鲁斯往前挪了一步,剑尖便离她们更近了些。索菲亚把女儿抱在怀中,用满是汗水的面颊轻轻磨蹭着仍有血丝的小脸蛋,口中持续发出安抚的嘘声。颤抖的眼睫上挂着泪珠,可她的神情如此专注,如此平和,就好像她只是在哄她的孩子入睡,就好像她发出了无声的宣言——即便是死,幸好我们可以死在一起。
温热的暖流顺着血管从胸口向身体各处扩散,雨淋和战斗让维鲁斯寒冷且疲惫,大仇得报后的亢奋与快意曾经短暂驱走过他体内的冷倦,可当他杀入主堡,杀入月厅,来到他的仇人床榻边,他的身心再一次沉寂冰冷下去,直到此刻,某些东西将他点燃了。
那股怪异的暖流很快便冲上他的大脑和持剑的右手,让他顿时两耳失聪般听不清窗外的雨声与周围的哭泣。
他低头看向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凸起的青色血管似是血液拥堵般鼓了起来,臂铠与腕甲处冒出许多细小的枝蔓,它们朝着维鲁斯的指尖,不,是朝着长剑爬去。
维鲁斯一脸茫然,这些暗红与深绿的枝蔓打哪儿来?他的盔甲么?或者是……他的身体?它们在做什么?
此刻他真想卸下甲胄看个究竟,但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等待处理,尽管现在他听不太清还全身滚烫,更是有诡异的枝蔓缠绕着他的手与剑,越来越紧,可他还是决定要先亲手处决了眼前这对博伊德母女。
年轻侍女喋喋不休地向维鲁斯替她的主人请求饶恕,可她不知道他这会儿根本听不清楚,一段话中跳跃的几个词汇偶然钻入他的耳中,但那根本构不成一句意思明确的话来。
“遗骸”“埋葬”“伯梅尔”
“什么?”
泛着银色寒光的长剑倏地停顿在女婴额前,维鲁斯转脸望着西瑞妮,满面疑惑。
“你刚才说了什么?重复一次。”维鲁斯急切地严声命令。
西瑞妮吞了吞口水,仰头望着维鲁斯,用最为坚定的目光看着他,以此来表达自己所说的一切绝无虚言。
“公主殿下当年背着她的父亲,在乱坟岗找到了本该与伯梅尔人一同烧毁的……你家人的遗体,所有……包括那个和你很像的男孩。”西瑞妮的声音在颤抖,“她不敢让陛下知道,不敢让任何人知道,除了王子殿下,那是她在偌大城堡中唯一信任的人,是他,为她完成了这些,他亲手……完成了这些。”
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出维鲁斯此时此刻的震撼,他是多么迫切地想要寻找到亲人们的遗骸,即便是被分割开的,即便是不完整的破损的,但他想带着父母和姐姐们,还有为他死去的尤恩.科尼,他想带他们回家,将他们埋葬在自己所在的地方。
这是一份五年前便扎根在他心底的执念,随着图耿与女巫联合协助下的反击屡屡失败,被图耿放弃的他颠沛流离为子民的存活而拼搏,再到暂居子午线帝国时他向两位国王学习治国理政,向诺亚.柯利弗学习剑术武艺,如一只勤奋的仿声鸟般分秒不歇,那份执念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求,他只能任由它遗憾地沉陷到内心深处。
“此言是否属实?”维鲁斯看着索菲亚问,语声中的希冀让他瞬间从一个索命的死神变成了渴求真相的孩子。
索菲亚睁开眼睛,缓缓点头。“我请求安东尼帮助我,作为王储,这一行为堪称恶劣,一旦传开,会召来平民与父亲的指责,所以……”
“他们在哪儿?”维鲁斯急问,他甚至放下了长剑。
“伯梅尔的一处田地附近。”
“带我去!”
“现在吗?”西瑞妮觉得荒唐,“她才生完孩子非常虚弱,而且外面还下着暴雨。”
维鲁斯横眉怒目瞪向西瑞妮,仿佛在用眼神告诉她,索菲亚.博伊德横竖都是一死,他才不在乎她是否走得动路,受不受寒。
“你知道在哪儿,只有你知道,带我去。”维鲁斯重复了他的要求。
索菲亚看着臂弯中张着嘴巴的女儿,她还没有品尝到母亲的乳汁。“请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哺育我的孩子。”索菲亚坐起身,近乎哀求地说。
“诺亚!”维鲁斯语声冰冷地喊了句,诺亚.柯利弗应声来到内厅,维鲁斯便说:“派人带她们去找个乳娘,或者任何可以喂奶的女人。”
“不,求求你……”
“带我去找他们。”维鲁斯面无表情地说。
“她现在走不了路啊!”西瑞妮叫喊道,才刚生产完的索菲亚仍旧腹痛严重,且有大量蜕膜仍未排出。
“她必须走。”维鲁斯近乎冷酷地看着索菲亚,而每当他作出一些不近人情的决定,腕甲下的枝蔓就会勒紧他的手掌和指节造成轻微的疼痛,可他并不在意。
自知没有争取的余地,索菲亚点了点头,她抱起女儿亲吻了她柔软的脸蛋,不舍的泪水夺眶而出。才见面就要分开,且极有可能是永远的分开,索菲亚不得不认为她带维鲁斯找到格拉摩尔一家的野坟后,她会被他当场处决,在他的家人面前杀掉她必定更具意义。
“我爱你,我非常非常爱你。”索菲亚将女儿交给西瑞妮,不断对女儿柔声低语。
她挪到床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水磨石地板上,捂着撕裂般剧痛的腹部,在蓓丝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这时一滩血水连带着类似薄膜的物体顺着她的双腿淌落在地面,疼痛使她扭起五官,看上去痛苦至极。
稍微站立了一会儿后,索菲亚抬起满是血丝与水光的眼睛注视着维鲁斯,她松开蓓丝和床沿,又拒绝了蓓丝要为她披上的斗篷,咬紧牙关艰难地挪动脚步朝外厅走去。
她的行进速度格外缓慢,每走一步,腹部都会有种搅动扯碎般的强硬疼痛。她扶着墙壁经过走廊,目光扫过被树灵控制的‘皎月’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她很高兴她的战士们都还活着。
她们万分疼惜地回看着她,外表刚毅内心柔软的女子卫兵们全都哭了,从月厅跑出来的蓓丝一头扎进卓茜怀中,母女相拥而泣,让她们旁边的树灵不知所措。
走过长廊和几道螺旋石梯后,索菲亚与维鲁斯等人来到主堡外,暴雨仍在泼洒,狂风依旧猛烈,昏黑的城堡庭院中两方交战未停,声声金属撞击伴随着雷鸣和怒吼,亚尔曼将军的吼声尤其显明。
“索菲亚!”一向称她为公主殿下的维格森.亚尔曼杀红了眼,看到她踉跄着走进暴雨与黑夜,他焦急地大喊起她的名字。
索菲亚停下脚步,她从人群中找到了亚尔曼将军,他正与敌人奋战,试图冲破阻碍向她而来。
索菲亚并不确定亚尔曼将军有没有看到她的笑容,这也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面,或许她应该准备好迎接身为扎克亚斯.博伊德的女儿应当承受的后果。
“能停止吗?”索菲亚转身面向维鲁斯,落雨打湿了每一个人的身体,维鲁斯将头发捋到脑后,静静等待着她的诉求。
“我会带你找到你的亲人,我知道你会杀了我,自此刻起,这是格拉摩尔和博伊德之间的怨恨,请你叫停这里的战斗和城外的战争,你的战士也在死去,为了什么?我的命已经掌握在你手中。”索菲亚使出最大的力气对他喊道。
沉默的维鲁斯皱了皱眉,将跟在身后的诺亚唤来对他耳语了几句,诺亚向几个伯梅尔士兵传达了一些指令,他们便各自执行去了。
这时雨势减弱转为丝丝细雨,呼啸的风也渐渐平息,主堡大门两侧的几座火架因此得以熊熊燃烧,空中的阴云不再如墨水一样深黑,整个世界都亮了一些。
龙血树灵与护王冲锋队成员停止攻击,亚尔曼将军抬起双臂也拦下了他的部众。但试图去到索菲亚身边的他被奥克塔维欧和鲁西奥阻住了路。
索菲亚冲他摇头,这时伯梅尔士兵驾来一辆马车停在了她身后。
“上去。”维鲁斯冷冷地说。
索菲亚毫不犹豫走向马车,染成血红的裙角划过地面留下一道刺眼的痕迹,她捂着小腹蹒跚向前,深呼吸着忍受疼痛。
“无论你要带她去哪儿,请让我一起去。”一个男声打断了索菲亚的脚步,人还没有完全转身,拒绝已经脱口而出。
“拉尔休,闭嘴!”索菲亚朝从主堡跑出来飞快穿过人群的拉尔休.科斯塔喊道,态度称得上凶狠。
被血尸团战士拦下并钳住双臂的拉尔休扑通一声跪在了维鲁斯面前。
“带上我,求你了,你不会后悔的,我保证,保证!”拉尔休恳切地说。
维鲁斯思索几秒后示意血尸团战士松开了他。“你来背她,她走得太慢。”维鲁斯一脸淡漠,看上去并没把眼前的青年当一回事,可是通过青年的发色与眼瞳,以及他十分可疑的神色,那个像是在对自己发送什么暗示的神色,他决定同意青年的请求。
拉尔休从地上爬起后便急不可耐地跑到索菲亚身前,半蹲着亮出背脊等待索菲亚。
“拉尔休,这一趟我有去无回。”索菲亚压低声音对他说。
拉尔休回过头,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影,他咧嘴笑着点头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不能让你一个人。”
滚烫的泪水淌过她的双颊,眼前这个未被任何人承认过的她的哥哥,他的义无反顾让她感到踏实与温暖,就好像安东尼曾带给她的一样。
“来吧,地上很凉,我的身体暖和多了。”拉尔休笑着催促,退后一步展开手臂,让身体更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