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发现,时间过得特别快?”阿奇发出慵懒的提问。
因为杰森枕在他的手臂上,所以对方翻身转向自己,轻轻抚摸自己的眉眼与嘴唇,发出奇怪却可爱的微弱哼唧声他都一清二楚。他刻意装睡,想看看那小家伙还会偷摸对他做出什么。
温热的呼息节奏舒缓地扑向胸膛,阿奇明白他只是在看着自己。这样就够了吗?不亲我一下吗?我可是睡得死沉毫无还手之力啊,阿奇在心中暗自期待。
等他突然出声,杰森这才扎进他的怀中紧紧搂住了他,想来是怕吵醒阿奇他才如此克制乖巧。
阿奇最喜欢把脸埋在他那蓬松柔软的红发中,他身上有股淡香,阿奇将之形容为煮沸的牛奶撒上花蜜,嗅入鼻腔后沁透心扉,他便会迸发出一股强烈到心脏难以承受的爱意。
现在阿奇只想把他抱紧,想让时间停止流逝,想和他化为相拥的雕塑,永远都不分开。
“你在想什么?”阿奇问。
“为什么时间过得这样快。”怀中传来抱怨的呢喃,阿奇笑笑说:“那不然……我今天不出去,我们就这样抱一整天。”
杰森猛然坐起身,琢磨一会儿后摇了摇头,“你还是得先找到他,带他来见我。”他坚定地说。
阿奇也跟着坐起,贴上他的耳畔磨蹭了几下后说:“或者我可以直接杀了他。”
纤细软和的手指夹住阿奇的耳朵,捧着他的脸扭正,与盈光流转的异瞳对上后,他熄灭了眼中的狠绝。
“是啊,你该杀了他,他犯的错太重,无法挽回,也无法弥补。”杰森语调冷淡地说,可这绝不是真心话,阿奇十分确定。
他不会只将兰多视为感情上的敌人,兰多与贝利昂.克劳不同,他们都是疯子,但疯劲天差地别。
贝利昂.克劳于他来说就像个哗众取宠的小丑,像个要摘苹果的熊孩子——这颗苹果很好吃,我必须得到,如果拿不到,我就把苹果树砍断,我要让所有苹果摔在污泥里,在我的脚边腐烂。
但兰多绝不会这样对待他的“苹果”,他会让他的苹果好好生长,摘掉其他果子,只留下最特别的一颗。
兰多并不是阿奇的敌人,他是人类的敌人,而自己对人类不屑一顾,并没有因为下了地狱成了恶魔改变丝毫,他只重视他想重视的那一部分人,数量很少,屈指可数。
但因为杰森.温伯尼,他要重视的人就多了。
不同的成长环境和教育方式铸就了他们截然相反的性格,他深知自己破碎的灵魂中存在着根深蒂固甚至是与生俱来的残酷,可杰森完全是他的反面。
他是那样善良、仁慈,有颗柔软但无比强大的心脏,他总是以美好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他会用最纯净的姿态去了解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每一个人,即便被骗被伤害,他总是会先自我反思。
这一点很讨厌,容易害阿奇心疼,但他知道这是杰森的习惯。
或许他和自己一样,觉得被父亲抛下是因为自己不够好,但他们是以两种完全相反的方式应对。
阿奇选择仇视对他弃之不顾的人,封闭内心拒绝接受一切好意与亲近,让自己逐日冰冷,自立结界。
杰森选择向境遇低头,却无法与命运和解,他会付出更多努力和热忱善待其他人,把对父爱和母爱的渴求投射在更多人际关系上,再用他们回馈给自己的温暖弥补心中的缺憾。
这是阿奇有生以来头一次去了解一个人且把他琢磨得如此透彻。
“我不会杀他,”阿奇挽起杰森的手掌轻轻握住,“你想听听他的立场对吗?的确,必定是有原因的。”
“可无论是何缘由他都活不成。”杰森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们不是上帝,没有资格评判谁对谁错。猎人射杀幼狮,雄狮咬死猎人,谁是错误的,谁是该死的……我不知道,我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那一半人类血统决定了我的立场。”
阿奇无声地吸了口气,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温柔地压倒在床上,侧过脑袋趴在他的胸前,默然倾听起他的心跳声。
“即便是上帝都做不到对世间万物的纯粹公正,因为那根本就不存在。”阿奇遗憾地说,他用手臂撑起上身将杰森环在身前,压住他的嘴唇狠狠亲吻了两下,“我这就去把他给你抓来,你来审判,我来处决,但如果你不忍心……我也全听你的。”他说。
阿奇愿将近乎讨好的宠爱全给眼前这个眼瞳含泪的小家伙,他也尊重他们的情谊,毕竟这小可怜流离在外无依无靠时,兰多是真心真意地照顾他,保护他。仅凭这点,阿奇会给他令人吃惊的宽容。
泰恩城鹿林堡与贝利昂那一战中,附在阿奇身上的数百只恶灵被蚀红之境摧毁殆尽。近日他返回叛乱森林数次,为自己纳收了更多恶灵。
万千恶灵加身还附赠了一项功能——当阿奇身处某地,附近如果有人死去,那些恶灵能够感知到新鲜的亡魂,它们有吞食新鲜亡魂的冲动。
阿奇自然不允许他身上的寄生恶灵这样放肆,夺取属于丧钟、死神和撒旦的资源,但他可以利用这一点。
神女城的平民连续数日足不出户,畏敬于公爵诰令,恐惧于传染病,雪上加霜的是,城中又出现了一个深夜破门,给活人取心的残忍杀手。
神女城的大街小巷时有巡逻队经过,人们听到沸沸扬扬的马蹄声时既恐慌又觉得踏实,这座被日月光辉恩佑了上千年的怡静都城沉陷在无尽的绝望与阴暗中。
婴儿心脏永远是兰多最爱的美味,血洗吼堡时受的伤在食用了足足二十余颗人心后基本已经恢复无恙,连道疤痕都没留下。
他躲在臭街对面的旅店中,窗外传来狂躁的犬吠声,但他没有开窗查看,只是端坐在漆黑中,指尖轻叩桌面发出嗝嗝的响声。
裘诺斯从黑暗的角落走出,全身黑衣与周遭融为一体,她坐到兰多对面,自觉地摘下手套,孤零零的掌骨连接着密不可分的腕骨缩在衣袖内。
“要不你多做一些,我们分头行动。”裘诺斯小声试探。
她只能透过窗外照进的微弱月光看清兰多的轮廓,而她已将兰多的冷淡面容熟记于心,于是不自觉地将黑暗中的脸填上了冷若冬霜的五官,再把自己吓得半死。
“没人敢出门,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兰多用唇齿挤出回答,他在生闷气,裘诺斯没有猜错。
“那我们换个地方吧,有好多比这里更大更繁华的王国呢……”
“我要的是,他们全都死,凭什么放弃这里?”
“再不然我们就用你的老办法,给水源投毒,他们总要吃水用水的。”裘诺斯尽量提出主意,她知道半句多余废话就有可能激怒兰多。
兰多抬起脑袋,暗蓝色的瞳孔隐隐发光,“那得需要很多骨头。”他幽幽地说,裘诺斯全身缩紧,骨骼间压出弱弱的咯吱声。“多……多少呢?”她怯懦地问。
裘诺斯潜入黑暗时哭得很厉害,垂着的衣袖摇摇晃晃,整条手臂骨骼横在桌上。
兰多将内心的愤怒输送到手掌,把那条手臂骨骼几下拍得粉碎,又划破手腕放了满满两盏酒杯的血,将新鲜毒药搅拌融合灌进了酒壶中。
街上好多巡逻兵牵着猎犬四处搜寻,他鬼祟地穿梭在狭窄小巷中躲避,这让他平添恼火,堂堂始祖血族居然要躲着卑贱的人和狗。
他知道阿奇在找他,他也知道阿奇一定能找到他。
两条猎犬循着味道冲进他正藏匿的巷子里时,他轻而易举捏碎了它们的脑袋,并将五六个巡逻兵利落击杀。
他提上酒壶往巷口疾行,眨眼间出现的黑色人影挡住了他的出路。
“跟我走,他要见你。”平板的语声不带一丝感情,连愤怒与厌恶都没有。
兰多站定,将酒壶掩在斗篷下,爱莫能助地耸耸肩道:“我有事没办完。”
“他对你非常失望,不是因为你后来做得这些,而是你从初次见面就用谎言伪装了一切。”
“这只怪他太天真,太好骗,”兰多冷笑着说:“我好喜欢他的单纯,他的善良,他怎么能对陌生人都那样温柔友好?我可是抱着杀掉他,吃掉他的心脏这个目的接近他,可他改变了我,只用了几天。”
阿奇很难不把兰多这番话看作嘲讽,就好像杰森的善良在他来说全是笑话。
“你现在正在做的,就是他险些改变的吗?为什么?”
兰多撇撇嘴说:“我恨他们,这就是为什么。”见阿奇沉默不语,他继续说:“都是古老的仇怨了,你有兴趣听吗?”
“没有,但为了他,可以听听看。”阿奇冷漠地回道。
“很简单,我们本是主宰,人类不过是奴隶,然后他们杀了我的父母,我的族人,数以百万计,我的王国土崩瓦解。你知道从高处摔下来有多疼吗?你知道从掌控一切变成一名不文有多难以接受吗?”兰多苦涩地笑着问。
“我知道时过境迁,现在的人已不是万年之前的那些人,他们都是无辜的。”
“只要我还没有放下仇恨,他们就不无辜。”兰多说着开始后退,“我失去了一切,眼看着我的世界四分五裂,付之一炬,然后受到惩罚的还是我,我软弱的姐姐害我沉睡万年。我会纠正所有被打乱的秩序,我会让他们和她付出代价。”
“这样的话,他或许会谅解你。”阿奇缓步走向兰多,巷子尽头是堵高墙,阿奇猜想他要飞走。
“我不想让他难过,如果永远只有我和他,我没准真会放弃复仇……但他有你。”兰多语调悲戚,神情落寞。
“和我回去,把你的遭遇都告诉他……”
“然后呢?你要把他让给我吗?”兰多向前倾身,垂下眉眼作出讨求的可怜模样。
“永不。”阿奇轻飘飘地回绝了他,转瞬即逝的皱眉已能表达出他认为这要求有多荒诞。
只见他肩头升起如墨黑烟,黑烟中飘荡着无数双幽白的眼睛,白色骷髅张牙舞爪发出低沉且尖锐的嘶鸣,恶灵们急不可耐地要抽离他的身体。
黑烟涌向半空遮住狭窄的巷顶并将兰多罩在其中,狞恶的白骨恶灵争先恐后顺着黑色洪流把兰多围得密不透风没留一寸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