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境内，一间客栈内，床幔纱帐里歪着一人。
那人面庞如玉，墨发散乱，神情带着一丝迷茫，额间一点朱砂映得整个人有种近乎苍白的柔弱，破烂的白衣堪堪蔽体，领口大开明显是被人发疯撕扯过，露出颈间一抹刺目的淤紫伤痕，手腕上困着一圈圈浅金色的绳索。
前仙督大睁着双眼盯住床顶。无论是作为从前的孟瑶还是后来的敛芳尊，他都没有过像此时一样的无力感。
数日前，金光瑶还和聂明玦在棺内纠缠死磕不休，连片刻安宁也无。他拼命挣扎，颈骨一次次被掐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锥心刺骨地痛......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聂明玦怨气终于有所消散，两人才平静下来。就这样躺在暗无天日的棺椁内，不知年月，不分昼夜。
他原以为就会一直这样下去永生永世，直到一声惊雷震裂棺椁。
再醒来时，金光瑶着实吃了一惊——断掉的小臂还在，胸前一剑穿心的伤疤也已不见，体温心跳呼吸都与活人无异。但这确实是他自己的身体，没有被献舍，也没有被炼成凶尸。
聂明玦就躺在他身边，将他禁锢在铁箍样的手臂里。脖颈四肢不见缝合痕迹，呼吸均匀。好像爆体而亡、分尸肢解这些事从来没发生过。
这完全就是两个活人啊！
金光瑶只疑惑了小片刻，便很快反应过来。心想着不管怎么回事，得先快些离开这里，免得聂明玦一醒，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毫不留情地把他再掐死一次。
他伸手去挪聂明玦的手臂，怎料那两只钢筋铁骨般的胳膊一只箍在腰间，一只掐住他的脖子，怎么也弄不开。他又不敢动作太大，生怕惊醒了聂明玦。结果越急越打不开，金光瑶脸色越来越臭，下意识就将手探向腰间去摸恨生，打算要不然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他没醒再弄死他一次，总好过自己再死一回。
当然是摸了个空。
脖子上那只手却陡然收紧。
聂明玦忽然睁眼，翻身将金光瑶按住，掐着他脖子的手不断加力：“你要干什么？”他板着一张脸，看金光瑶因窒息而涨红的脸渐渐扭曲，感受到身下的挣扎越来越微弱，冷声斥道:“呵！金光瑶。我还真是没想到，重来一次你还是死性不改!”
“既然这样，留着你也是个祸害，你别想从这里出去再害人了!”
祸害？他是祸害？真是该死！聂明玦真他妈是和以前一点儿没变！去你妈的嫉恶如仇！金光瑶脑子里只有这一句话。凭什么？谁都一口咬定他就是恶，活该被所有人恨，被所有人辱骂唾弃，被所有人杀？金光瑶上一辈子坏事做尽，好事却也不少做。妈的不过是毁了那些想毁掉自己的人，凭什么就要沦落过街老鼠？
意识已经开始涣散，濒死的痛苦令他无暇再去感叹自己刚活过来就又要被活活掐死过去的倒霉了。
要不，就这样吧？
若上一世身死是还了那些被无辜牵连之人，金子轩、江厌离、阿愫、阿松......那这一世，权当是还聂明玦的吧，还他踹自己下金陵台前对自己的赏识提携，还他曾那样信任他喜欢他。
若是死后两不相欠，魂魄自入轮回。不比以金光瑶这一恶人之身继续活着好上百倍千倍？
所以...果然，他不记得棺内发生的事了吗？金光瑶悲凉地闭了闭眼睛，口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聂明玦，老子他妈...怕你吗？”
窒息感陡然消失，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呛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金光瑶不知道聂明玦为什么要突然放过他，忍着喉骨将断的疼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想远离他。
聂明玦皱眉紧盯着地上挣扎的人，目光浑似看一只蝼蚁。透过金光瑶那双朦胧的泪眼，他看出深藏在他眼底冰冷凉薄的恨意。顿时怒气涌上心头。
金光瑶竟然还恨他？他敢恨他？他还有脸恨他？
聂明玦冷笑道：“金光瑶。你以为，我杀不了你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杀不了？金光瑶愣住了，正思索这句话是什么含义，一记重拳袭来狠狠捣在他小腹，紧接着又是一拳砸在胸口。一口血喷涌出来，脏污了身上白袍。
也不知道聂明玦抽什么疯，要杀不杀，却像街头混混那般毫无风度地殴打他。撕扯挣扎间，本就破旧的衣服也彻底被扯烂。他痛得蜷成一团，心想着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暴打一顿后，像是终于过够了瘾，聂明玦冷哼一声，把破娃娃似的金光瑶扔到一边，似在对待一块破抹布。自己则拍拍袖子上的灰尘，自顾起身道：“跟着我，别想耍花招！”转身下山，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屑于分给他。
厌恶到这种程度了吗？
所以说，他到底记不记得棺材里发生的事？
在棺内的那几年，起初只是争斗不休。可后来二人怨气均有所消退，便平静地陷入了昏睡状态。半梦半醒间，二人坠入了共情。
金光瑶经历了聂明玦的一生，父亲惨死、独顶大梁；身居高位、刀灵缠身......还有，原来当初他对自己是真的喜欢与爱护。以聂明玦这样一个嫉恶如仇、痛恨阴谋算计的人，却一直容忍他，想改变他。一次次失望，却又一次次给他机会。
就连踹他下金陵台，也非他本意，皆因一时暴起，刀灵趁他心绪不稳乘机入体。事后，原来聂明玦也是后悔的，只是他这样的人断不会放下身架去道歉关心，只能背着金光瑶同蓝曦臣侧敲旁击，打听他的伤势。
共情结束，金光瑶竟在梦中讽刺地笑了。
能不讽刺吗？他从不后悔杀了聂明玦，即使是现在也不。做过的事，绝不后悔，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敢做，他就不怕在罪行揭露时承担最坏的结果。如果说唯独一件事让他有悔，那便是当初相信了聂怀桑，毫无防备地把大哥的知遇之恩，都报在了他这个弟弟身上，毫无保留，完全信任。最后被背叛，落得如此境地。
可此时共情的结果就摆在眼前。聂明玦竟还算是关心他的。
这算什么？
他恨都不能恨得心安理得？非要给他些什么念想和甜头，让他重新审视他从前曾未后悔做的事？
就在此时，他感到一只胳膊环上他的腰间，另一只绕在脖颈，将他圈在怀里。棺材里另一个人，将下颌放在他的头顶。
温柔仔细得不像话。
金光瑶愣住了。
是不是在金光瑶的共情里，聂明玦也看到了什么。
两个人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这样搂在一起，又陷入了沉睡。就连这一切是真的发生过，还是仅仅是他的幻觉，他都不知道。
金光瑶垂着头跟在聂明玦身后下了山。他知道硬碰硬根本没有胜算，即使想逃也会被聂明玦轻松地抓回来，到时候可能又是一顿暴打。莫不如先老老实实地跟着聂明玦，他就不信聂明玦还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只要聂明玦一转身，他总会抓到机会逃脱。
拢一拢散乱的头发，抬手的动作又牵动了刚被暴打出的伤口，疼得他一咧嘴。
然而事实证明，金光瑶还是太低估聂明玦了。来到秣陵城内，他这好大哥先是拿金光瑶的贴身玉佩到当铺当了银子，又去灵宝阁买了截捆仙索，把他一绑，扔在客栈床上就出去了，理都不理他一下。
前仙督近乎绝望，直勾勾瞪着一处，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已经隐约猜到为什么聂明玦说他杀不了他了。二人先前作为凶尸已纠缠数年之久，又经历了彼此的共情，说是已经同气连枝也毫不为过。如今复活归来，二人已成一体，谁也杀不了谁。一旦一方下杀手，另一方也活不长，就像是一种会反弹伤害的咒术。这便解释了为什么那时聂明玦会留他一命，却要暴打他。
对于仇人，杀不了总得找个办法泄恨。
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出现“无衣同袍”这句话。他和聂明玦，一个奸诈圆滑一个刚正不阿，本来是你死我活，却被阴差阳错绑到一块，同生同死，多讽刺!
金光瑶又一次倍感悲凉。
聂明玦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个混蛋，真他妈的是够了。害他心软下不去手，自己倒把一切忘了个精光，直接下了狠手给他打成这样。
正想着，聂明玦推门进来。看到金光瑶衣衫不整歪在床上，脸上挂着迷茫，甚至还有一丝...委屈，不由得一怔，旋即冷声道：“金光瑶，你少动歪心思，又搞什么花样！”
金光瑶闻声回过神来，苦笑道：“大哥，我已经这个样子了，还能耍什么花样。”
聂明玦皱眉，不去看他，一掀衣摆在桌边坐下：“把衣服穿好。”
“没衣服了。”金光瑶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聂明玦眉头拧得更重，掂量了一下他们还剩多少银子，最后还是放弃了去买一件新衣服给金光瑶的念头。起身脱下自己的玄色外袍罩在他身上。
金光瑶道：“大哥，绳子......”绳子捆着他没法穿衣服。
聂明玦额角爆出一条青筋，还是忍耐着帮他解开捆仙索，等他穿好，道：“休息一晚，明天上路。”
总不能两个人复生后一直绑定在一起，得想办法解决这种尴尬的局面，找出到底是什么人、用了什么手段让他们再塑活人之躯，好解开这“共生”咒。
刚刚聂明玦出门便是在镇上探查秣陵附近有无异象。自从那晚天降神雷后，镇尸地北方便异象不断，聂明玦斟酌一番，最终决定追着这些邪祟作乱之事，抽丝剥茧追本溯源，去找两人死而复生的原因。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带着金光瑶，聂明玦也没有办法。两人此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金光瑶修为不济，前世又积怨不断仇家遍地，把他就这么扔在什么地方，难保不被人发现后一刀砍了。况且金光瑶此人诡计多端，离了他监视，恐怕又要兴风作浪、害人性命。
思来想去，聂明玦最后还是决定将这累赘带在身边。
金光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胡乱应了一句，紧张地盯着他，往床里面挪了挪。
两人现在都是血肉之躯，饮食歇息必不可少。而聂明玦为了防止金光瑶逃跑，只要了一间房。可这房间里只这一张床，两个大男人，还是两个曾经你杀了我我杀了你的仇人，要怎么睡？
金光瑶犹豫一下，无声地叹了口气，翻身下床，紧了紧身上的黑色外袍，打算在地上就这么将就一宿吧。他可不敢让赤峰尊睡地上，自己却心安理得占着床。万一哪里又惹到这个暴躁的男人，又跑不了一顿毒打。
刚下地没走两步，就被外袍下摆结结实实绊了一个跟头。金光瑶心内怒骂，早知道当初就给聂明玦截短一截了，光切了个头有什么用。妈的这孙子比他高这么多，连外袍都这么长。
低低的笑声从上方传来，金光瑶惊愕地抬头，只见聂明玦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目光里满是嘲讽，好像在看一只蹦蹦哒哒的小鸡崽。顿时心内怒火中烧，嘴角却下意识扬起了金光瑶特有的柔情蜜意的亲切笑容。
金光瑶发誓这种反应绝不是故意而为，实在是他早已习惯这般，下意识地用最温和甜蜜的笑容掩盖内心的各种晦暗情绪。
见他又露出了这熟悉的笑里藏刀的表情，聂明玦神色一凛，骤然冰冷的气场冻得金光瑶一哆嗦：“金光瑶我警告你，少给我露出这种表情。你这套对我一点用都没有！”
又是这句话！
我这套！我哪套？
像是一根小刺扎进了心口，痛得和前世别无二致。
果然，重来一次他们也注定是不能和平共处的冤家宿敌！呵，聂家两兄弟，还真是没一个好东西，专克他金光瑶来的！
不甘心！凭什么聂明玦还恨他入骨，他却怨不起来聂明玦了？就因为聂明玦前世狠狠伤了他后产生的那丁点儿的悔意？
不过，换个角度想，他赤峰尊还真是挺冤的！一时冲动动了手的结果，就是被自己的三弟五马分尸。
金光瑶这回是真的有点想笑，却突然被聂明玦拎起扔进床里面，随后床侧一沉，他自己也压了过来。
金光瑶震惊。聂明玦这是要......和他一起睡？一张床？一条被子？
察觉到他的窘迫，聂明玦发出一声不属于赤峰尊的冷笑道:“那么小一口棺材都睡过了，还怕一张床？”
金光瑶闭了嘴。
说的很有道理。他只能讨好地往里面挪了几分，生怕挤到聂明玦。
躺在床上，犹豫了许久，他幽幽问道:“大哥...”
聂明玦眼也不睁“嗯”了一声。
“你还记得...”记得棺内发生的事么？
“什么？”
“没什么。”看来是不记得了。
“别耍花样。”
“......”金光瑶撑起上半个身子，看着身旁近在咫尺那张脸，此时他不再有尸体的青白色，白皙的皮肤透着一丝红晕。高挺的鼻梁，紧抿着的薄唇，真是一副刚毅却刻薄的长相啊。金光瑶自嘲地笑笑，他在期待什么？期待聂明玦能记得和他的共情？能有一点点理解他前世的各种身不由己？能对他多少有些改观？还是期待棺内那个温柔的拥抱？
他脱力似的摊平了身子，虚弱道:“好。”
“大哥，若解开共生咒...你会杀了我吗？”
聂明玦均匀的呼吸从一旁传来，没有人回答他。
金光瑶轻轻一挥手，灭了桌上的灯......
不洗白任何人。无论是无衣篇要写的瑶妹儿，还是狡童篇的薛洋。恶就是恶，坏事做了就是做了，不会去洗白，尽量完全尊重情节原设定。对于那些已死过一次的人，再复生需要的不是洗白，而是被重要的人理解，继而在今生完成救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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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无衣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