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站在芳菲殿的门口。
他不敢推门,只好抓着蓝忘机的袖子,一遍又一遍哽咽地告诉他:“蓝湛啊,是,是我师姐!”
蓝忘机也愣住了:“金夫人?”难怪......还有谁能让江澄,魏无羡,金凌都这般失态?
如果那金家门生没有说谎,那个温柔的女子,此刻同他们不过一扇门的距离。谁又能够相信呢?本以为,那个人在余生漫长的岁月里,只能作为记忆中的一个影子,偶尔出现在梦里,捧着一碗莲藕排骨汤,笑着道:“阿澄,阿羡,来喝汤。”本以为这一生都没机会再感受那双手细腻抚过发丝,再不能听见她的声音,唤她一声“师姐”也再无法得到任何回应......
江澄也同魏无羡一样,明明激动得浑身颤抖,通红着眼眶,却迟迟不敢开门。
金凌只在满月前见过父母,对父母的记忆早就不可追忆,却也从江澄的只言片语里感受到母亲当年的温柔。面前这扇门分明是他每天都要推开无数次的,然而此刻好像有千斤之重,手掌覆在其上,却不敢动弹分毫。
魏无羡看向江澄,二人视线相撞,没像平常那样错开,刹那间便蓄满泪水。
蓝忘机迟疑片刻。若他不帮忙,恐怕这三个人谁也不敢进去,只会三个木桩似的杵在这儿。于是还是伸手,替这三人推开了门。
鎏金雕花的大门向两侧缓缓洞开,时间似乎慢了下来,一切都清晰可见。门外天光泄入殿内,落在桌案边那抹月白色的人影上。那人闻声缓缓抬起头,在看清他们后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一如故时的温柔似水。身边还有一人着金星雪浪袍,眉间一颗明耀朱砂,正专注地看着她。
“阿姐!”
江澄突然“哇”地一声,跌跌撞撞朝着殿内扑过去。他执掌云梦江氏已十几年,只在莲花坞覆灭,不夜天江厌离身死,观音庙魏无羡说“对不起”时,才这般不顾形象地当众哭得如此掉价......
其实应该还有一次,江家老臣都知道,那年乱葬岗围剿后,宗主回来时早已筋疲力竭,却把自己锁在祠堂好几天不吃不喝,也不让任何人靠近。再出来时,那双眼睛几乎已看不见了,足足养了月余才好,此后的莲花坞内再不准养狗。没人敢问,事后也没人敢再提。
江厌离无奈道:“阿澄啊。”却也再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年了,要说的话实在太多。话到嘴边却连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只在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即使是已经扑进阿姐怀里,感受到了那人的呼吸心跳,触碰到那熟悉的温度,江澄仍是不敢相信这一幕是真的——他的阿姐回来了。
不是做梦,是真的。一个活生生完整的江厌离,又回到他身边了。
姐弟二人在那抱成一团痛哭。那边金子轩一把抱起傻站着早已惊呆的金凌。
金子轩和江厌离当初走得太早,没见过金凌长大后的样子。可金子轩一眼便认出了那边小公子腰间的仙剑。
那是他的剑——陪伴过他多年,在小金凌抓周时一把攥住不撒手的岁华。
被父亲一把抱起来时金凌是蒙的。按理说他这么大个人了,如今又是一宗之主,怎么也不该再像小孩子一样被大人抱起来搂紧怀里。可眼前抱起他的这个男人,就连仙子也能猜到,这个人就是他心心念念多少年的父亲啊。
金凌小时常被子弟欺负排挤,最渴望的不过是一个这样温暖可靠的怀抱。别的孩子遇到危险,都有父亲挡在他们前面,可他没有,只有舅舅和小叔叔会陪在他左右,可他们终究不是父亲。
乱葬岗被围的那次,一只枯爪抓向欧阳子真的喉咙,他听到欧阳宗主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叫,他心里是酸的。
此刻金子轩的这个拥抱,金凌梦了十八年!
抱着他的不是舅舅,不是小叔叔,不是任何其他人,是爹爹!
霎时间,眼泪不值钱一般夺眶而出,好想要把这些年来的委屈难过一股脑都流个干净。
“阿羡?”江厌离终于缓过来一点,瞧见踌躇在门外的魏无羡与蓝忘机。
魏无羡听她唤他,眼泪忽然断线似的砸在地上:“师,师姐...”师姐啊!他世上最好的师姐。
魏无羡不敢进去。他怎么敢啊?
穷奇道失控,他害死了金子轩;不夜天一战,江厌离替他挡了剑;是他害得金凌没爹没娘孤苦伶仃近二十年,讽刺的是,这金如兰的字,还是魏婴起的。直到死,他也不知师姐最后想说的,究竟是什么,那句未完的话背后,是江厌离的谴责还是埋怨,他以为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而此刻,审判又一次降临了。
他等着。无论师姐开口说什么,是嗔怪也好叱责也罢,甚至将他的罪都重重数落一遍,就像江澄那样,也无妨。
只要她回来了就好。
怎么回来的,为什么会回来,背后的琐碎他一概不想。
然而江厌离只是笑着,向他伸出手:“羡羡,过来。”一如当初。
毫无怨言,也无隔阂。
江澄也略松开江厌离,抹去一脸水痕,冲门外恶狠狠地凶道:“魏无羡你聋了吗?还不过来!等着我去请你吗!”
魏无羡僵硬地挪动脚步,被门槛结结实实地拌了一下。他仍旧不敢靠的太近,声音也随着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师姐...你,你不怪我?”
江厌离一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知从哪爆发出来的力气,一把抓住魏无羡将他拽到跟前,抱着他又“哇”地哭了。
这对话多么熟悉。怪他?怪他什么?怪他加速了莲花坞覆灭?怪他害死了金子轩?还是怪他不夜天害自己身死留下个孤苦的金凌?
说“不”是不行的,可她又怎能对这个弟弟说得出什么?难道这是他想的吗?难道他是故意的吗?难道他不痛苦吗?
什么都说不出口,也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好在现在,可以说一句“没事了,都过去了”,一切没来得及说的话做的事,其实现在也未必已晚。
蓝忘机静静地看着殿内大大小小哭成一团的五个人,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轻轻叹了口气。看起来魏无羡不会出什么事,便转身想要回避,却迎面撞上一个人。
“忘机。”
“兄长。”
蓝曦臣越过蓝忘机扫了一眼殿内情形,面露惊讶道:“那是......金公子和江姑娘?”
蓝忘机道:“是。”
蓝曦臣笑道:“也难怪,忘机你这么开心。”魏无羡的师姐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人,众所周知。而魏无羡好,他这个弟弟也跟着开心。
“兄长。”蓝忘机引着蓝曦臣来到一旁,话语平淡如常,只是比以往要低沉,“可有什么办法能使死者复生?”
蓝曦臣知道他想说什么,眉宇间也现思索道:“不曾听说。如今,似乎只有无羡与那薛洋...能将濒死之人做成凶尸,也勉强算是起死回生。可这金公子与金夫人...已经太多年了。况且身体看起来也与生人无异......实在不知是何方能人所为,又是何法所为......”
蓝忘机点头。刚刚魏无羡沉浸在师姐回来的喜悦中,蓝忘机纵有疑虑也不便多提,正想出来找兄长商量,蓝曦臣便也跟过来了。
蓝曦臣说得没错,死人重生的事,的确匪夷所思。当今这世上,唯有修鬼道的魏无羡与薛洋曾以阴虎符唤回凶尸神智,将将算得是起死回生了。但此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首先人一定要刚死不久,三魂七魄必不能散乱,游离于尸身四周,只有这样神智才能应诏而回。其次又需诸多材料步骤,复杂阵法加持。即使这样,唤回的人,也不过一具能思能动的尸体。不饮不食,不痛不伤,也没有呼吸心跳。
金子轩与江厌离此时的状态,分明为活人之躯。另外,他们已死十余年,魂魄理应早已不知游离何方,若非有人刻意保存,恐怕难以再诏回。
蓝曦臣陷入了沉默,良久才神色深沉地道:“忘机,你若要陪无羡在金陵台留些时日,便代我辞别金宗主。我且先回云深不知处,看看藏书阁内能否寻到些线索。”
死者突然复生,必有内情,无论如何,先了明真相才是当务之急。江厌离回来,魏无羡必定不肯立刻离开金陵台,忘机是一定会陪着他的。况且,也要有人盯着金子轩与江厌离,留神仔细以免另出差错。
蓝忘机了然。
二人又深深望向殿内,面上均现忧色。
至夜。
银光柔覆芳菲殿,金顶上一抹黑影飘过,几个起落后无声落地,伏在芳菲殿窗下,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把耳朵贴上墙面。
屋内传来女子轻笑声,是江厌离在听金子轩讲金凌小时候的事。
“阿凌从小就喜欢含岁华的剑穗,弄得全是口水,都没法用。”
“怎、怎么可能,我才不会呢!”是少年别别扭扭的声音。
“噗,我们阿凌已经长这么大了。子轩,不许再拿这种事逗他了。”
“不用...我,我没事。”金凌似乎扭捏了大半天后,道,“我...想听。”
魏无羡仿佛能看到金凌那涨得通红的小脸,忍不住地嘴角上扬——真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正在他全神贯注地听着里面一家三口的墙角时,忽然身后破风之声呼啸而来。不假思索,魏无羡身子一矮,撤步闪向一旁。一道紫色电光擦身而过,一击后迅速收势,隐入黑夜,化作一枚指间银戒。
江澄阴着脸把魏无羡一把提起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你又在这儿干什么?”魏无羡反问道。
江澄一噎说不出话来,突然拉着魏无羡“刷 ”地翻上屋檐,两人同时吊在瓦片下的木梁上。只见下方的窗子被推开,金凌疑惑的声音飘了上来:“没有东西啊。芳菲殿四周都是禁制,怎么可能有人闯得进来?”
魏无羡一阵尴尬,芳菲殿光是他自己就闯了两次。
江澄白了他一眼。
片刻后,两人轻飘飘落地,没有再斗嘴吵架,一个江宗主一个夷陵老祖,一左一右蹲在窗户下面,默契无比地无视对方,专心听墙角。
看来江澄也和他一样。
一样害怕这一切只是一场幸福的梦,梦醒了一切就破碎了。他们怕离开久了,江厌离就又转身不见了。因此不敢歇息,只想呆在时刻都能听到她的声音、感受到她存在的附近。
十几年来,他们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却接受不了再次失去她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金凌已经睡下了。江澄才喃喃小声道:“阿姐她,回来了。”
魏无羡讽刺道:“你念叨一天了!”眼眶却也红了。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真好啊...真好!
光忽然从两人上方照下来,江澄魏无羡同时仰头。窗子打开,江厌离含笑的脸笼在暖黄色的烛光里,飘渺柔和得不真实:“阿澄,阿羡。我就知道是你们。”
“......”
“......”
“师姐,你听我说,我......”
“阿姐,是、是我看到这小子先鬼鬼祟祟......”
“呸,江澄!到底是谁鬼鬼祟祟?你凭什么说我?是谁蹲在那边让我滚这头来着?”
“魏无羡!那你倒是说说,你在这儿干嘛?”
“凭什么你不先说你在这儿干嘛?师姐开窗的时候你不也被逮个正着?!”
眼看着两人又要像以前那样吵起来,江厌离无奈道:“好了好了。你们啊,多大个人了,怎么一点都没变?”
“阿姐。”“师姐。”
沉吟了一下,江厌离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这么晚了,你们饿了吧?”
二人一愣,旋即猛地点头,眼眶又都红了。已经太多年没喝过江厌离的汤了......
怕被看出来,魏无羡一拳砸在江澄肩头:“喂,听到没有?师姐~我想喝汤......”
江澄大怒,扑上去要擒魏无羡手腕,被他一闪躲过。
看着斗成一团的两人,江厌离无奈地摇摇头。这两个弟弟啊,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可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离开的这些年,曾经的云梦双杰早已向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像是永远不会再回头了。上一次他们像今晚这样吵嘴打闹的画面,还是在她成亲前来夷陵的那一次。
她转身就要去厨房,身后却传来一个幽怨的声音:“阿离!”
三人动作都停下,盯着面露不悦之色的金子轩。只见他幽幽地开口,言语里透着极大的怨气:“阿离,我也饿了。”
江厌离被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逗笑了,无奈道:“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啊?”
“我也饿了!”金子轩又强调了一遍。
江厌离摇了摇头道:“那多做一点就好了啊。”
金子轩恶狠狠地瞪了窗外呆若木鸡的两个小舅子一眼,语露怨愤:“阿离你一点单独的时间都没给我。刚醒就上了金陵台,阿凌和你两个弟弟就缠过来。好不容易你那两个好弟弟走了,阿凌又非要和我们睡。现在好不容易阿凌睡了,你不陪我,还要大半夜地去给他们两个做汤吃!回来这么久了,你都没问过我饿不饿!”
江厌离哭笑不得,摸了摸金子轩的侧脸,努力试图先把他安抚好。魏无羡与江澄早已惊呆了。
待到江厌离转身进了芳菲殿侧面配备的小厨房,江澄干干巴巴地问道:“金子轩,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不、不知道。我记得,他以前不是这样子的。”魏无羡干干巴巴地回答。
“好恶心。”相亲失败无数次的江澄给出了最不解风情的评价。
魏无羡难得地赞同了他。
金子轩高傲矜持地瞥了眼风中凌乱的小舅子们,口里发出一声不屑至极的冷哼,一抬手把他们关在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