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特意一前一后回到义庄，却还是迟到了一步。桌上粥饭菜肴已经摆得整齐，都没有开动，众人围在木桌边坐定，静静等着他们。
如今义城已是一座荒城，想要买菜只能下山去城外的镇上。
江澄和金凌都是孤身一人瞒着家里出来的，身边没有带一个门生，行动多有不便。
而薛洋有伤在身，再说没一个人放心把他放出去买菜，砸摊赊账倒是事小，惹上什么是非人命就麻烦了。
原本晓星尘也可以帮衬大家，去城外走几遭，可薛洋那厮一离了他便发狂，上蹿下跳拆砖掀瓦，众人斟酌后觉得实在没有必要闹得鸡犬不宁，干脆把晓星尘留在义庄，好几次他想要出门都被魏无羡和阿菁强行按在屋内，弄得一头雾水。
最后买菜的任务就交给了金光瑶和聂明玦，还有一众小辈。
伙食算不得多丰盛，却是汤饭粥菜样样俱全。
薛洋大大咧咧地进门，随便拖了把木凳往桌边一放，跨在上面，伸手就要去抓馒头，被站在一边的宋岚“啪”地一筷子打回来。
宋岚虽是凶尸，不再需要吃东西，但他和温宁一样，还是很喜欢看别人吃，看他们满足的样子，自己心情也是好的。
“干什么！”薛洋跳起来，“你又不吃你打我做什么！”
温宁低声提醒道：“宋道长不许你用手抓......”说着体贴万分地递了一双筷子过去。
薛洋咬牙，瞥了眼晓星尘后还是乖乖地接了过来，又把架在凳子上的腿放下，板板正正地坐好。
晓星尘摇头，无奈地勾了勾嘴角，将一盘削了皮切好的苹果无声地推过去。
金光瑶眼尖心细，自然是没有放过这个小动作，他忍不住轻笑出来。晓星尘还记得薛洋爱吃削了皮的苹果，看来他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在意薛洋的吧。因怕被看出，这丝笑意便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他很快又低下了头，旁人看来竟有种羞赧之感。
聂明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手中筷子放下，逼视他的眼睛道：“你刚刚做什么去了？”
金光瑶的嘴自是一套又一套，谎话不经思考张口就来：“遛狗。”
“和薛洋一起？”
金光瑶无辜道：“一个人。”
聂明玦认真地盯了他一会儿，默默移开了视线，闷闷地道：“那薛洋呢？”
金光瑶“噗”地笑了：“成美做什么我怎会知道？”
薛洋刚以风卷残云之势干掉面前大半的苹果，听到这边的对话，连眼睛都不抬一下，不屑道：“小爷我闲着无聊，在破城里溜个弯也不让了？”
蓝忘机往魏无羡碗里放了一块腊肉，冷漠道:“薛洋，食不言。”
薛洋脸色一沉，心想凭什么只说他一个？暗暗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服，但因害怕再次被禁言，决计还是忍了，把注意力继续放在食物上面。
魏无羡对着已经高高堆起在碗里的饭菜，哼唧一声，含着一口热粥口齿不清地抱怨道:“蓝湛，那么多，理似不似想把我养胖给理生小蓝二？”
蓝曦臣许是早已习惯，只是略带歉意地笑笑。
“咳咳......”晓星尘被呛到，咳得撕心裂肺。薛洋怒视魏无羡，扔下苹果就要去给晓星尘顺气，却摸了个空，阿菁扑上来把晓星尘拉到了一边又是拍背又是送水的。
薛洋忿忿地哼出一声，把筷子咬得喀喀作响。
江澄冷笑一声，却少有的，不想去理会这些。毕竟他那晚一时冲动，与蓝曦臣发生了什么魏无羡不可能不知道，如今若是再嘲讽人家，自己反倒也会心虚。
可毕竟他不像魏无羡那样厚颜无耻到可以当众□□。他甚至还不能接受自己被一个男人吃干抹净，变成了和魏无羡一样讨厌的断袖。还只天真地当那晚是他鬼迷了心窍一时冲动。想着这要他不说，蓝曦臣必然也不会说，这件事就当过去了也罢。
故蓝曦臣刚一在身侧坐下，江澄便如临大敌，作势要跑。
魏无羡早看出江澄这两天在刻意地躲着蓝曦臣，于是趁着江澄在厨房，早早地就拉着蓝忘机和一众小辈坐下来，把他挤到了蓝曦臣旁边。除此以外，就只剩下晓星尘和聂明玦身侧的位置还空着。
江澄知道聂明玦与金光瑶如今的关系，自然不会没有眼色地坐了留给金光瑶的位置。
可他也不想去挨着晓星尘，倒不是他对明月清风道长有什么意见。如果薛洋回来发现自己和晓星尘分开了，必然又会将这个仇记下，日后找个机会大闹回来。
江澄懒得去惹这样一个麻烦。
一想到这儿，江澄就窝火，憋了一肚子的气，却不知道往哪发。却见金凌正指着那边的红烧萝卜，要蓝思追夹给他，顿时怒道：“金凌你长了这么大，自己没有手吗？”
蓝思追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斥吓得手一哆嗦，萝卜块掉在了桌上。这对于蓝家人来说实在是少有的情况，尤其是像蓝思追这种从小注重礼节形象的优秀子弟。
他尴尬地抬起眼，瞥了瞥蓝曦臣与蓝思追，又看向金凌，不知是否该把桌上的菜夹起来，夹起来又该如何处理。
温宁将他不知所措的样子都看在眼里，迅速抄起筷子出手夹起萝卜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我出去喂仙子它们......”
金凌眉头一皱，刚想拦他，一见江澄阴郁的脸色，还是老老实实地好好坐回去。
一顿饭又被吃得压抑非常，魏无羡强迫自己咽下最后一口菜，一刻也不想多呆，抱着蓝忘机的胳膊将他拉走。懒洋洋的声音从义庄门外飘进来：“薛洋，晚回来的洗碗筷啊！麻烦敛芳尊监督着他！”
“喀哒——”薛洋咬断了含在嘴里的筷子......
夜半。今晚的月光格外明亮，冷月低垂，映得地上一片死寂的惨白。
忽然，一个黑影“呼啦啦”地掠过屋檐，在冷白色的月上划出一道痕迹，又迅速消失不见。那人在义庄的院子外仔细地听了半晌，确定没有人被惊醒，这才放开步子，在城中高低起伏的屋檐上下窜跳。
“成美！下来！”巷子的黑暗处突然传来一人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那还在矫健灵活翻飞跳跃地影子一顿，随即一个翻身稳稳地落进夜色里消失不见。
一炷香过后，义城一间小房屋内亮起一点灯火。
金光瑶与薛洋大眼瞪小眼，相互盯着，半晌都没人开口讲话。
“——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
“......”“......”
“——你先说！”“——你先说！”
“——凭什么我先说？”“——凭什么我先说？”
“......”“......”
薛洋嘴角抽搐，显然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金光瑶叹了一口气，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最后只道：“你这是何必？”
“我要带走这些卷宗！”薛洋没有正面回答他，起身绕过金光瑶要去取他放在架子上的卷轴。
金光瑶没有拦他，侧过头用余光看着薛洋翻翻找找的背影道：“你为何执意要插手此事？”
薛洋闻言身形一僵，旋即冷笑道：“我还没问你呢！你为何要插手此事？”
两人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玄门百家闻之色变的“恶友”二人，岂是虚有其名？薛洋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金光瑶的眼睛。
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同他是一类人。
晚饭时薛洋嘴上虽仍是一刻不停，挑衅了这个骂了那个，但金光瑶一眼就看出他的异样。七窍玲珑敛芳尊遇事从来都藏在心内，而小流氓心内有事则藏在眼里。
从前薛洋那暗无天日的眼睛里少有坚决。重生后他的眼里不再满是恨意。
但就在几个时辰前，这两种情绪同时出现在了他的眼中。
“小矮子，你说要是被赤峰尊知道我们俩半夜私会，会是什么表情？”薛洋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放在胳膊下面夹着，晃晃悠悠地坐回白日时他坐的位置，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聂明玦可是在防着我呢！你瞧瞧今晚他问的话，隔着桌子都能闻到酸味儿。”
金光瑶“噗”地笑了，索性也不和他客气，冷笑着回他道：“成美，你我二人岂是第一次夜半相会了？”
当初薛洋试炼阴虎符时，与金光瑶几乎是日夜相对，寸步不离。
薛洋一脸无辜地歪了歪脑袋，忽然隔着桌子把脸凑过去，逼近他的脸：“现在可不一样了......你我可都是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脸侧，两人近到能看清彼此脸上细小的绒毛，金光瑶却丝毫不惧，纹丝不动，语气戏谑而淡漠：“是吗？那这次你大可以试试不一样的私会。”
薛洋顿了半晌，忽然把眉毛一拧，做了个恶心的表情，“嗖”地躲了开来，转身捞起他要的东西：“走了！”
密室的暗门被打开，丝丝凉风灌入，烛火颤动几下，二人的影子也跟着摇曳颤抖。
金光瑶依旧端坐在桌边，看着薛洋的背影被灯火照的影影绰绰极不真实。
薛洋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身形一顿，没有回头却无声地笑了:“放心......”
他只说了一句，说完后身形一闪，又消失在了夜色中，不见踪影。
金光瑶自始至终都维持着淡漠冷静的表情，放在桌上的手却不自觉地蜷了起来......
薛洋拿走的那些卷宗，在几天前金光瑶第一次进入义城的密室整理文案之时就已看过了。
上面除了最初的共生咒外，还有许多残卷里都提到了招阴阵。饶是金光瑶并不精于鬼道，却也能看出个一二分门道——此法同夷陵老祖的招阴术大不相同。
目前就金光瑶的推断，此术的破坏力远大于魏无羡所创的招阴阵。施咒者设一阵眼，将怨气不断压缩，在邪气最盛之时，再以强力破开阵眼，引爆积聚起来的强大力量。
此阵一成，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当初他四处收集夷陵老祖的手记，也收集到了许多杂门小道、来路不明的鬼道法术卷宗记录。其中那些对锻造阴虎符无用的，都被分散在了金氏的各个藏书阁及密室。
像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疯狗式的法术，一来无人尝试，二来创者不详，此卷的真实性早已无从考证。射日之征后兰陵金氏本就是众矢之的，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即使有心尝试，也不可能搞出毁尽方圆百里这种大动静。
因此，这批残卷被送到了义城储存，再也没有人提起过，直到如今。
金光瑶何其聪明，从薛洋第一天说他要一人处理义城怨气起，他便隐约感觉到了什么。竟突然想起了这个当年金光善想研究却迫于其巨大杀伤力不得不放弃的阵法。
于是当晚他便潜入了早就在义城开好的密室。
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薛洋打的就是强行开启此阵的主意!
金光瑶不喜欢薛洋，不论是哪一种喜欢。
薛洋此人，心是黑的，身子也是黑的，里里外外都是他瞧不起、痛恨的模样，似极了敛芳尊拼命想要隐藏的阴暗面。
可只有与薛洋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不会被自卑吞没，才有底气把最真最自然的一面显露。有时金光瑶甚至当这是一场发泄。
同金陵台上的翩翩君子们觥筹交错，事后他总是从内心深处迸发出不堪与疲惫。
他宁愿和小流氓一起，把金星雪浪袍一脱，跑到哪个市井小酒肆，端着粗碗喝浊酒，皱着眉说这酒真他妈简陋。饭后看薛洋显露恶霸本性，一阵拳打脚踢砸了店面，起身就走，好不潇洒。然后敛芳尊临行前扔一块金锭子算是赔偿。
他讨厌烂人，可偏偏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与烂人为伍，反倒令他安心。
不似他同蓝曦臣在一起时患得患失，不像和聂明玦相处时的谨小慎微，也无需与正派仙首那般虚与委蛇。
因此即便不喜欢，金光瑶也不想让薛洋死。
因为薛洋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与他脾性相似、同样人人得而诛之的同类。他们一路相互扶持，相似得可笑。就连死法都是这么相仿。
断一臂，一剑贯心。
若薛洋死了，这世上也再没有人和他一起，洗去身上沾满的罪孽。
所以金光瑶今晚才会出现在这里。
他想在薛洋之前，将招阴阵的卷宗篡改，届时再在小流氓施术时做些手脚，做出薛洋假死的假象，等薛洋醒来时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远在东瀛了。
也许他会暴跳如雷，也许会懊恼，也许会想尽办法要回来找金光瑶算账。
不过无所谓!
敛芳尊若真想做什么，何须考虑他人愿不愿意？
总之一句话，薛洋不能死!
他是这世界上，金光瑶的影子!
可令金光瑶低估了他两人的默契。
薛洋竟也选择在半夜溜出来，去偷翻卷宗。
金光瑶沉默地坐在桌边，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最后一滴烛泪落进烛台，短烛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火光湮灭在他漆黑的瞳孔里。
他突然“腾”地站了起来，手中捧着一盏镂空香炉，匆匆向义城老宅的方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