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啊。”
“道长。”
鲜血顺着霜华剑刃滑落，染污了一大片石砖。薛洋却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晓星尘。
这是薛洋第三次见到晓星尘的眼睛，灿若星辰，流光满目。即便那张脸此刻因对他的仇恨扭曲狰狞了，可还是那样好看。这样干净美好的一个人，却偏偏是他从始至终都配不上的模样。谪仙，说的应该就是晓星尘了吧!
前世怎么就忍心那样对待他呢？
薛洋眼眶湿了，笑容从他脸上渐渐消失。他垂下眼帘，向后倒退几步，将霜华从腹中抽出来。
晓星尘一直都没有动，像是在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薛洋眼睛亮了一瞬，什么都没说，再抬起眼时眼里却全是挑衅，他捂住流血的伤口冷笑道:“晓星尘，你不是很有胆量，敢抹脖子吗？怎么？下边太冷受不了了，害怕了，后悔了，舍得回来了？”
“薛洋!”晓星尘几乎是咬着牙才叫出这个名字，深吸几口气才从牙关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刚才想做什么？放开他。”
薛洋一愣，忽然想起金凌还抓在他手里，竟噗地笑了。原来晓星尘那一剑后再没出手，不是像前世那般给他解释的机会，而是怕他伤了小朋友:“我？我在做什么？”他笑了，状似癫狂。忽然猛地把金凌拉到身前，降灾刹那间架上他的脖子。
“你当真是，一点都不知悔改!”晓星尘怒斥，但金凌被挟持，他又不敢轻举妄动。
薛洋骂道:“你也是一点不长进!”一事无成一败涂地!他承认晓星尘死后他撕心裂肺地痛，他后悔得要杀死自己，但那又怎样？薛洋眼眶通红:“你瞎，你杀人杀友，都他妈是你自己弄的，你自找的。哈哈你还总要给这些找一个借口，找一个替罪的人。还不都是因为你把眼睛给了你那好宋岚，自己又是个满脑子仁义道德的怂包废物!”
“住口!”晓星尘怒道。
几乎是话音刚落，又一柄长剑从旁杀出。持剑者功力高深莫测，靠近时全然无声，只觉一道黑影飘然而至。剑刃自金凌身后迅速突入又陡然抽离，却未伤及他分毫。薛洋缓缓低头，看着胸前衣襟与皮肉无声地开裂，血从狰狞的两处伤口内同时涌出，源源不断，好像要把死掉的这些年没流的血都流个干净。
薛洋俯下身在金凌耳边轻声笑道:“小傻子，给你衣服弄脏了，便宜你四两银子吧。”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刹那，薛洋说完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便无声地松开了握着降灾的手，把金凌轻轻推了出去，防止倒下时手中的剑顺势划破他的脖子。
时间似乎变慢了。降灾落地，眼里渐渐映出蓝天白云，和义庄外的高墙......
他曾在那孤身一人的八年里无数次做过这个梦。梦到晓星尘回来了，薛洋静静的看着他，想扑上去抱抱他却又不敢，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然后晓星尘对他笑了，笑得那么温柔，手里的霜华却无情地穿透了他的胸膛。
那些夜晚，他都期待着又害怕着。他想在梦里再见见还会对他笑的晓星尘，却怕极了那冷冰冰的当胸一剑。饮鸩止渴却又甘之如饴。
而现在，这个梦成真了。
晓星尘回来了，而他就要死了。
他听到耳边一片嘈杂，呼叫声，犬吠声，骂声......他从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里，准确地找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子琛，把他带进去吧。”把谁？在说什么？好温柔的语气......
却不是对他说......
眼角湿了。
真他妈的没出息。薛洋想。
其实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晓星尘要是真的回来了，自己还能在他与宋岚的手下活下去。所以说死就死了。
他薛洋从前作恶多端，却从不觉对不起这世人，反倒把他所做的一切当作还给世人地报应，乐在其中。可唯独晓星尘，明明薛洋最是舍不得伤他半分，他却自己杀了自己，宁可魂飞魄散也要摆脱薛洋和在薛洋身边蒙受的羞辱。
他们之间的深仇大恨，或许耗尽薛洋的全部都还不清。所以说他还赚了呢，杀了那么多人，最后只偿一条命就行。
可他偏偏还存着一些侥幸。他猜，晓星尘也许会愿意给他解释的机会，会听一听这些年他做的事，相信他的改变。
然而并没有。
明月清风、傲雪凌霜，真乃天作之合，谁都没有手下留情，招招致命。
但薛洋还有事没有做，若此事不了，晓星尘必会受到伤害。他不能死。他不甘心。
凭什么啊？
他苦守了八年，将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终日与死物为伴，可最后晓星尘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宋岚。
多少年来，他都锱铢必较，对仇人从未心慈手软。明明恨得要死，却因为晓星尘自尽前的那些锥心责问，留仇家一命，重生归来手上没再沾染过一条人命。
难道出身真就这么重要？名门正派，世家正道，在世人眼里就是比市井乡野的流氓高贵、惹人喜欢。晓星尘口口声声说着不论出身、世人平等，不过都是笑话罢了吧。他心里其实早就给自己定了性了。
他和宋岚，云泥之别。
因此即使宋岚是具凶尸，晓星尘也愿意和他在一起。
薛洋和晓星尘对峙时说的那些同前世别无二致的话，指责晓星尘活该一事无成，刚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他怎么还能舍得这样刺激晓星尘呢？可一看到晓星尘眼里的憎恶，心就一下凉了，那些本不属于他的话脱口而出，扎在晓星尘心上，也扎进自己心里。
薛洋朦朦胧胧地做着梦。他好像梦到了金光瑶，薛洋手起刀落杀掉聂明玦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站着，薛洋用余光看到了他那狰狞的表情，似笑似怒，一道水痕从他眼尾一直连到嘴角，那嘴角是上扬的......薛洋很少会被什么东西吓到，但那一次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一股寒意顺着脊背蔓延。
再后来晓星尘自尽，薛洋的脸上也出现了同样的表情。
“大哥，你说成美他还能醒过来吗？”有人担忧地问。
被问到的人似乎嗤了一声：“薛洋前世无恶不作，这个样子是活该。也算是给二位道长一个交代。”
“大哥！话不能这么说......成美回来以后，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他还救了阿凌。”
“呵呵。你以前就这么护着他，现在也是。你可真担心你的薛成美......说起来，这个名字还是你取的吧？也就是说，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叫他？嗯？”
只听那人嗔道：“大哥！这都什么时候了。”
另外一人嘁了一声：“他死活我又不在乎，是你在乎！你着急他，就一定要拖着我也一起着急？”
“不止是我吧......其实......”那人压低了声音道，“我看晓道长也蛮着急的。他以前从没求过什么人......”
“也不知道薛洋有什么魅力，你们一个二个都这么护着他。你就算了，你那侄子也不让阿菁碰他一根手指头，现在连他死敌都要救他。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
“大哥，给他个机会好么？”
那人哼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问道:“你侄子还不理你？”
一片沉默后:“阿凌在生我的气。”
薛洋浑浑噩噩，觉得这声音有点儿耳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动不了，就只能昏昏沉沉地听着。忽然，他听到了开门声，似乎是那两人要离开了。
他们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能有人来。本能地，薛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嘶哑干枯的声音：“水......”
金光瑶没想到薛洋生命力居然这么顽强，受了两处致命伤，流了这么多血，常人可能都挺不过来，他居然躺了两天就醒了。
那夜义城方向突然爆发了强大的怨气，金光瑶猜想可能与薛洋有关，便同聂明玦寻了过来，但万万没想到出事的竟是薛洋本人。二人进城时，正撞着晓星尘抱着浑身是血的薛洋往城外赶，身后还跟着面色阴沉沉的金凌。幸好他们来之前，刚从灵宝阁换来了伤药带在身上，否则在义城这块破地方，薛洋必死无疑。
这小子还是命大。
金光瑶费力地抽出被聂明玦牢牢握住的手腕，瞪他一眼，到桌边倒了一杯水，坐在床边扶着薛洋给他一点点喂下去。
“少喝点少喝点。”金光瑶看他喝得太急，怕他刚醒就喝太多水伤到身子，皱着眉提醒道，见薛洋没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金光瑶强行把杯子从他唇边摘下来。
薛洋不乐意了，嘴角一牵，迷迷糊糊地掀开被子，一把抱住金光瑶的腰，嘟囔道:“道长......我还想要......”
金光瑶低头看着那颗直往自己怀里钻的毛茸茸的脑袋，无言片刻，抬头望向聂明玦的方向。
果然，聂明玦脸色差的像是吃了苍蝇，额角一条条青筋都爆了出来，目光怨毒地盯住金光瑶被薛洋环住的腰。
眼见着聂明玦就要拔刀了，金光瑶连忙把黏在自己身上的赖皮鬼撕下去，阴森森地道:“薛成美，你看清我是谁!”
一声薛成美让薛洋立时清醒过来。惺忪睡眼睁得老大:“小矮子!你他妈......嘶......”薛洋一推他，没推动，反倒牵连了伤口，疼得嘴都合不上。
金光瑶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又疼又怒的模样，冷笑道:“见到我不高兴？”
“我操。你他妈还真活了。那杀千刀的聂明玦呢？你是不是把他偷偷干掉了!真他妈有你的啊小矮子!”薛洋靠在床板上，气若游丝，偏偏还要说个没完。
金光瑶嘴角抽了抽，视线再次投向那边的聂明玦。
薛洋还在喋喋不休:“我他妈就知道!敛芳尊能杀他一次，肯定还能杀一次。那聂明玦一看就是个没脑子的，不就武功好点吗？我呸!他那个样子我活了两辈子都看不惯，板了个臭脸，老子杀不杀人，你是谁生的，跟他有个屁关系。操，可惜了，这次你弄死他的时候我没在场。这次是怎么杀的？快讲讲，让哥哥乐呵乐呵！”
金光瑶已经不敢看聂明玦的脸色了，心说你可少说两句吧，半死不活的倒还不耽误你说话。
而薛洋一定是刚醒来脑子还不甚清醒，浑然没觉察到义庄小屋内的尴尬气氛，见金光瑶不回答他，便换了个话题道:“喂！小矮子，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那傻大个？”
金光瑶又没回答，薛洋又道:“别蒙我，我真的有很重要的话问你。聂明玦死的时候，你哭了!别狡辩，我看到了!那表情他妈难看死了，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丑的时候!”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后来，我看到晓星尘死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开心得直想放鞭炮，世上又他妈少了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我明明想笑来着，可我又感觉，心里缺了一块，有什么东西碎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我觉得...我要是不痛哭一场，再继续憋着，我就撑不下去了，我就要一剑杀了自己了!”
“这是不是......”是不是喜欢？
金光瑶下意识望向聂明玦，发现他正挑着眉戏谑地等着他的回答，不由得有些恼火。轻轻在薛洋胳膊上拍了拍，提醒道:“我觉得，成美你有必要看看那边......”
薛洋不明所以，顺着手指方向望过去，见到聂明玦正抱着胳膊靠在那破门板上时，他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一般僵坐在床。
金光瑶同情地对着还没反应过来的薛洋摇了摇脑袋，起身走到门边，自然地挽住了聂明玦的手臂。
“你被他抱了。”聂明玦俯下身，面色凝重地盯着金光瑶的眼睛。
金光瑶脸一红，连忙推他:“那是误会!”
“不是。”聂明玦竟然有点委屈的意思，“你对他太好了。对我......要么杀要么拒绝......”
金光瑶红着脸推拒:“我明明没有......”
“你现在在就在拒绝我。”
金光瑶说不出话来，只好悄悄拉住聂明玦的手，带着他转了个方向让他能挡住自己，踮起脚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聂明玦那张紧绷的面孔终于显露出一丝笑容，伏在金光瑶耳边说了什么，只见金光瑶脸色一变道：“不行。”
他推开聂明玦闷声不响地就要走开，却被一把拉住了：“你不信我？等回了清河，我就昭告百家，你我成亲。”
“那也不行！”金光瑶义正言辞。
“我们都这样了，你不会还想跑吧？”聂明玦竟然在撒娇！薛洋目瞪口呆，费力地把上半身又撑起来一点，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金光瑶叹了口气，无奈道：“成亲前做这些会浸猪笼的......”
聂明玦终于放弃。
那边薛洋瑟瑟发抖，半晌才颤抖着发出声音：“我是，死了吗？小矮子？”如果他没死，这一幕赤峰尊敛芳尊和睦共处，啊不！是卿卿我我柔情蜜意的一幕是怎么来的？这次死后的世界怎么和上次死了以后看到的不太一样。
金光瑶看薛洋这个样子，竟生出了一丝心疼自家儿子的情感。他叹了口气，越过聂明玦坐回床边，把薛洋紧绷的上半身放平，又给他盖上被子，温声道：“睡一觉吧，你伤得这么重，多休息休息，醒了就没事了......”
薛洋当然不可能听他的，张大了眼睛要爬起来，却又被按回去：“你们......怎么......你，你被他/上了？！”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金光瑶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他很少会做出这么有失仪态的举止，除非真的有需要：“还没有。”
“那你上/了他！”薛洋两眼放精光。
“也没有。”金光瑶发现重活一世，和薛洋已经无法正常沟通了，真是不知道上辈子怎么会和他关系这么亲近。
“什么叫还没有？！”薛洋怒了，“你，小矮子你怎么回事，你......”他忽然小声在金光瑶耳边悄声道，“你怎么转性了？不找机会杀他，怎么还不找机会睡了、他！？”真丢人，真没出息，真让人失望。
“成美，你别说了......”眼见着薛洋越说越离谱，金光瑶连忙阻止道，“具体情况日后再和你说。”
他转向聂明玦，轻声道：“大哥，我有话想和他单独说......”
聂明玦眉头一抽，视线在金光瑶和薛洋之间来回游移。前世这两个人狼狈为奸，做了不少大奸大恶之事。这一世他选择相信金光瑶，但他不相信薛洋。
金光瑶读出了他目光中的犹豫，笑道：“大哥，相信我。我只是要告诉成美晓道长的一些事。”
很快就更，很快，剧情连着没办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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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狡童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