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孤勇者

石头房子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深邃。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混杂着泥土、陈旧纸张、干燥草药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硫磺又似**花瓣的奇异气味。巨大的石壁被凿出一个个壁龛,里面塞满了泛黄卷曲的羊皮卷轴和厚得能砸死人的古书。

地面上,各种形状奇特的坩埚、闪烁着幽光的玻璃器皿、散落的药匙和研磨杵如同迷宫般散落着,稍不留神就可能踢翻一个冒着可疑气泡的瓶子。

潘达小心翼翼地将裹在柔软毛巾里、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福仔,递到梅丽莎怀中。梅丽莎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彩虹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低声嘟囔着“小宝贝”之类的话,随即便和林樾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两人一前一后,脚步轻盈地绕过地上的“陷阱”,朝着更深处一个被厚重布帘遮挡、隐隐透出奇异光芒的房间走去——那里显然是梅丽莎的核心实验室。

余下几人则被留在相对安全的外间。陶望舒和公输偃好奇地打量着石壁上那些古老神秘的符号;师寅找了个角落,拿出纸笔继续他的素描;白微则安静地站在一个巨大的、盛满某种暗绿色液体的玻璃罐前,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地审视着罐底沉淀的、形状诡异的结晶物。

傅承夜没有参与任何人的活动。他沉默地走到房间最边缘、光线最昏暗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用粗糙石块垒成的、勉强能称作“凳子”的东西。他背对着所有人坐下,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仿佛想将自己缩进阴影里。

他依旧戴着那副沉重的墨镜,隔绝了所有视线。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那件剪裁考究、质感上乘的拉夫劳伦外套,此刻竟被他以一种极其别扭的方式使用着——外套的袖子被他胡乱地系在了脖子上,宽大的衣领如同一个不合时宜的围脖,高高地堆叠在颈间,几乎遮住了他小半张脸的下缘。

那身优雅的老钱风,此刻只剩下一种刻意的、近乎狼狈的遮掩姿态,仿佛要用这层昂贵的布料,将自己彻底包裹起来,与外界隔绝。

他像一尊被遗弃在黑暗角落的、裹着华服的雕像,周身散发着一种浓重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疲惫。与这间充满神秘活力的实验室格格不入。

时间在药草的奇异气味和玻璃器皿偶尔的轻微碰撞声中缓缓流淌。

突然——

一只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毫无预兆地伸进了他低垂的视线范围。

那只手里,稳稳地托着一瓶小小的、如同翡翠般绿得几乎发亮的玻璃药罐。罐子里是粘稠的、泛着奇异光泽的药膏。

傅承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顺着那只手,缓缓抬起头。透过墨镜的深色镜片,他看到了林樾站在他面前。

她脸上没有平时那种慵懒的笑意或促狭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认真。她微微蹙着眉,眼神专注地看着他,或者说,看着他脸上那副墨镜。

“诺,” 林樾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不太熟练的、试图表达关心的语气,打破了角落的沉寂,“刚才……我在梅丽莎那堆乱七八糟、看着都瘆人的瓶瓶罐罐里翻了半天,差点把她宝贝坩埚碰倒。”

她似乎想用一点抱怨来缓解气氛,但效果甚微。她将手里那瓶绿得刺眼的小药罐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塞进傅承夜手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这个,梅丽莎说,对付……嗯,就是眼睛不舒服,特别管用。抹一点点在眼皮上,很快就能消肿,血丝也能退下去。”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强调药效的可靠性,“她自己熬夜熬成兔子眼的时候就用这个。”

傅承夜的目光,隔着墨镜的深色屏障,落在那瓶绿油油、散发着微弱草药清香的药膏上。那鲜艳得不正常的绿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突兀刺眼。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堵得他喉咙发紧。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在那间堆满诡异物品的实验室里,为了找这瓶“特效药”,是如何皱着眉、小心翼翼地翻找,甚至可能还被梅丽莎嘲笑打趣的样子。

这笨拙的、迟来的关心,像一把裹着棉花的钝刀子,扎得他心口闷痛,比直接的忽视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有些僵硬,接过了那瓶还带着她掌心一点微温的绿药膏。冰凉的玻璃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谢谢。”

傅承夜的声音从高高堆叠的衣领后、从墨镜的遮挡下,闷闷地传出来。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以及一丝清晰可辨的、自嘲般的苦涩。

他紧紧攥着那瓶小小的、绿得发亮的药膏,仿佛那是某种沉重的、无法承受的负担。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玻璃瓶捏碎。

厚重的、绣着奇异符文的布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间的光线和声响。帘子后,梅丽莎那间真正的核心实验室里,弥漫着更浓郁的、难以形容的能量波动和奇异的草药混合气味。

林樾的身影消失在帘后,只留下模糊的轮廓和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的、压低了音量的、快速而严肃的交谈声。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潘达紧张地搓着手,望着帘子;公输偃和陶望舒低声讨论着石壁上的符号;师寅停下了笔,有些心神不宁;白微依旧安静地观察着那个诡异的玻璃罐,仿佛那才是世界的中心。

傅承夜依旧僵坐在角落的石凳上,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他手里紧紧攥着那瓶绿得刺眼的药膏,冰凉的玻璃硌着掌心,却无法驱散心头那股灼热的钝痛。高高系在脖子上的外套衣领和厚重的墨镜,将他与这个世界彻底隔绝。

不知过了多久,布帘终于再次掀开。林樾和梅丽莎走了出来,两人的脸色都带着一丝凝重,之前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

梅丽莎怀里的小福仔似乎有些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哼唧。

梅丽莎将小福仔小心地交还给潘达,彩虹色的头发似乎都失去了几分光泽。她看向林樾,语气急促而严肃:“亲爱的,情况比预想的麻烦。小家伙身上的烙印,不仅有那个东方道士的邪术痕迹,更深的……确实是蚀魂之拥的恶臭!而且……”

她顿了顿,眉头紧锁,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恼怒:“那帮蛆虫居然玩出了新花样。手法被改良了,融合了一些……极其阴险的新东西。时间隔得太久,我对他们最新的‘配方’记忆模糊,现有的资料也解不开这个新版‘锁链’。”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神却异常坚定:“不能等了,我得立刻去找我师傅!那个老……咳,老人家在瑞士阿尔卑斯山深处隐居,只有他可能知道破解之法。”

她说着,风风火火地冲到墙角,那里赫然立着一把造型极其夸张、闪烁着金属光泽和符文微光的——最新款飞天扫帚。显然是林樾这位“金主妈妈”的最新赞助。

梅丽莎一把抄起扫帚,动作麻利地跨坐上去,对着林樾和众人快速交代:“我先走一步,你们按计划行事!我们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汇合。记住地点,靠近因特拉肯的那个隐秘山谷入口。”

话音刚落,扫帚尾部喷出一股幽蓝色的魔法火焰,伴随着一阵低沉的嗡鸣,梅丽莎如同离弦之箭般从一扇特意打开的天窗冲了出去,瞬间化作天际的一个彩点。

实验室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扫帚尾焰留下的淡淡魔法余韵。

林樾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队员们。她脸上迅速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慵懒和不靠谱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凝重从未发生。

“好啦,姐妹们,” 她拍了拍手,语气轻松得像在宣布下一个购物点,“咱们意大利的时尚之旅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嘛……姐姐带你们去梵蒂冈开开眼,感受一下什么叫神圣庄严!顺便看看……嗯,看看那些热热闹闹的LGBT游行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有趣的艺术灵感?”

她故意把任务说得轻描淡写,像是猎奇观光。

队员们虽然觉得这行程转折有点突然,但想到能去梵蒂冈,看传说中的西斯廷教堂,还有热闹的游行,也都兴奋起来。

潘达抱着小福仔连连点头:“好好好,都听樾姐安排!”

公输偃和陶望舒也露出期待的神情。师寅收起了画板。白微则静静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早已看穿一切,却又无意点破。

只有角落里的傅承夜,在林樾说出“梵蒂冈”、“游行背后”这几个关键词时,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墨镜遮挡下,无人能看到他眼底闪过的了然——他瞬间明白了林樾的意图:去西斯廷教堂找她那位“教会老朋友”打探风声,同时近距离观察那些被邪教利用的LGBT群体活动。

就在这时,林樾的目光,仿佛不经意般,扫过角落那个沉默的身影。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隔着墨镜和堆叠的衣领,两人的视线,在昏暗的石屋光线下,短暂地、无声地交汇了。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动作。

但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瞥间,一种心照不宣的、无需言喻的默契,如同无形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清晰地传递开来。

林樾眼底那丝刻意营造的慵懒笑意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只有他能捕捉到的凝重和决断。而傅承夜墨镜后的目光,则回以一丝微不可察的、近乎本能的坚定和确认。

下一秒,林樾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继续招呼着队员们:“走走走,收拾东西,出发。下一站,教皇的地盘儿!”

傅承夜也缓缓站起身,将手里那瓶绿药膏小心地收进口袋,依旧沉默地跟在队伍最后。只是那紧紧系在脖子上的外套衣领,似乎被他下意识地、微微松开了些许。

离开梅丽莎那充满神秘气息的石头农舍,众人驱车返回机场。原本的计划是乘坐著名的欧洲观景火车,一路慢悠悠地欣赏阿尔卑斯风光前往瑞士。然而,林樾却一反常态地异常坚持。

“哎呀,火车多慢啊。晃悠到什么时候?”

她摆着手,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壕气,“坐我的飞机,又快又舒服!姐姐赶时间带你们去下一个好玩的地方呢。”

她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队员们虽有小小遗憾,但想到私人飞机的便捷和舒适,也就欣然接受了。

然而,从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农舍开始,林樾的状态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她变得极其磨蹭。一会儿说忘带了某瓶重要的护肤品(天知道她平时多糙),一会儿又对着窗外的葡萄园诗兴大发要拍照留念。

上车后更是状况百出,不是晕车要求开慢点,就是口渴要停车买水。那辆炫酷的帕加尼在她手里开得比观光巴士还慢,惹得后车频频按喇叭。

这种异乎寻常的拖沓感,像一根细小的刺,悄然扎进了傅承夜紧绷的神经里。墨镜后的眉头越锁越紧,心头那份从昨晚开始就盘踞的不安,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扩大。

好不容易抵达机场,登上那架线条流畅的私人飞机,舱门关闭。机舱内舒适宽敞,空乘已做好起飞准备。

“樾姐呢?” 陶望舒系好安全带,好奇地张望。“对啊,林老板人呢?快起飞了。” 潘达抱着小福仔,也有些纳闷。师寅和公输偃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频频看向舱门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广播里传来机长温和的提示:“各位贵宾,飞机即将起飞,请系好安全带,关闭电子设备……”

“樾姐怎么还没上来?” 师寅忍不住看向傅承夜,语气带着焦急。公输偃也皱起眉:“是啊,打电话也打不通,一直提示关机。”

关机?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傅承夜心中那层摇摇欲坠的侥幸。他猛地掏出自己的手机,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迅速找到林樾的号码拨了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冰冷的电子女声从听筒里清晰地传出,在寂静的机舱里显得格外刺耳。

与此同时,机身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引擎轰鸣声加大,飞机开始缓缓滑行!

“啊——飞机动了。” 陶望舒惊呼。“完了完了,林老板赶不上了!” 潘达急得直拍大腿,“她到底去哪了?”“机长,等等!还有人没上来!” 师寅甚至想解开安全带冲去驾驶舱。

一片慌乱和不解的惊呼声中,傅承夜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座位上。巨大的引擎轰鸣声、队员们的焦急呼喊,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一个极其可怕、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混乱的思绪!

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不顾飞机正在加速滑行带来的晃动,一个箭步冲到最近的舷窗边,双手用力按在冰冷的玻璃上,目光如炬,死死地投向地面。

跑道上,灯光闪烁。

就在距离他们这架滑行飞机不远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是林樾。

她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穿着利落的休闲装,双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她似乎感应到了傅承夜的目光,微微抬起头,朝着舷窗的方向,缓缓地、清晰地挥了挥手。

动作随意,姿态轻松,甚至带着点送别老友般的潇洒。

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她利落地转过身,背对着加速起飞的庞然大物,迈开步子,朝着与飞机相反的方向,坚定地、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去。她的背影在跑道的灯光下被拉得很长,透着一股决绝的孤寂。

“轰——!”

傅承夜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巨大的冲击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她想独自承担!她想把他们所有人,连同小福仔这个关键的“线索”,一起打包安全地送回国。她要一个人去面对那个死灰复燃、手段阴险的“蚀魂之拥”!她怕他们……怕他们卷入危险!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和无力感,如同灭顶的潮水,瞬间将他吞噬。

“不……”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低喃从他紧咬的齿缝中溢出。

在队员们惊愕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傅承夜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踉跄着后退一步,然后重重地、颓然地跌坐回宽大的航空座椅里。

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深深地插进浓密的黑发中,用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散发出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气息。

那瓶被他一直攥在手里的绿色药膏,从口袋边缘滑落,掉在柔软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老大?你怎么了?”“傅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樾姐她……”

队员们被傅承夜这从未有过的失态彻底吓住了,纷纷围拢过来,焦急地询问。

过了许久,久到飞机已经冲上云霄,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窗外的云海如同静止的雪原。

傅承夜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墨镜不知何时滑落了一半,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眼睛。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

他看着围在面前、满脸担忧和困惑的队员们,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沙哑到几乎破碎的声音,一字一顿,重若千钧:

“林樾……她怕我们……有危险……”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勇气,说出那个残酷的真相:“……她想独自面对……蚀魂之拥。”

机舱内,死一般的寂静瞬间降临。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嘘,天机不可泄露
连载中薯条蘸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