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也是傍晚时分,他们才到达颖西境内。
沿途的村落大都荒废,就连省城安延内都是一片寥落之景。
迎接他们的是颖西知府宋学义。
宋学义穿着大魏的官服,一身清爽,两鬓斑白,精神抖擞,留一把长须,看起来十分和气。
“微臣拜见殿下。”他作势就要跪下。
端木稷连忙伸手把他托起:“宋大人公务繁忙,劳您在此久候。”
两人寒暄过,宋学义迎着他进入府内。
端木稷点点头,听他汇报这几天颖西境况,却是越听眉头越紧,问道:“之前陛下令大人广开粮仓,又命阇、淇二地驰援,怎么境况还如此糟糕?”
宋学义闻言大大叹了口气,悲声道:“颖西连年干旱,朝廷赋税都很难收齐,谁想到今年会发大水,不少粮仓也遭了灾。”
他顿一顿又说:“虽然说有阇、淇的支援,但这两地也因为颖川泛滥而有所受灾,加上出逃的难民,恐怕也是自顾不暇。”
端木稷沉吟片刻,说:“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我听说徐河督正好在安延,明天我同他一起先去看看堤堰的情况,再去各个平仓、义仓转转,不知道宋大人是否得空。”
宋学义面脸堆笑,连连点头:“得空,得空!殿下心系灾情,不辞劳苦,下官岂敢怠慢,一切但凭殿下吩咐,下官定当全力配合。”
——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端木稷便已起身。此次出行一切从简,莫说宫女宦官,连随身侍从都精简至极,诸多琐事只得亲力亲为。
帐帘微动,几乎未发出声响,景鸿端着一盆温水出现,水汽在微凉的晨雾中氤氲开一小片暖意。
他沉默地单膝触地,将水盆平稳奉上,随即垂首侍立一旁。
端木稷就着那盆水净面,温水稍稍驱散了连日奔波的疲惫。他用过的帕子被景鸿自然接过,无声退至一旁拧干收起。
整个过程,两人之间并无一言,唯有盆中水声轻微。
端木稷轻吐了一口气,推开门扉走了出去。
宋学义与河道总督徐巍早已候在门外。
徐巍面色焦黑,眼底布满血丝,官袍下摆沾着未干的泥点,显是连日奔波于河堤之上。
简单拜过之后,一行人策马往颖川决口处行去。越近河岸,景象越是凄惶。
昔日良田尽成泽国,浊水横流,树木倾颓,房舍只剩残骸露出水面,空气中弥漫着淤泥与腐朽的气味。
那决口处如裂似劈,虽水势稍缓,仍然可以想象当初的倾泻之势。
坎坷泥泞之中,民夫和兵丁正忙着抢修堤坝,填沙投石,但进度十分缓慢。
徐河督声音沙哑,指着那疮痍之地:“殿下,非是下官推诿,实是天威难测。水势太急,堤基久泡而酥……下官有负圣恩。”言罢,深深一揖,已经提不起早晨那勉强的精神,颓色尽显。
端木稷良久不语。
微风拂面,夹杂着腥气与哀戚,他微微攥紧了袖中的手。
“徐大人辛苦,”大皇子终是开口,声线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心定的力量,“天灾非人力可挡,当下之急,在堵缺口,疏下游,固堤防,所需人工物料,我即刻上奏,并咨会周边州府协力,还望徐大人勉力为之。”
徐巍闻言,黯淡的眼中终于透出一丝光亮,连声称是。
离了河堤,他们转而去查验官仓。几处仓廪或显破败,或因水渍而墙垣发黑。打开仓门,内中储粮要么霉变结块,要么稀疏见底,与账册记载的明显有不小出入。
宋学义在一旁躬身解释,几乎要低进土里,他越说越快,越辩越急,总之是洪水冲毁、紧急调运致使账目混乱,情有可原。
目光扫过仓中角落积灰,又落在那略显空荡的粮囤上,端木稷只淡淡颔首,未置一词,心中却已经有了计较。
他温言对宋学义道:“粮秣事关生死,重中之重,辛苦宋知府仔细核对,严加看管,勿使再有损耗。”
宋学义连声应下,额头渗出一层冷汗,也来不及擦拭,就随端木稷紧赶慢赶到下一处。他没想到从京城来的这行人这么快这么急。
是夜,府衙灯烛长明。
端木稷召齐随行官员与地方要员,共商对策。
他已经褪了那身京城皇子的雍容装束,改穿了半旧的石青色棉布直身袍,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袍袖里露出来,撑在案几上。外面拢了一件玄色防水的油绸罩衣,衣尾垂地,溅满了斑驳的泥点。
众人分列两侧,端木稷端坐主位,面色虽带倦容,目光却清亮有神,将日间所见娓娓道来,条分缕析,切中要害。
事情其实十分清楚,首先要开设粥厂安置流民,分遣医官防治疫病,这是最要紧的。之后缓过劲来,便以工代赈,招募民夫修堤清淤,予其口粮。
再由他来行文邻近的省县,安排调度,并上奏恳免今年的赋税,当然,此外还不免严查贪墨,肃清赈务。
诸令既下,各方领命而去。
——
此后数日,端木稷在堤岸、粥厂、安置处之间来回奔波。
洪流过后的黄昏,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混杂着淤泥、草药和人群聚集的沉闷气味。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低垂的云层,将衙署的窗棂染成一种疲惫的橘色。
端木稷搁下笔,指节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发僵。
案头文书堆积,墨迹未干,记录着近日堤坝的进度、粮秣的分配、病患的数目。每一笔,都沉甸甸地压着无数生计。
额外的还有几封京中来信。
端木嵩笔迹潦草急切,絮絮叨叨,满是关切与京中琐事,末了又言若需助力,万勿迟疑。
端木容的信则清雅简洁,问候之外,另附一纸密函,言及京中对赈灾一事众说纷纭,粮商资金往来隐约指向某些人物,供皇兄参详。
阅罢,端木稷将密函就烛火点了,灰烬飘落于砚台之中。
线索与他的疑虑暗暗相合,虽然在位官员中饱私囊这种事屡见不鲜,但宋学义如此有恃无恐,显然背后一定有不小的来头。只是不知道有哪个人在大灾之年还敢如此为他背书。
正想到这里,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无需他示意,身后的阴影微动,景鸿已经按剑而出,身影迅捷如鬼魅,融入门外渐浓的暮色里。
不过片刻,他又悄无声息地返回,玄衣仿佛未曾沾染半分外面的尘埃,只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冷冽:“殿下,是灾民,称发放的粥米掺了沙土,难以下咽,特来求告。”
端木稷沉默一瞬,搁下笔,起身向外行去。
衙署外,数十名面黄肌瘦的灾民跪伏在地,衣衫褴褛,在晚风中瑟瑟发抖。他们高高举着破口的陶碗,碗中所谓“粮米”,竟是大半沙石混杂,颜色黢黑。
见他出来,灾民们哀泣呜咽之声顿时大作,绝望的目光齐齐投向他,像溺水之人望着最后一根浮木。
宋学义匆匆赶来,额上尽是油汗,面色惶急:“殿下息怒!必是下头人办事糊涂,或仓底陈粮未及筛检……下官这就严查!这就严查!”
端木稷的目光掠过宋学义惶恐的脸,又落在那不堪入目的粮米上,最终停在一名老妪颤抖的双手中。他缓步上前,接过那只粗陶碗,指尖探入捻起几粒。沙砾粗糙硌手,混着霉变的米粒,刺目扎心。
夕阳落在他侧脸,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
静默片刻,再开口时,端木稷的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宋大人,我曾再三言明,赈灾粮秣乃性命所系,这便是你治下之事?”
不待宋学义辩解,声音陡然转厉:“即刻起,一应经手粮秣发放之吏员,全部看管,严查到底!自此刻始,各处粥厂放赈事宜,由本王亲随接管!”
说罢,端木稷转向匍匐于地的百姓,声音放缓,却依旧坚定:“乡亲们请起,此事,本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大家一个公道。”
“今日之粮,即刻重新发放,若再有此等情事,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
话音落下,人群中先是一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哀声,那是感激与委屈交织的痛哭流涕,人们纷纷叩首,额角沾上黄土,口中断续喊着“青天”、“殿下恩德”。
风声略止,天地间唯有人声。
下令严查,景鸿当即领了亲兵,将一干涉事吏员拘押起来。衙署内外只余风声穿过廊下,带着几分肃杀。
宋学义面色白了又青,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额上冷汗涔涔,试了几次方挤出话来:“殿下明鉴,下官……下官御下不严,甘受责罚。”
端木稷并未立刻发作,只淡淡瞥他一眼。“宋大人,”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冷冽,“御下不严是过,若再有欺瞒,便是罪了,望你好自为之。”
言尽于此,端木稷转而吩咐随行的户部郎中亲自带人接管粮仓,重新清点盘核,并即刻开仓放粮,务必要让百姓吃到干净充饥的米粮。
[宿主,这宋学义肯定有问题,看他那心虚的样子。] 系统嘀咕道。
[水至清则无鱼,眼下稳住大局要紧,不宜深究,但也不能轻轻放过。] 顾温寒心中回应,目光掠过宋学义微微发抖的官袍下摆。
——
过了几日,端木稷更是繁忙。白日里巡视堤工,督促进度,与徐巍商讨固堤导流之策。傍晚则必至粥厂查看,有时甚至亲手为老弱舀上一碗薄粥。
颖西的天气说变就变。这日午后,原本晴好的天空骤然阴沉,乌云压顶,闷雷滚滚而来。
不消片刻,暴雨倾盆,河水再次暴涨,刚刚有所起色的堤工处顿时岌岌可危。
“殿下!上游雨势更大,新筑的堤坝恐难支撑!”徐巍冒雨奔来,官帽歪斜,浑身湿透,声音带着惊惶。
端木稷正与工部官员在临时搭起的草棚内议事,闻讯即刻起身:“备马!去堤上!”
有人立刻上前:“殿下,水势凶猛,太过危险!”
“堤若再决,前功尽弃,百姓何辜?”端木稷语气决然,已大步踏入雨幕之中。
堤坝之上,暴雨如注,风浪卷着浊流不断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坝。经过几日的抢修,新堤还算完好,但肯定经不起如此冲刷。
方才面露惧色的民夫兵丁,几欲溃散,看到那藏青身影的到来,宛如定海神针。
端木稷匆匆扫视一圈,即刻命人将预备的沙袋木桩急速运至险处,又亲自立于最危之地指挥若定。
雨水如瀑,很快将他淋了透底,藏蓝浸为深黛,更衬得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眸子,在雨幕中亮得惊人。
景鸿护在他身侧,目光警惕,锐利地扫过汹涌的江面与混乱的人群。忽地,他瞳孔骤缩——一段堤基被急流淘空,其上垒砌的沙袋摇摇欲坠,而大皇子正背对此处与人交代事宜。
千钧一发之际,来不及呼喊,景鸿猛地将端木稷向旁一推,自己则借力向反方向跃开。
“轰隆”一声巨响,沙袋裹挟着泥水砸落,正好落在端木稷方才站立之处。
泥浆溅了端木稷一身,他却恍若未觉,急回头看时,只见景鸿已稳住了身形,玄衣紧贴身上,虽略显狼狈,却并未受伤,只是左臂衣袖被尖锐木石划破,一道伤口正渗出鲜血,迅速被雨水晕开淡红。
四目相对一瞬,景鸿即刻垂首,声音混在雨声中,依旧平稳:“属下失仪,殿下受惊了。”
端木稷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查看他手臂伤势:“可有大碍?”
“皮肉小伤,无妨。”景鸿答得简短,将手臂微微移开。
端木稷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多言,只道:“小心些。”转身又投入抢险之中。
经此一事,众人见皇子殿下临危不退,士气大振,竟硬生生顶住了这波险情。
雨势渐歇,端木稷方得喘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行辕,甚至顾不上换下湿透冰冷的衣袍,先召了随行医官为景鸿清洗包扎伤口。
窗外只余檐水滴答。端木稷独坐灯下,发梢仍带湿气。
他展开京中最新来信,仍是端木嵩那熟悉的笔迹,絮叨之后,却提及一桩事:司徒家暗中动用关系,从江南粮商处购得一批新米,正快马加鞭运往颖西,不日即到。信末又言,母后亦从宫中省下用度,换了些药材一同送来。
端木稷握着信纸,许久,灯花噼啪一声爆开,映亮他眼底复杂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