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隆冬已至，白雪铺陈。萧瑟的风呼呼的吹着，裕州城陷入了深眠，一派安静。
一大早，虞真和阿焱难得都赖床了。无他，实在是太冷了，空气中都是寒意，被子里外像两个季节似的。即便是淬过体，修为又已恢复，但还没达到缥缈境，虞真还是会对冷热有反应。阿焱倒是会发热，只是凤凰天然不喜寒冷，比夏日时蔫巴了许多。
等到一大一小终于艰难地爬了起来，日头已经老高。阿焱如今已经长高了一截儿，有三、四岁孩子那样大了，虞真帮他穿得暖暖的，自己也捡最厚的衣裳穿戴了起来。二人围着炭火，喝下一碗热腾腾的面汤，才感觉又活了过来。
敲门声传来，虞真打开一条门缝，风雪立马灌了进来，冻得人一激灵。
城主府的婢女将手中的包袱往虞真怀里一塞，搓搓冻红的手，缩着脖子道：“虞姑姑，太子殿下命人送了信和包裹来，您赶紧看看吧。”
虞真见婢女脸冻得有些白，忙道：“多谢了，外面冷，赶紧回屋去吧。”
关上门，挡住外边的霜雪，虞真坐在炭火前拆开包裹。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两件皮毛斗篷，摸着软软的，很厚实，虞真和阿焱一人一件，秦昭这是怕他们两人冻着了。阿焱穿好后越发像个毛茸茸的小圆球，可爱极了。还有一对精致的小暖炉，抱在手上再熨贴不过了。最后是一封亲笔信。
火声噼啪中，虞真慢慢读着。
秦昭与宁王似乎对立了很久，宁王拉拢了很多朝中大臣一起造势逼迫秦昭退让。好在并无人知晓如何除瘴，秦昭又格外坚持，总算没有被裹挟。琼城作为第一个奉行秦昭政策的城池，已经被推了一把，裕州城将来会是第二个琼城。
看完信，虞真从炭火里扒出两个烤地瓜来，烫得直拿手捂耳朵。阿焱咬了一口甜甜的地瓜，然后吐了吐舌头。虞真在仙宗从没过过这么冷的冬天，她忍不住想，康都会不会比裕州城更暖和一些呢？
吃饱喝足，两人披上新斗篷坐车出门去了。瘴气林还剩一小块就全都清完了，虞真想赶在除夕之前回到康都。
吕城主有一段日子没有关注虞真了，今日看她又带着小童出去，一时起了好奇之心。
“青田，那位……那位……”太久没注意，他突然想不起怎么称呼人家。
“大人，是虞姑姑。”青田会意。
“咳，那位虞姑姑近来每天都出去吗？”
青田点头道：“只有刚开始我给带了路，接送了两回，后面也就没管了。车夫说，她出去很勤。这样的天气，大家都在屋里躲冷，也难为她了。”
吕城主并不信虞真能做出来什么大事，但冬日漫长无聊，为着这点好奇，他想跟去看一看。
彼时虞真和阿焱已经清除了大部分瘴气，正在对最后一点儿发起疯狂的进攻。天冷就是要把速度提上来，不然人都要冻僵了。
吕城主一路走来，越来越疑惑。按理说，就快走到瘴气林了，怎么还没看见瘴气的影儿呢？冬日人迹少，他观虞真坐的马车到了前边就折回了，在白霜一般的地上留下明显的痕迹。确实是这里没错儿。
下了车来，吕城主和青田对视一下，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惊疑。白茫茫的天地间，哪儿还有那片瘴气林？
“青田，这……”吕城主指着前方，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青田直摇头，道：“大人，您问这个我可不知道啊，不如您去问虞姑姑吧。”
于是，虞真回康都的前一天晚上，意外地收到了吕城主的邀请。
领着阿焱进门的时候，虞真发现这日的晚宴相当郑重，吕城主在城主府的正堂摆了一桌像模像样的饭菜，还准备了热气腾腾的锅子，而他本人也一改往日的刻薄和嘴毒，态度好得像变了个人。
“虞姑姑，快请坐，快请坐。林大人也坐，快坐。”吕城主虽然笑着，但那表情怎么看怎么别扭，虞真觉得还不如之前凶巴巴的样子看着自然。
“城主客气了。”几人纷纷落座。
“几位明日便要回康都了，看我，我这个粗人还没尽过地主之谊，实在让人笑话。”
“吕大人实在不必介怀。”有林深在，虞真好歹不用硬着头皮接吕城主的话了。
“之前是吕某人不好，几位到我们裕州城来辛苦除瘴，我却以为……不仅出言讽刺，还那般不上心，都是吕某的错。几位除了瘴气，就是裕州城的大恩人，也是我吕某人的大恩人！请受我代全城人一拜！”吕城主激动不已，直想下跪。
“不可不可，吕大人快起来！”
林大人赶忙去扶，但奈何是个文官，体力不怎么好，架不住吕城主健壮有力，差点被带坐到地上去。还是虞真出了手，将两人一起拽了起来。好歹她是淬炼过身体的人，又有修为在身，力气格外惊人，吕城主被她轻松一提就给扶起来了。
“是我眼拙，是我眼拙，竟没看出姑姑有此神力。”
吕城主此时终于想通了，林大人此次来恐怕是为了照应虞真的，真正能除瘴的是这位能人，亏他之前一直觉得虞真美而无用，真是大错特错！
虞真哭笑不得地说：“吕大人，您别这样，还像以前那样说话，我们都习惯一些。”
吕城主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胡子拉碴的脸竟也没掩盖住他的羞愧之情。
这一餐饭，在奇妙又尴尬的氛围中进行着，成为虞真一行人离开前最后的记忆。
他们出发时大多数人还在家里取暖过冬，街上只有零星的行人。这儿的人还不知道，风雪中虞真的离去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雪停风驻春来之日有什么惊喜在等着大家。
回途中的虞真比来的时候急切很多。那时还是盛夏，还带着对裕州城新鲜的期盼，回去却是凛冬，长途车马劳顿实在令人感到无限漫长。走了三天后，虞真已经变得有些蔫巴巴的，每日里就是抱着手炉发呆。
“姐姐？”阿焱突然用小手推了两下虞真，说：“你是不是想快点去康都？”
虞真迷糊着点点头，回答：“是啊，这天冷得人没精神。”
“我可以带姐姐飞回去，很快的。”阿焱抓着虞真的手，提出了让她心动的建议。
“可以吗？”骑着凤凰飞，应当比坐马车要快多了，岂不是不到半天就能到康都？想到这儿虞真眼中的神采都恢复了一些。
阿焱拍拍胸脯保证：“姐姐信我一回，真的。”
于是当天夜里林深林大人发现虞真的马车里人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信，而消失的两个人则乘着夜色飞向了康都。
短短几个月时间，阿焱已经从刚破壳时候那么小的一只，成长为健硕美丽的凤凰了。金红色的凤凰华彩翩然，真身比起城主府的院子还要大几倍。穿行在夜空中，洁白的雪花为华丽的翎羽平添几许圣洁，羽翼之下，更有风声相和。
原来，当一只凤凰自在翱翔时，天地都会为之赞叹。
虞真陷在凤凰柔软光泽的羽毛中，感觉自己被阿焱温暖眷恋的气息包裹着，连凛冽的寒风也不那么刺骨了。她看着眼前的一切飞快地逝去，飞快地变为过往，仿佛新的轮回正在极速运转。
他们落地之时，正是康都年味最浓的除夕。这天晚上，秦昭主持了宫中的除夕宴，给众大臣赐了菜，回到东宫之时夜色已浓。
深深宫廷，灯火辉煌，是团圆守岁的时候，却也是寂寞的时候。一袭红衣的秦昭静静走在宫道上，冷冷的梅花香气和白雪的清冽味道长久不散。在这样的时刻，他想起已经故去的母亲，又想到远在边地的阿姐。宴席终会散去，亲人又哪得团圆？
“阿昭！”
秦昭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然怎会突然听到阿姐的声音。
“阿昭！在这儿！”那声音再次入耳。
秦昭回首，见那热闹的灯火下站着一大一小两个毛绒团子，脸上的笑意漫入了夜色中。三人一道进了门，正巧小沅端来了宵夜，见到虞真，惊喜得不行！
“虞姑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之前林大人传信不是说还要走几天吗？”
“我和阿焱嫌林大人走得慢，这不，提前回来了，也好和你们一起过年啊。”虞真虽然觉得有点对不住林大人，不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那可太好了！殿下每日都盼着姑姑回来！”
小沅笑眯眯地看向虞真旁边的小团子，道：“这就是阿焱吧，真是个乖巧的孩子，让人一见就喜欢得紧呢。”
小凤凰还没被人这么热情地夸过，悄悄地又红了脸蛋儿，无意识地抓了两下虞真的手。
晚些时候，小沅端来了小鲍螺酥、蜜酥、皂儿糕等十样小食点心，又泡了热乎乎的茶汤来。爆竹声声中，东宫诸人欢声笑语过除夕。秦昭给宫人们发了赏钱，还特意给虞真和阿焱准备了两个鼓鼓的荷包。
这是虞真过的第一个年，从前她只在书上读过这样的节日，如今她也身在其中，乐在其中了。从除夕开始，年味儿一天天更浓了，等到正月十五上元灯会，虞真才真正领略了什么叫做繁华人间。
喧闹的街头，有些人在看灯，有些人在看灯下人。康都的上元夜是美的，是动态的，是人流不息的，是灯影绚丽的。高低错落的花灯点缀着夜空，各种色彩的星星数不胜数。年轻的姑娘们个个打扮得娇俏可人，也为这夜色添了不少旖旎。
虞真和小沅拉着秦昭和阿焱在灯市中穿行游逛。
到处都是猜灯谜的小摊子，哪里的花灯越是漂亮，聚的人就越多。阿焱手里提着一只玉兔灯，秦昭则戴了一个兔子面具，都是虞真挑的。街头的杂耍、唱戏、龙舞、高跷每一样都那么新鲜有趣，之前三十多年过得十分枯燥的虞真，简直要醉在这片欢乐中了。
“姑姑，河边有人在放灯许愿，咱们也去吧。”小沅指着不远处道。
“许愿？”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造型别致的几艘灯船，再往水面上看，确实有不少河灯随着水波荡漾。
小沅解释道：“是啊，在纸条上写下新一年的期盼，付予荷花灯，只要灯不灭，来年便可如愿。姑姑，我们都放一盏吧。”
虞真微笑点头。秦昭和阿焱都随虞真的心意，她想做什么都会陪着，所以几个人都一脸认真地写下了心愿。虞真猜秦昭许的愿一定是国泰民安，小沅嘛，该是多攒些钱。阿焱的愿望里一定有她，而虞真自己其实已经过得很快活了，如果还有心愿，就是身边的人都平安喜乐。
烟火璀璨，如花绽放。徜徉在节日欢闹的街道上，直叫人忘却了今夕何夕。
而此时，同在康都热闹街头的，还有谷国年轻的君王和他的唯一的亲妹妹。他们以平民身份混进萤国都城，就是为了找到太子秦昭，达成一项交易。
“阿兄，今夜萤太子确实来此赏灯？”年轻娇俏的女子仰头问。她便是谷国的嫡公主，云筝。
云衡低声答：“确信无疑，我们的人蹲了一整天才得到的消息。”这次他们并不正式拜访，也并不想让人发现行踪，只想私下联络秦昭，热闹的灯会正是最好的时机。
云筝抱怨道：“可是这里人这么多，我们找了一个时辰了也不见个影子，真的能见到他吗？”
云衡很有耐心地说：“既然来了，总要不枉此行。听说太子带着两个女子一个小童出门，我们多留意这样的人。”
“知道了，阿兄。”云筝有些不情愿，她的新鞋子都快走脏了。
突然，一个男子朝云筝撞了过来，将少女整个撞得一偏。那人也不道个歉，撞了人直接跑了。
“阿筝，你没事吧。”云衡赶紧扶了一把妹妹。
云筝理理衣裙，嘟囔道：“什么人啊！真是讨厌。”而后往腰间一摸，突然惊道：“玉佩！我的玉佩不见了，阿兄，是刚才那人！快追！”
云衡是习过武的，有些底子，他拨开路人，三步并两步地追了上去，一把擒住了撞人的男子。却见这男子并不如何惊慌，二话不说将玉佩还给了云衡，甚至举止还十分斯文的样子。
云衡怀疑地打量了男子一番，见玉佩无异，才放了他。
“阿兄！”
云筝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却刚好看见了前方的一幕。秦昭的面具系带松了，脱落了下来，虞真弯腰捡了起来，旁边还跟着一个侍女，一个小童。她扯了扯云衡的袖子，用眼神示意他。
云衡往那处一看，果然很像他们要找的人，尤其秦昭的年纪和身上流露出的那股子贵气，都对得上。他感慨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云衡确是不认得刚才撞人的男子的，可要是虞真见到了一定能认出来，他就是长明仙宗自称“太迦”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