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国都城,康都,宁王府。
幕僚陈潜跪匐在地,头低低的,战战兢兢。
在陈潜跪匐的不远处是一块巨大的地毯,上面织了密实而繁复的美丽图案,据说是不远万里从辛羌国运过来的。地毯上的软榻造型精美,上铺一块完整雪白的银狐皮。半开的窗将阳光洒进室内,将花园内的馨香卷入室内的甜香,也将屋外鸟笼中的鹦鹉叫清晰地传过来,那尖尖的嗓子一声声叫着:“蠢货!蠢货!”
软榻上的人坐姿慵懒,用手指轻抚着下巴。半晌,传来低低的一句:“这可怎么办好呢。”似是无奈,似是可惜,又似是包含了些幸灾乐祸。
陈潜等了许久,等来这么一句。他知道,这位这么说话就是不妙了,立马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明白求饶是没有用的,只有将功补过才能逃过一劫,忙表决心道:“殿下,属下这次虽然失手,但太子还滞留业城,将将返程之际最是容易松懈,殿下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定能成功。”
上位躺卧之人漫不经心地理了下衣袍的下摆,拖着长长的尾音道:“哦?是吗……”
“殿下放心,属下这次一定办成。”
茶盏被搁在几上的声音响起,轻轻的,却让陈潜心里一颤。
“嗯。那还杵在这干什么,还不滚去做事。”
“是,属下立即去,立即去。”
陈潜连走带跑地走了,一秒钟也不敢多留。这位宁王殿下阴晴不定,若不是为了钱财,他也不会为他做事。
“长日何漫漫,余生多无聊。秦玉啊秦玉,别太心急了。”幕僚走了,软榻上的人自言自语道。
宁王名秦玉,比太子秦昭要年长些,如今已是弱冠之年。早些年,因生母位卑,不被老皇帝看重,他在宫中很是过过一段凄惨日子。后来,赵贵妃的皇子夭折,他认了贵妃为养母,又招揽了前朝右相一党,才抖起了威风。近年来,甚至能与太子秦昭分庭抗礼。不过许是从小性子没养好,秦玉的脾气总是叫人捉摸不透。
这边陈潜立马给手下传信,让他们必须抓住最后的机会,在太子回京前解决这一切。没错,他的手下正是追杀过秦昭的那一波匪人。这次,不成功便成仁,也是时候拿出底牌了。
业城城主府。
小宫女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整行李。太子殿下来此赈灾已经有些日子了,随着灾情平稳下来,离回康都的时候也就近了。
秦昭今日难得清闲,和傅传在小花园里喝茶对弈。
“殿下,您快输了。”傅传感觉到今日秦昭心思明显不在棋盘上。
秦昭放下棋子,道:“一时晃神,竟这么快就输了。”
“殿下可是在想回都城的事?”
“是该回去了。只是,怕没那么简单。”秦昭这是担心那伙匪人还在暗处,恐怕他们不愿错过回都城前最后的机会。
“确是如此。”
“城主府守卫森严,难以引蛇出洞。若是那些人选择在路上出手,只怕会伤及无辜。”
“那殿下是想?”
“这次祝家和一众医行药堂的人出了很多力,临走前是该设宴酬谢才是。”
秦昭确实有心想好好感谢一下大家,只不过不是在故意放出去的时间罢了。待一切都解决好了,才是好时候。
“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傅传接着又说:“殿下,您让查的虞真姑娘,查了很久,什么都没查到,像是凭空出现在业城。”
“我知道了。”
“殿下,可要再多派人探查?”
“不必,就这样吧。”
也许是习惯了虞真这些日子的陪伴,秦昭并不想再深究她的过往。他没什么朋友,难得虞真不会像宫女和下属那样对他。偶尔累了的时候,有个人陪着,也不赖。
这日,秦昭亲自去祝家送了宴会的请帖,大半个城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借了西词别院,要开一场庆功宴。
祝家厅堂里,一家人齐聚,恭迎太子驾临。
祝老太太还要行跪礼,秦昭赶紧将人搀扶了起来,道:“老太太快请起。”然后又对祝家众人道:“大家不必拘束,都坐吧。”
祝家人答了谢后纷纷落座,每个人脸上都是与有荣焉的样子。这次救治疫病病人,他们祝家出力是应该的,但得到了太子殿下的认可,那可就是面上增光了。
“这次业城的灾情,祝家和各医药行出了不少力。业城的百姓和我,都不会忘记的。”
秦昭用眼神示意虞真,虞真将太子亲笔提的字拿出来展开,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妙手仁心。
祝家大老爷祝春晓脸上的喜色都要抑制不住了,激动地说:“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祝老太太本想留秦昭在府里用膳,但秦昭不想劳动祝家人,连忙婉拒了。这次他来,除了表示慰劳,还有正事。
书房里,只有祝家大老爷祝春晓、大公子祝行之和太子秦昭,伺候的人都被远远地打发走了。
“两位,我要说的事关系重大,万不可叫旁人知晓,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也不可。”秦昭的表情很严肃。
“殿下叮嘱,我们不敢不遵。”祝春晓父子俩立刻表态。
“西词别院设宴,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目的,是要引来暗处的杀手,来个瓮中捉鳖。”
祝行之意识到,这可能和上次太子受伤到梧桐院有关,便问:“殿下,需要祝家做些什么,您尽管吩咐。”
“宴会当日,只派空马车来别院即可。今日随我来的亲卫会留下来,那日会扮作马夫。马车直接进院,会有人接手一切。祝家无需任何人来。”
“殿下放心。”父子俩都知道,这是太子殿下怕牵连祝家人。
秦昭在与祝家两父子密谈的同时,虞真也在进行着一场对话,对象是祝家的茗姑姑。听说,茗姑姑原先在皇后身边伺候,是看着秦昭长大的。秦昭受伤后想着来祝家,也有这一层关系在。只是当时他受了重伤,怕惹茗姑姑担心,这才隐瞒着。
茗姑姑出了宫后,嫁了从小有婚约的男子,只是没两年就守了寡,现下已回到娘家来住。
“虞姑娘,听说殿下经常把你带在身边?”
虞真点点头。茗姑姑身上带着一种很温柔的气质,虞真不知道她为什么和自己单独聊,不过见了她的人,倒是很难生出反感。
“殿下呀,也是个苦孩子。”祝茗回忆到:“那时候,皇后娘娘病重,却执意要放我出宫成婚,我走后很是担心殿下。”
“皇后娘娘……”虞真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秦昭的母亲。
“娘娘生殿下时,落下了病。后来身子就一直不好。硬是拖到殿下十四岁,还是撒手去了。那个时候起,皇上的心思就不在朝政上了。殿下还没长成,骤然失了母亲,又要肩负起偌大的一个萤国的国事,实在是让人心疼。”
虞真不能想象,一个少年是怎样在那样的情况下做到顾全大局的。这背后,艰辛和孤独,肯定都有很多。
“虞姑娘,你别误会,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殿下身边难得有人陪,我很替他高兴。外头虽然有一些流言,但你万万别放在心上。其实殿下对身边的人都很好。”
“……流言?”虞真有些疑惑。
祝茗却说:“你是在业城才跟着殿下的吧?若是回了都城,自然会知道的。只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不如自己亲眼看到的。我只希望,你能做出自己的判断,不要被人蒙蔽了。”
虞真虽有些不明就里,但见茗姑姑的样子不像是有心计,便点点头。
其实这些日子,虞真都是把秦昭当作像乐碧云一般的后辈关心,在一起待得久了,秦昭在虞真心里和自己的弟弟一样,只是他身份尊贵了些,肩上的责任重了些,又格外辛苦了些。
祝茗也是一番苦心。她见太子殿下待虞真有几分信任和亲近,心里很替他开心,但是又怕虞真会听信谣言,与殿下离心,这才提前和虞真说这些话。
回到城主府后,秦昭和虞真在书房里度过了一段闲散的时光。或者说,是虞真一个人的闲散。
秦昭埋首于桌上,看的是由康都送来的奏折。而虞真在一旁,看的都是一些闲书。
虞真在仙宗时只有那么几本书册,所以第一次来书房见到满满一架子书的时候,兴奋得紧。而且,她发现秦昭其实并不在意她平时都做些什么事,对她爱看闲书也不会多说一句,只是偶尔才会吩咐她做些事,实在是一个极好的人了。
像是小沅和玉坠,其实也并不忙,秦昭需要的时候才会叫她们,剩下的时间她们尽可以自己安排,只需做好份内的事就行。
虞真正在读的一本是有关地理的书,讲的是萤国的康都。虞真这才知道,原来她在解空前辈记录中读到的洛汐,就是如今的康都。想着书中描绘的繁华景象,虞真都有些迫不及待想去都城了。真没想到,有一天她真的会去到书上才有的地方看看呐。
此时虞真正读书入迷,忽然听得“咚”的一声沉闷响声。回头看,就见秦昭栽到了地上,痛苦地捂住了头。她连忙跑去查看。
秦昭的状况很不好。他的头好像很疼,双眼甚至有些发红,精神状态近乎狂躁。好似是实在痛苦得很,不住地想用头撞地,撞桌子,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挣扎。好在虞真力气大,秦昭又比较单薄,这才能控制住他。
还真是有点棘手。不能任由秦昭这样下去,不然他不是伤到自己,就是伤到别人。让人看到了他这样,也很不好。
虞真想起秦昭第一次受伤那回,她给他喝过仙宗的灵药,应该是有些作用的。秦昭的手脚四肢都在胡乱挥舞,虞真实在没办法,只得拿手上缠着的藤鞭绑了他的双手,又强给他灌了灵药和灵泉。
渐渐地,秦昭安静了下来,整个人昏在了虞真怀里。
虞真实在无奈。距离她上次救下秦昭才多少天,他可真是多灾多难啊。她没有发出大动静,只是去外院找来了傅传。还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暂时还是不声张为妙。
傅传找来了随行的太医,为秦昭仔细诊看。
虞真问傅传:“殿下这毛病,从前就有?”看秦昭这没有征兆却突然头痛难当的样子,并不像是寻常病痛。
“已经有一年多了”,傅传挑着眉道:“以往每次并不会这么严重,一两个月会有那么一次,每次发作殿下只是脾气格外暴躁些,命人离得远些就是了。实在磨不住了,会摔些东西。”
“太医怎么说?”
“看不出什么,只是开些凝神养气的药罢了。”
“可今天实在太突然。明明之前在批奏折,人是好好的……”
傅传明白虞真的怀疑。
“你仔细想想,殿下今日除了批奏折,还做过什么?”
虞真搜索了一遍回忆,回答:“并无什么新奇的事,今日从祝家回来后,殿下只是换了身衣袍,用了些茶和点心,就开始批奏折,与平日也没什么不同……除了今日像是换了熏香,味道倒挺好闻的。”
“熏香?”傅传立刻抓住了异常之处,而后凝重道:“殿下一直只熏一种香。”
虞真看着躺在床榻上的秦昭,眉头皱了起来。黑手无处不在,织成了一个暗处的漩涡,无时无刻不想将这个单薄的少年吞噬。而他又有什么错呢?无非是生在了皇室家族,无非是想为萤国的百姓做些事罢了。
这时,太医诊断完毕。
“殿下怎样?”傅传的语气中难掩焦急。
虞真想,还好自己找的是他,不是尉迟冬明。她是见过傅传平日里那副稳当模样的,连他都急了,要是换成尉迟冬明,指不定现在已经把屋顶掀翻了。
“殿下的情形,有些奇异。确实不像是旧疾发作,反而像是被下了药。”
“下药?!”傅传的怒气已经压不住,马上追问道:“这么看来,之前殿下时有头疼不已的情况,也是因为药物?”
太医缓缓点头,道:“理应如此。该是长期用药但每次药量不多,不易被查出,这次算是下了重手,殿下能捡回一条命,真是万幸。”
“依您看,能否对症下药,让殿下尽快痊愈?殿下这次发作很有可能是衣袍上熏的香料所致。”
太医闻了闻,不敢断定。
“只怕还要找出殿下被下的药,才能配置解药。不过看殿下现在的样子,应该已经缓解了很多,暂时无碍。”
傅传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虞真,殿下开始发病时只有她在身边,应该最清楚是怎么回事。
虞真知道瞒不下去,便照实说了:“是我给殿下喂了些药。是我……是我家乡那儿很有效的药。”
太医很是尽职,也有些好奇是什么神药能缓解殿下的症状,问虞真:“姑娘可否将药给老夫一观?”
“您看看吧。”
虞真的灵药已经给秦昭吃了两次,本来就不剩多少,肉疼得紧。便把秦昭吃剩那瓶药给了太医,那里只剩了个底儿。
傅传虽然觉得虞真随意给太子吃药有些莽撞,不过好在太子没有大碍,她这药也算了立了大功。
几人说话的当口,秦昭慢慢苏醒了过来,脑子也恢复了清明。他只记得,昏过去之前尝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像是上次中箭后恍惚中尝过的味道。在他昏过去之前,只有虞真在旁,所以,是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