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冬明将个西词别院掀了个底儿朝天,没找到业城城主魏信,却被别院里的情形气得不行。
足足可容纳上百人那么大的庭院中,一步一景,山、水、亭、石皆可成画,活脱脱一个江南小园林。姚黄魏紫,百花竟放,名贵的花儿数不胜数,有些花儿的品相甚至比皇家花园中的还要更好。
庭中的佳肴美酒还没撤下,就那么摆在一旁,无人收拾。城主明显是接到消息,仓促出逃,剩下的人见情况不对,都跑光了,连个守门的都没有。
这业城城主,白日里在此处饮酒取乐,放着城内不管,听到殿下来了,就卷铺盖跑了,岂有此理!要是人人都这么当城主,整个萤国还不亡了!
“追!”
尉迟冬明留下两个人守着别院,立马开始地毯式搜索业城城主。他顺着马车车辙的痕迹,很快就截住了逃跑的魏信。
魏信被抓的当时,马车上还坐着他的爱妾,是他新纳的第十二房妾室小怜。整个马车上装的箱笼、包袱中都是亮得晃眼的金银珠宝和厚厚的银票。他见尉迟冬明带兵追上来,整个人都吓傻了,连连叫嚷饶命。
尉迟冬明很看不上魏信这副模样,要是有些骨气他倒还高看一眼,这么个怂包,敢做不敢当,真想一刀了结了他!尉迟冬明命人堵上了魏信的嘴,将他和小妾都绑了,带回城主府复命。
而此时,城主府内,秦昭正与傅传谈话。
傅传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罐好茶,泡了三盏,三个人一人一盏。没有外人的时候,秦昭倒也不讲究许多,让傅传和虞真都坐着。
秦昭浅抿两口,吩咐傅传:“派两个仔细的,将城主府的账册、文书都检查一遍。”
“殿下不必担心,属下已经派人去了。”
秦昭点点头,傅传做事一向细心,和尉迟冬明一文一武,倒也合作得宜,帮他省了不少心力。尤其傅传还是左相傅榕之子,对朝中人事多有了解。
“殿下可知这业城的城主魏信是何人?”
“我记得他是裴焕一手栽培的,本来还有几天就要调往都城。可是有何蹊跷?”
傅传却先看了虞真一眼,又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秦昭,这是在问可否当着虞真的面直言。
虞真此时正在品味人间的第一杯茶,颇有些新奇。这味道确实和仙宗的灵茶不一样呢,有种说不上来的清香,一点也不苦涩,喝下之后,满是回甘。喝了两口,身体都跟着热了起来。
秦昭其实还没想好要以什么态度去对待虞真。或许是出于某种直觉,他不觉得虞真会是奸佞狡诈之徒,于是示意傅传继续说。
“魏信此人,是荣音二年都城仕考的第五十九名。在一众仕子中,并不出挑。听闻能录得上倒数第二,是因前面有两位仕子一个家中有孝,一个急病去了。在侍书院熬了好几年才正式做了官,还是最偏远的业城的城主。裴焕一开始也并不看好魏信。想来,这魏信虽无别的长处,两年来,孝敬应是没少。裴焕应是满意他这样‘诚意’,这才动了心思,将他揽为己用。”
秦昭却道:“既无大才,何以能在业城任满两年?”
“殿下不知,去岁多个城或有天灾,或有**,业城这两年却颇为平静,直到前几日才下了暴雨。或许这也是魏信能再此安然度任的原因。若不是这次突降暴雨,恐怕他已然启程前往都城了。”
“竟是这样。”
原来并不是业城比其他的城市管理得好,而是恰好魏信运气好而已。秦昭想,这次魏信渎职贪污的证据再收得多一些,就能发动朝中将业城城主换成自己的人,也算是让裴焕和宁王断了一条财路。
虞真结束了品茶,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仙宗的书册上说,这就叫做官场。她从书中得知,能当官的在人间属于极少数。原以为,品行、智慧、能力都出众才能被选为官吏,现在看来,时机、运气占了很大影响。那业城城主一向好运,现在真正的考验来临,却没了好运气,一下子就原形毕露了。
虞真又想起自己曾经所在的仙宗,是不是也是一样呢?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长,有多少是占了天时地利的好运气成就了自己的?可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会标榜自己的资质和努力,突出自己的高人一等。殊不知,别人或许只是缺了一点点运气,并不比他们差多少。机遇的宠儿不会永远存在,谦卑的灵魂才能意识到这一点。
这时,前去搜查城主府的士兵上前禀报,同时带回了两大本账册和一叠书信。傅传接过来一一翻看,眉头都皱了起来,怒道:“这魏信,连掩饰都不曾做,这些账本,记得可都是挪用公费、以次充好、奢靡浪费之举!”
秦昭把账本接过来仔细翻阅,粗看之下竟有五十万两白银之漏洞,顿时为业城的百姓感到愤怒和心疼。
“行之曾与我说,百姓想要魏信开仓放粮,粮仓却并无一粒米。”
“确实如此,殿下。储备粮仓并未按要求储粮,魏信把买储备粮的银子都用来建他的别院了。”
秦昭的头又开始疼了。罢,事已至此,尽快将能用的都用上,全力救灾才是。
“殿下,魏信带到。”门口传来尉迟冬明的声音。
秦昭却不想和这个魏信废话,他吩咐傅传和魏信核实账目、银钱,并拿到认罪书,吩咐尉迟冬明整顿城主府所有兵士,准备征民重建屋舍和修简易隔离竹屋的事宜,又让兵士去给祝府送信,请主事的人带上本城所有药铺、医堂的东家,都上城主府来商议防疫治病之事。
安排完这么些事情,太子这才刚闲下来,后续部队就到了城主府,带来了粮食、药材、银子,连着伺候秦昭的宫女们也来了,运来了他的日常用物。秦昭这个太子殿下这时才意识到,应该给虞真安排一个身份。
虞真跟着太子这一天,看着他受着伤还有条不紊地安排各种事务,看他这么小小年纪就为满城满国的人而操心,不知怎的,心中升起了淡淡的钦佩和感动。她想,在这个世界上,原来有些人可以担负起这么多人的福祉,发挥这么大的影响。若是秦昭能好好的,说不定整个国家都可以变得更好。
这时,虞真看到两个宫女进了门。一个穿淡黄色的衫裙,长着一张娃娃脸,个子不高,但瞧着很是活泼。另一个穿淡紫色的衫裙,稍高一些,生得文文静静的样子。二人给秦昭行了礼,起来答话。
“殿下,东西都安置妥当了。您的卧房是新选的,被服等物都已熏好了香,小厨房也都整饬好了,随时等您的吩咐。”黄裙宫女自觉地禀报内务情况,只是眼神里藏不住好奇,时不时悄悄往虞真那儿飘。
“殿下,咱们带来的药材和钱粮也都整理清点好了。”紫裙宫女道。
两个宫女分工清楚,说得明白。
秦昭点点头,对黄衣宫女说:“守卫的兵士可有过夜之所?可有夜食?”
“殿下,您就别操心了。这儿连着练兵的营房,他们不会没去处的。城主府的地窖里还存着好些粮、肉、菜,够吃一段时日的了。殿下,您晚膳想用些什么?我这就让小厨房先准备上。”
“清淡些便好。”
“听闻殿下受了伤?”紫衣宫女道。
“我已无碍。对了,这位是虞真,是我新请来的姑姑,今后,先在我身边跟着。”秦昭是有些无奈的,应该是姑姑没错吧,毕竟虞真说她三十六岁了,暂时就先这么叫吧。
两位宫女都给虞真行了个礼,齐声叫虞姑姑。
秦昭指着两位宫女对虞真道:“这是小沅和玉坠。你若有什么需要,寻她们两个便好。”
黄衣小沅,紫衣玉坠,虞真记下了。她不懂他们的礼数,也没随意模仿,怕弄得四不像的样子,只对她们二人说了声“麻烦了”。
秦昭吩咐小沅和玉坠自去忙,这里又只剩下了他和虞真。
虞真有心想问问“姑姑”是做什么的,但看着秦昭疲惫的模样,她没忍心打扰。他好像靠着椅背睡着了。
差不多有一刻钟,小沅端了食盒进来。虞真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小点声儿。小沅接收到,动作缓慢地放了食盒,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了。虞真想,这小姑娘还怪有趣的。
只是秦昭睡得很浅,还是醒了。
“小沅送了饭来,殿下要不要吃点东西?”
秦昭醒醒神儿,见桌上摆了两样清粥并三碟子热菜,分别是一碟子烧豆腐,一碟子小炒鸡丝,一碟子山药木耳。还有一道点心,是甜甜的桂花糕。
虞真还是第一次见人间的吃食。在一旁闻着饭菜的香味儿,头一次感觉到人间和仙宗的差别有多大。虽说她也会做那么一两样小零嘴儿,但味道完全不能与眼前的这桌菜散发出的香气相比。刚才秦昭说要清淡点儿,都能做出这么多花样儿,真是不敢想象!
秦昭自是吃惯了山珍海味,这些吃食对他来说确实称得上是清粥小菜。本来他也没多少胃口,总是想着接下来还有很多要做的事,但此刻看着虞真那隐隐的渴望眼神,还是奇异地生出了一些食欲。
“你饿了么?一起吃点。”
“可以吗?”虞真觉得秦昭此刻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及时了。她虽不是过于外放的人,但眼睛里也闪烁着一丝欣喜的光芒。
秦昭只是示意她自己坐,又递给她一副碗筷,一个小瓷勺。他一向都很随和,有时候高兴了也是准身边人一起用膳的。只是他们都碍着身份和规矩,不敢和他同桌而食。现下有了虞真这个不怕的,用膳倒也没那么无聊了。
虞真盛了小半碗粥,才把第一勺送进嘴里。爽滑稠糯的粥入了口,虞真整个人都有些呆滞了。这是什么味道!活了三十几年她都没尝到过。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鲜美的粥!咸鲜味一股脑儿地直往口腔里钻,舌尖上都是幸福的味道。
秦昭这时却看了眼虞真。连喝碗粥都像在品什么上等美味,神态不似作伪,该是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现在说她是细作,秦昭自己都有些不信了。哪个细作不是花重金养出来的?哪有像虞真这样的。想到这,秦昭稍安心了些。
一顿饭用完,两人都很满意。秦昭有了人陪,虞真享用了美食,算是主仆尽欢。
只是刚用完膳,玉坠就来禀告,说祝家的人和城内医药行主事的都来了,等着殿下传唤。这下,秦昭又要开始忙了。
虞真觉得自己在旁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去找人看看怎么给秦昭熬药,于是便告退了。
城主府很大,虞真差点走迷了路,好在最后遇上了小沅和玉坠。
“虞姑姑。”是小沅在跟她招手。
“你们都在呢。殿下的伤祝家大公子给看过,说是早晚都需服用汤药。我正想着找你们学学如何熬药呢。”
虞真在仙宗吃的都是现成的丹丸、灵露,味道也不像这里的药闻起来那么苦,并不懂这汤药是怎么熬出来的,所以就来找小沅和玉坠了。既然刚才吃了人家的饭,总是要想着回报的,这个道理虞真还是懂的,况且祝大公子确实也交代她要仔细熬药换药。
“姑姑不会熬药?”
“我并没见过这种药,所以不会,让你见笑了。”
“那姑姑家里人都不生病的吗?”小沅好奇地问。
“他们,平日里不与我一起”,虞真现在想起来爹娘都觉得很遥远了,她恍惚道:“估计,也不会再见了。”
小沅听虞真这话却误会了,还以为虞真的家里人都已经离世了,连忙说:“没关系的,虞姑姑,你随我来,我教你熬药就是了。”就连玉坠也少有地流露出同情。
小沅的热情感染了虞真,她第一次学熬药之旅还算顺利。而且就算偶尔烫了手,虞真也感觉不到,她经过淬炼的身体在熬药这事上确实有些优越。
熬药期间,虞真和小沅聊天,感到十分轻松愉快。小沅身上有种说不上的活力,让人感觉很想靠近。即便虞真不爱交际,也不免和她聊了很多。越是聊,小沅就越热情。虞真不知道,那是小沅在变相地表达同情和关怀,只觉得她十分亲切可爱。
再看玉坠,神态举止都很得当,不像小沅那样活泼,沉稳得紧。但虞真总觉得她看自己时有些怪怪的,对她本能的喜欢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