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刚把最后一颗红果子咽下,东院的门便哐当一声被粗暴推开。赵氏那尖利刺耳的嗓音,裹挟着未消的余怒和新的命令,狠狠砸了过来:
“死丫头!柴劈完了吗?就知道躲懒!别装聋!去后山脚那片坡地割猪草!篓子不满,今天甭想吃饭!”
阿昭立刻站起身,小手飞快地拍掉裤子上沾的草屑和泥土。她走到墙角,默默背起那个对她而言过于巨大的破旧竹篓,拿起刃口锈迹斑斑的镰刀。竹篓的背带深深勒进她单薄的肩膀。
后山脚的坡地离明家不远,却要穿过一片阴森少人的杂木林。林子里光线昏暗,脚下是厚厚一层腐朽的落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枯枝烂叶的气味。四周静得可怕,阿昭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她不由得握紧了镰刀柄,加快了脚步。
好不容易走出林子,来到杂草丛生的坡地,阿昭松了口气,放下竹篓开始割草。镰刀钝,草茎韧,她割得很费力,小手很快被勒出红痕,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她专注于一丛茂盛的灰灰菜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呜咽声,猛地从侧后方的灌木丛里响起。
阿昭浑身一僵,惊恐地回头。
一头体型壮硕、毛色脏污发黄、涎水直流的流浪恶犬,正龇着森白尖牙,从灌木丛中钻出。它浑浊的眼睛死死锁定阿昭,喉咙里滚动着充满威胁的低吼,后腿微屈,摆出了扑击的姿势。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阿昭。她脑中一片空白,爹爹说过的遇狗不能跑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求生的本能驱使她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远离恶犬的方向,没命地狂奔起来。沉重的竹篓和镰刀被她慌乱地甩在身后。
“汪!吼——!” 恶犬兴奋地狂吠一声,化作一道黄色的疾影,紧追不舍。
风声在耳边呼啸,树枝抽打在脸上、手臂上,火辣辣地疼。阿昭小小的胸膛像要炸开,她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往前跑。身后的犬吠和腥臭的喘息却越来越近。
慌不择路,脚下的路越来越陡,杂草越来越深。她冲出了杂木林的边缘,眼前赫然是一段覆盖着碎石和稀疏草木的陡峭山坡。
“啊!” 脚下猛地一滑,阿昭整个人失去平衡,尖叫着朝陡坡下方翻滚下去。
天旋地转,泥土、碎石、枯枝不断撞击着她的身体。剧烈的疼痛从四面八方传来。她吓得闭紧双眼,只能死死护住头脸,小小的身体在翻滚中不断碰撞。脖子上的白色暖石隔着衣料,似乎散发出一点微弱的暖意,试图护住她。
不知翻滚了多久,“噗通”一声闷响,伴随着剧烈的震荡,她终于停了下来。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骨头像是散了架,脑袋嗡嗡作响。阿昭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小脸煞白,额角被划破了一道口子,渗着血珠,混着泥土草屑,狼狈不堪。她大口喘着气,劫后余生的恐惧让她瑟瑟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敢慢慢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陌生的谷底,四周是高耸湿滑、爬满苔藓藤蔓的岩壁。光线昏暗,空气阴冷潮湿,却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沁人心脾的甜香。
她忍着剧痛想坐起来,却疼得倒吸冷气。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让她呼吸骤然停滞的景象——
就在她前方几步远,紧贴着湿漉漉岩壁的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一株奇特的植物,不过半尺高,碧玉般的叶片上流淌着金色的脉络。而在那几片玉叶顶端,赫然挂着三颗龙眼大小的赤红果子。
那果子如同最纯净的红宝石,表面氤氲流转着朦胧的霞光,那股令人心旷神怡的甜香,正是来源于此,光芒映照着湿滑的苔藓,将这一小片阴暗谷底渲染得如梦似幻。
阿昭看得呆了。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像故事里神仙吃的仙果。那光芒和香气仿佛有魔力,让她身上的疼痛都似乎减轻了一些,冰冷的身体也回暖了几分。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暖石,感觉它似乎比平时更温热了一点点。
饥饿感再次猛烈地涌上来,肚子咕噜噜叫得震天响。看着那三颗散发着诱人光芒和香气的果子,阿昭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能吃吗?会不会有毒?她犹豫着。可是,它闻起来那么香,摸着暖暖的(她忍着疼爬近了一点,小心地用手指碰了碰其中一颗),一股温和的暖流瞬间从指尖涌入,让她舒服得差点哼出声。而且,她真的好饿好饿。
就在这时,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从头顶岩壁传来,阿昭惊恐抬头,只见一条碗口粗细、通体乌黑发亮、头顶长着肉瘤的狰狞大蛇,正从藤蔓缝隙中探出头来,冰冷的竖瞳死死锁定了朱果和她。
前有恶犬,后有毒蛇!阿昭吓得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猛地伸手,一把将离自己最近的那颗赤红果子揪了下来,想也没想就塞进了嘴里。
果子入口即化,一股庞大、温和却又沛然莫御的暖流,如同决堤的江河,瞬间冲入她的喉咙,席卷四肢百骸。
“轰——!”
阿昭只觉得脑海中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撕心裂肺般的剧痛从全身各处传来,骨头仿佛被敲碎又重塑,经脉像被强行撕裂又拓宽,剧烈的痛苦让她眼前发黑,小脸扭曲,皮肤表面瞬间渗出大量乌黑油腻、散发着恶臭的污垢。
岩壁上的黑蛇竖瞳一缩,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吐着信子,一时竟未敢上前。
而阿昭,在那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剧痛冲击下,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小小的身体软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周身却开始散发出淡淡的、温润如玉的柔和光晕,缓缓排开那些污垢。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沉睡了漫长的一世纪,阿昭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谷底依旧昏暗,但她的视野却异常清晰,甚至能看清岩壁上苔藓的细微纹理。身体……身体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之前那散架般的剧痛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通透和充满力量的感觉,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每一个毛孔都在自由地呼吸着微凉的空气。额角的伤口不见了,皮肤变得异常光滑细腻,白皙中透着健康的红润光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黑泥的破旧衣服,又摸了摸脸,难以置信。那股奇异的甜香还在,但淡了许多。她看向那株植物,顶端只剩下两颗红彤彤的果子,依旧散发着霞光。
她……她把那颗果子吃了。然后……然后好像变得不一样了?阿昭懵懂地想着。她试着动了动胳膊腿,灵活无比,而且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之前爬都爬不起来,现在她轻松地就坐了起来,甚至尝试着站起身。
稳稳地站住了,不仅不疼,反而觉得身轻如燕。
饥饿感也完全消失了,只觉得神清气爽,精神百倍。身上那层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黑泥让她很不舒服。她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一条细细的、清澈的溪流从岩缝中渗出,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阿昭走过去,顾不上水凉,小心地捧起水清洗脸上和手臂上的污垢。清凉的溪水接触到焕然一新的肌肤,感觉格外舒适。洗掉污垢后,露出的皮肤更是莹润如玉,仿佛脱胎换骨。
她看着水中倒影里那个虽然穿着破烂、却仿佛在发光的小女孩,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这就是……那颗红果子的力量吗?
她想起了岩壁上的黑蛇,警惕地抬头望去。那条大蛇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也许是觉得她不好惹,也许是守护着剩下的两颗果子不愿离开。
此地不宜久留,阿昭虽然懵懂,但也知道这地方太危险。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两枚诱人的红果子和奇异的植物,没有再去碰。这颗果子救了她,让她变得不一样了,这就够了。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发现掉落下来的陡坡虽然陡峭,但并非完全垂直,上面有许多凸起的岩石和藤蔓可以攀爬。而且她现在感觉身体充满了力量,动作也异常敏捷。
深吸一口气,阿昭开始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她的动作灵活得像只小猴子,抓住岩石和坚韧的藤蔓,脚尖在凸起处借力,竟然比想象中顺利得多。之前觉得高不可攀的陡坡,此刻在她眼中似乎变得容易了许多。
没费太多功夫,她就爬回了坡顶。站在坡顶,她看到了自己滚落的痕迹,也看到了远处那片熟悉的杂木林。夕阳的余晖给大地镀上了一层金色,也拉长了她的身影。
她找到了被丢弃的竹篓和镰刀。竹篓滚得有些变形,镰刀沾满了泥土。阿昭想了想,还是把它们捡了起来。不带着这些东西回去,伯母肯定会骂得更凶。她在坡地上飞快地割了满满一篓子猪草——镰刀在她手中似乎也变得轻巧锋利了不少。
背着沉重的竹篓,阿昭踏上了回家的路。夕阳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她走得不快,但步伐异常稳健,不再像来时那样气喘吁吁、小心翼翼。她感受着身体里流淌的、从未有过的充沛力量和轻盈感,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奇和一丝隐秘的、小小的雀跃。
虽然差点被狗咬,摔下山坡,还遇到可怕的大蛇……但她活下来了,而且……好像变得更好了?
走进熟悉的西巷时,天色已经擦黑。家家户户飘出了饭菜的香气。阿昭背着满满一篓猪草,推开明家那扇半旧的院门。
东院灯火通明,传来明耀宗和明丽珠的嬉笑声,还有饭菜的香味。西院她的小耳房,依旧漆黑冰冷。
“死丫头!磨蹭到天黑才回来,猪草割够了吗?别想偷懒!” 赵氏刻薄的声音立刻从东院门口响起,带着惯有的审视和不耐烦。
阿昭低着头,将沉重的竹篓放在西院门口,轻声道:“伯母,割满了。”
赵氏走过来,借着东院透出的灯光,狐疑地打量着阿昭。她总觉得这丫头今天哪里有点不一样。虽然衣服还是那么破旧,沾着泥土草屑,但小脸似乎格外干净白皙?眼神……好像也比平时清亮了些?而且,背着那么重一篓草回来,居然没像往常一样累得小脸通红、气喘吁吁?
“哼!算你识相。” 赵氏检查了一下猪草,挑不出毛病,又见阿昭低着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的疑窦暂时压下,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回你屋里去,晚饭没了,下次再敢这么晚,看我不收拾你!”
阿昭低低地“哦”了一声,转身走向自己那间漆黑冰冷的小耳房。关上门,隔绝了东院的灯光和喧闹。黑暗中,她靠在门板上,小手无意识地按在自己温热的胸口,感受着那平稳有力的心跳,以及体内流淌的、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
额角曾经受伤的地方光滑如初。被树枝划破的手臂也找不到一丝痕迹。身体轻盈得仿佛能飞起来。
那颗红果子……阿昭在黑暗中睁着清亮的眼睛,第一次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产生了清晰而深刻的认知。
它救了她。还……改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