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自从那次吃了那颗奇异的红果子,阿昭的生活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改变。最明显的是身体。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感到疲惫和寒冷,力气大了许多,手脚也异常灵活。劈柴不再是她望而生畏的苦役,沉重的柴刀在她手中变得轻巧,那些硬木柴,她只需找准纹路,用力几刀就能劈开,又快又好。即使穿着单薄的旧衣在寒风中干活,体内也仿佛有一团小火炉在燃烧,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伯母赵氏对此并未深究,只当是这丫头“皮实了”、“长力气了”,反而变本加厉地使唤她。除了劈柴割草,挑水、洗衣、打扫院落,甚至去城外更远的地方捡拾干柴,都成了阿昭的日常。堂兄明耀宗和堂姐明丽珠对她的欺凌也并未停止,只是奇怪的是,每次他们想动手推搡或抢夺东西时,总会发生点小意外——要么明耀宗自己踩滑摔个狗啃泥,要么明丽珠“不小心”被门框绊倒,或者两人莫名其妙地撞在一起吵起来。次数多了,两人看阿昭的眼神除了惯有的厌恶,还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欺负的频率倒是少了一些。

这天清晨,赵氏又丢给阿昭一个破旧的布袋和几个铜板,不耐烦地吩咐:“死丫头!别装死!滚起来!去城东王屠户家买半斤猪板油回来!要是敢在路上偷懒磨蹭,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阿昭默默接过布袋和铜板,小心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城东王屠户的铺子离西巷有些距离,要穿过大半个青石城。

阿昭低着头,沿着熟悉的街道快步走着。她习惯了不引人注目,小小的身影在来往的人流中穿行,像一条安静的小鱼。

青石城东的集市,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天刚蒙蒙亮,街道两旁就支起了各式各样的摊子。卖菜的、卖肉的、卖针头线脑的、卖小吃零嘴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鸡鸭鹅的叫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刚穿过一条相对僻静些的巷子口,一阵压抑而剧烈的咳嗽声撕破了清晨的喧闹,钻进阿昭的耳朵。那咳嗽声嘶哑、痛苦,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虚弱。

阿昭循声望去。声音来自街角一个背风的、布满灰尘的屋檐下。那里蜷缩着一个老人。他须发皆白,杂乱如枯草,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写满了风霜与疲惫。身上一件青灰色的道袍,早已破旧得看不出原色,油污、尘土和无数歪歪扭扭的补丁让它更像一块破布,勉强蔽体。脚上趿拉着一双露出脚趾、沾满泥泞的破草鞋。老人佝偻着,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破旧、油亮的酒葫芦。他咳得浑身颤抖,灰败的脸上毫无血色,浑浊的老眼半闭着,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行人匆匆而过,大多嫌恶地避开目光,加快脚步,无人驻足。

阿昭的脚步停了下来。她看着老人痛苦挣扎的模样,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小小的眉头紧紧蹙起。她想起了娘亲缠绵病榻时的咳嗽,想起了娘亲咳得整夜无法安眠的样子。那痛苦是如此真实,击中了阿昭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不是不知道世上有骗子。但眼前这个老人,那破败的道袍下嶙峋的骨架,那浑浊眼中透出的濒死绝望,那咳出的气息里带着的腐朽味道,都不似作伪。一种源自本能的同情和酸楚涌上心头。

阿昭没有想过自己能不能救他,也没想过这会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她只是觉得,这个老人快要死了,他咳得那么难受,也许…也许一点热乎的东西,能让他舒服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几个温热的铜板,那是伯母给的买猪油的钱,不能动。但她并没有放弃。她清澈的目光快速扫过四周,最终落在街对面一个热气腾腾的早点摊上。摊主是个头发花白、面相敦厚的老汉,正麻利地用长柄铁夹翻动着炉膛里烘烤得金黄酥脆的大烧饼,诱人的麦香和焦香弥漫开来。

阿昭抿了抿唇,快步走了过去。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另一个更隐蔽的内袋里,摸出三枚小小的、被摩挲得异常光滑的铜钱。这是她帮邻居李婶跑了好几趟腿,李婶心疼她,塞给她的辛苦钱。她一直舍不得用,想攒着。

摊主正麻利地给客人装刚出炉的、外皮焦脆的大烧饼。

“阿伯,一个烧饼,多少钱?”阿昭仰着小脸问。

“两文钱一个。”摊主头也不抬地忙活着。

阿昭小心地从怀里数出两枚铜板递过去。摊主这才低头,看到一个穿着破旧的小女孩,递过来两文钱。他随手拿起一个烧饼,用油纸包了递给她:“喏,拿好了,烫。”

“谢谢阿伯。”阿昭接过热乎乎的烧饼,转身快步跑回那个屋檐下。

阿昭小心翼翼地捧着热腾腾的烧饼,像捧着什么珍宝,快步跑回那个阴暗的屋檐下。老人还在咳,只是声音更加微弱,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随时会散架。

阿昭蹲下身,将包着油纸、散发着浓郁麦香和暖意的烧饼,轻轻放在老人冰凉、枯瘦的手边。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如溪水般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老人。

老人剧烈的咳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和香气打断了一瞬。他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手边多出来的烧饼上,那诱人的金黄色泽在灰暗的背景里显得如此突兀而温暖。然后,他的目光艰难地向上移动,落在了蹲在他面前的这个小女孩身上。

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小脸干净,眼神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没有廉价的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纯粹的关切,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干净而温和。

老人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随即,他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小…小娃娃…这…这是…给我的?”

阿昭用力点点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阿公,您咳得厉害,吃点热的,兴许能舒服点。” 说完,她站起身,准备离开。她还要去想办法完成伯母买猪板油的任务。

“等…等等!” 老人枯瘦如柴、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伸出,动作竟出乎意料地稳定而迅速,一把轻轻抓住了阿昭的衣角。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阿昭心头一跳,有些紧张地回头。

老人看着她,那张布满沟壑、灰败的脸上,极其艰难地扯动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只让皱纹扭曲得更深。他另一只手颤巍巍地伸进破道袍那油腻腻、脏兮兮的怀里,摸索着,掏摸着。好一会儿,才从最贴身、仿佛贴着心口的位置,掏出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东西。

那是一个用某种深褐色、纹理粗糙的木头随意雕刻成的挂件。形状非常抽象古怪,像一团纠缠的乱麻,又像一颗被随意揉捏的种子,表面没有任何打磨的光滑,只有天然的木质纹理和刀刻的粗犷痕迹,看起来灰扑扑、脏兮兮,甚至可以说丑陋不堪。顶端钻了个不起眼的小孔,穿着一根同样不起眼、磨得油亮发黑的褐色麻绳。

“咳咳…小娃娃…心善…好…好人有好报…” 老人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多了点难以言喻的意味。他不由分说地将那枚丑丑的小木雕塞进阿昭手里,“拿着…戴着…挡挡…挡挡晦气…保个平安…”

入手微沉,带着老人怀里残留的一丝微弱的体温。木雕的触感粗糙硌手,但握在掌心,却隐隐有种奇异的温润感从木纹深处透出,仿佛这丑陋的外表下,包裹着一缕微弱的、沉睡的生机。

阿昭愣住了。她只是想给老人换一个烧饼,从未想过要什么回报。而且这木雕…看起来实在太不起眼了,甚至有些难看。但看着老人那双浑浊眼睛里此刻流露出的、一种近乎郑重的坚持,还有那塞进她手心时的力道,阿昭下意识地收拢了手指,握紧了它。这感觉,和当初握着爹娘留下的白色暖石有些相似。

“谢谢阿公。” 她轻声说,带着一丝困惑,但更多的是接受这份善意的尊重。

老人松开了她的衣角,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重新蜷缩回去,将脸埋进破旧的衣袖里,抱着他的酒葫芦,不再言语,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阿昭低头看了看手心里这枚小小的、丑陋的深褐色木雕,又看了看老人手边那个散发着热气和香气的烧饼。她想了想,将木雕上那根油亮的麻绳小心地穿过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白色暖石的绳子,打了一个牢固的死结,让它和温润的白石并排垂在胸口。深褐色的丑木雕贴在莹白的石头旁边,对比鲜明,更显怪异。

做完这一切,阿昭不再停留,最后看了一眼蜷缩的老人,转身快步离开,融入街道的人流之中。她得赶紧想办法去弄猪板油了。

直到阿昭小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屋檐下那蜷缩的、仿佛随时会咽气的老人,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埋在衣袖里的脸微微抬起,那双浑浊的老眼再次睁开,此刻却再无半分虚弱、浑浊与濒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历经万古沧桑的清明与深邃。

他望着阿昭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低不可闻地喃喃自语,声音不再是之前的破锣砂纸,而是变得圆融平和,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与天地共鸣的韵律:

“赤子心,无尘垢,鸿蒙紫气自萦绕,随手一饭,结此善缘,妙哉,当真是妙不可言!” 他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拿起地上那个还散发着余温的烧饼,也不嫌脏,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着,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喧嚣的凡尘俗世,望向了某个不可知的地方。那身破旧不堪的道袍和佝偻的身躯,在晨曦的光影里,竟隐隐流露出一股与这市井烟火格格不入的、难以言喻的缥缈与超然。

而阿昭对此浑然不觉。她正快步走着赶往王屠户家,小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那枚新得的木雕和熟悉的白色暖石贴在一起,都散发着淡淡的、让人安心的暖意,仿佛在无声地守护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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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全靠运气好
连载中海藻毛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