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赵氏那一声尖利的叫骂,抽散了阿昭心头那点对着窗台麻雀的微小慰藉。她小小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飞快地将掌心最后一点看不见的饭粒碎屑抹在破旧的衣襟上,麻雀“叽”地一声飞走了。
“来了,伯母。”阿昭应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木板门。她动作麻利地从那张铺着薄薄稻草垫的小床上滑下来,趿拉上那双明显大了好几号、鞋底磨得发亮的旧布鞋。
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一股更浓重的寒意混合着灶房飘来的油烟味扑面而来。阿昭缩了缩脖子,低着头,快步穿过小小的、堆满杂物的西院,朝后院走去。经过东院门口时,里面传来堂兄明耀宗得意的大笑和堂姐明丽珠娇嗔的抱怨声,似乎在争抢什么新得的玩意儿。阿昭的脚步更快了,小小的身影贴着墙根溜过,像一只极力躲避阳光的小老鼠。
后院不大,角落堆着小山似的柴垛,多是些枝桠扭曲、粗细不均的硬木柴。旁边放着一把对于阿昭来说过于沉重的旧柴刀,刀口已经有些钝了。
劈柴,是三岁的阿昭被接过来后不久,就被赵氏“分派”的活计之一。理由很“充分”:白吃饭,总得干活!明远海对此不置可否,他整日里琢磨着怎么把家里那个小小的杂货铺子盘活,多赚几个铜板,对西院这个“赔钱货”侄女,向来是眼不见心净。
阿昭费力地拖过一根比她手臂还粗的柴火,小小的身子几乎抱不住。她学着记忆中爹爹的样子,将柴火竖在垫木上,双手紧握刀柄,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下!
“哐!”
柴刀只砍进去浅浅一道口子,巨大的反震力却震得阿昭虎口发麻,小手生疼,整个人都跟着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她咬着下唇,没有吭声,只是甩了甩震痛的小手,再次举起柴刀。
一下,两下,三下…笨重的柴刀在她小小的手里显得格外不听话,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额前细软的碎发,小脸憋得通红。那根顽固的柴火,只被砍出几道深深浅浅的白印子,倔强地立在那里。
“噗嗤!”一声嗤笑从东院通往后院的门洞处传来。
明耀宗叉着腰站在那儿,他比阿昭大三岁,个头高壮不少,穿着一身半新的棉袄,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男孩特有的顽劣和得意。他身后跟着打扮得花枝招展、像只小孔雀似的明丽珠。
“笨死了!连柴都劈不动!白长这么大个子!”明耀宗毫不客气地嘲笑,几步走过来,一把夺过阿昭手里的柴刀,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鄙夷,“这破刀,钝得跟木头似的!” 他随手把柴刀往旁边一丢,发出哐当一声。
阿昭被推得一个趔趄,后退两步,撞在冰冷的柴垛上,后背生疼。她低着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没说话。
“喂!哑巴啦?”明耀宗见她不吭声,更来劲了,伸手就去推她的肩膀,“看见你就烦!扫把星!克死爹娘的扫把星!”
“就是就是!”明丽珠在一旁帮腔,捏着鼻子,仿佛阿昭身上有什么难闻的气味,“娘说了,离她远点,沾上晦气!”
阿昭被推得又往柴垛上撞了一下,脖子上的白色暖石从领口滑了出来,在灰扑扑的衣襟上显得格外温润。明丽珠眼尖,立刻指着叫道:“哥!你看她那是什么?石头?”
明耀宗也看见了,伸手就要去拽:“拿来给我看看!”
阿昭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将那枚小小的暖石紧紧护在手心。这是爹娘留下的唯一念想!
“你还敢藏?!”明耀宗见她不松手,恼羞成怒,用力去掰阿昭的手指。他力气大,阿昭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牙不松手。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明耀宗只顾着去抢石头,脚下没留神,正好踩在刚才他随手丢掉的柴刀刀柄上!那圆滚滚的木头刀柄在泥地里一滑——
“哎哟喂!” 明耀宗惊叫一声,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向后仰倒!他手舞足蹈地想抓住什么,却只扯到了旁边柴垛上一根支棱出来的、带着尖刺的枯枝!
“嘶啦!” 棉袄被划开一道大口子,里面的棉絮都露了出来。
“噗通!” 紧接着是重重摔在泥地上的闷响,伴随着明耀宗杀猪般的嚎叫:“哇——!我的屁股!我的新袄子!哇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明丽珠都惊呆了,反应过来才尖叫着去扶她哥:“哥!你没事吧?”
明耀宗摔得七荤八素,屁股蛋子生疼,新棉袄破了,手上还被枯枝划了一道血痕,又疼又气又丢脸,哭得更大声了。
赵氏在东院听到宝贝儿子的嚎哭,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冲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宗儿!我的心肝!谁欺负你了?!”
她一眼就看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儿子、破了的新棉袄,还有站在柴垛边、低着头、小手还捂着胸口的阿昭。赵氏顿时火冒三丈,指着阿昭的鼻子就骂:“好你个丧门星!小贱蹄子!是不是你推的宗儿?是不是你弄坏了他的新袄子?!我就知道你是个祸害!克死你爹娘还不够,还想来祸害我的儿子!看我不打死你!”
她骂骂咧咧地就要冲上来拧阿昭的耳朵。
阿昭吓得小脸煞白,下意识地后退,后背紧紧抵着柴垛。
“娘!不关她事!”明丽珠倒是看清楚了,急忙拉住赵氏,“是哥自己踩到柴刀滑倒的!还刮到树枝上了!”
赵氏一愣,狐疑地看向地上的柴刀,又看看那根带刺的枯枝,再看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儿子。虽然心疼得要命,但女儿的话她还是信的。她狠狠瞪了阿昭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都是你站在这儿才害我儿子摔倒的晦气东西!”。
“还不快滚去劈柴!杵在这儿当门神呢?!”赵氏没好气地冲阿昭吼了一句,然后心疼地扶起儿子,“哎哟我的心肝肉,快起来,娘看看摔哪儿了?这破柴刀,这破树枝!回头娘就都给你扔了!晦气!真晦气!”
赵氏骂骂咧咧地扶着哭哭啼啼的明耀宗回东院上药去了,明丽珠也跟着走了,临走前还幸灾乐祸地瞥了阿昭一眼。
后院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阿昭一个人,和那堆冰冷的柴火。
她慢慢松开捂着胸口的手,那枚小小的白色暖石安静地躺在掌心,依旧温润。她低头看着它,又看了看地上那把被赵氏骂作晦气的旧柴刀,还有那根带刺的枯枝。
刚才…堂兄是自己摔倒的。伯母骂的是柴刀和树枝。
小小的阿昭心里,第一次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是高兴,也不是委屈,更像是一种懵懂的…困惑?好像只要别人想欺负她的时候,总会有一些意外发生,让他们自己倒霉?
她甩甩头,把这个模糊的念头抛开。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她走到柴垛后面,那里是她藏东西的一个小角落,伸手摸索了一下。
指尖触到几个圆溜溜、带着清晨露水湿气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几颗熟透了的、红艳艳的覆盆子!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鸟儿衔来的种子落在这里,还是风带来的,总之,就在这堆冰冷的柴垛后面,悄悄长出了这么一小丛,还结出了这么几颗饱满的果子。
阿昭的眼睛亮了亮,小心地摘下一颗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汁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驱散了刚才的惊吓和寒意。
她靠着柴垛坐下,小口小口地吃着这些的小点心,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东院紧闭的门窗,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赵氏哄儿子的声音和明耀宗抽抽噎噎的抱怨。
后院的风吹过,带着凉意。但阿昭觉得,今天这风里,似乎没那么冷了。她低头,又吃了一颗果子,甜意一直沁到心里。
不远处,邻居李婶扒着墙头,刚才的动静她都听见了。她看着柴垛后那个安静吃着野果的小小身影,又看看东院紧闭的门,忍不住摇摇头,低声对旁边纳鞋底的王婆子嘀咕:“你说怪不怪?每次那丫头挨欺负,倒霉的都是明家那混小子和他那不讲理的娘!上次是丢钱,上上次是崴脚…啧啧,我看啊,这阿昭丫头,怕是真有点什么说道…福气没享着,这霉运专找欺负她的人哩!”
王婆子停下针线,浑浊的老眼往西院瞥了瞥,意味深长地咂咂嘴:“谁说不是呢…老天爷啊,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