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了有一刻钟，船只终于靠岸。其实这一路，时间还真不短，足足漂了有大半夜，最终上岸时，好悬没到天明。
应该，是离“白昼”还有顶多一两个时辰的时间吧。白玉京中的昼夜没那么分明，并不很好确定。陆昭昭格外注意朱雀的情况，肉眼可见他面色更差了，原本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丁点气色又散尽；但好在没有再七窍流血，状态尚可。
但他的脾气，又一下变得很糟糕。这下不是毒舌也不是暴躁，而是一种冷漠，话也不说驱使着轮椅往前。陆昭昭追上几步，按住了椅背。
“？”
少男猛地扭头，表情不算好看。陆昭昭从他怀里拿走大昭昭娃娃时，他很用力地试图挽回；直到她把一个中号的昭昭娃娃，塞进他怀里。
“……”
“不是说，喜欢那个香味吗？”
她轻声说：“这都过好几天了，大的那个味道是不是淡了？我在这个娃娃里放了香豆，香味应该能持续得久一点。”
朱雀隔着墨镜，看了她片刻，捏住娃娃举起，把脑袋埋在中号娃娃脑袋上，吸了一口。
“……还行。”
这么说着，语气已柔缓许多，但还是很不客气：“大的那个也还我……这个抱着不舒服。”
陆昭昭只能默默把大娃娃也放回去……看他理所当然地抱着两个自己的娃娃，感觉好怪啊……“……那个，需要我提醒你吗？这娃娃是我的，只是暂时借你而已。”
少男猛地推轮椅出去。
“给我了就是我的了！”
好蛮横，比她还像螃蟹！她叹了口气，很无奈地追上；孟锦迎盯着她，她又叹口气。
“他的占卜，好像有副作用，之前受的伤也没好。”
只能这样传音道：“说是我用的香薰能让他感觉好点……我们能上中重天还是多亏他，就让让他吧。”
孟锦迎拧着眉毛，半晌，叹息着默认了。
“……真是，怪人。”
朱雀之怪，也不在这一处两处。他看上去也完全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这有时让陆昭昭想起他的特质，尤其是那个完全看不懂的【白乌鸦】……按字面意义理解的话，也许，他的确是与常人（黑鸦）完全不同的个性吧（白鸦）。
但此时不是想那些的时候。她本能地警戒四周，做好了随时出手、保护同伴的准备。
他们登上的，是一座边缘浮岛。
虽然不属于最边缘的地带，肉眼看去也并不完整。似乎在过往的灾变里受到波及，俨然一副衰败景象。不过基础的照明还是有的，地面上除了枯死的植物，还有一些发光的苔藓，空气里也漂浮着非常细碎的光点，细碎到感觉一个不注意，就会呼吸到身体中。
陆昭昭下意识地用灵力进行了一道过滤，毕竟不确定这东西是什么；余光瞥见孟锦迎做了类似的操作，把呼吸法器戴上了；朱雀倒没动，淡淡道了句：
“无害。”
陆昭昭决定相信他，孟锦迎犹豫了一下，也把法器收起来了。他们踩在发光的苔藓上，脚下很有些湿滑，虽然不至于让修士因此摔倒……陆昭昭注意了一下，发现刚被踩过的苔藓就不发光了，回头看时，不甚清晰地印出一串带着车轮印的痕迹，但远些的地方，似乎正在缓慢地恢复。
他们像在荧光里行出一条墨色的航路。
“我们要去那座寺庙吗？”
她问。因为这座浮岛剩下的部分并不多，所以仅剩的建筑是非常明显的。那大概能说是一座破庙……但能看出，过往理应很辉煌。路上有不少断裂的柱子、散落的五色经幡……可惜这些附属建筑，已成断壁残垣。
不远处的寺庙，倒是还算完整，或可说是视野里唯一完整的建筑了。大约感觉这个问题没什么回答的必要，朱雀只是模糊地哼了一声。他们一路行到庙宇前，并未遭遇任何危险，陆昭昭甚至用摘星手又抓了些辰辉萤——没错，它们在这里也有聚落。
她的摘星手，分明才学来，已经用得很熟练了，不得不说多亏了心魔……以及她本身，对这类法术的确有些天赋。这门奇术，往后练能成就一门神通，其最重要的并非隔空取物，而是摄取某种“能量”。
据说神通大成，可攫取星辰之力，妙用无穷。用来捉辰辉萤应当对口，毕竟按朱雀的说法，辰辉萤提炼出的产物是星髓……
一听，就和星辰之力高度相关。她之前创造的那招的确误打误撞和摘星手极为相似，也无怪朱雀推荐了这门神通给她。
“分开来找吧。”朱雀道：“时间不多……我们得在白天来临前找到。”
“找到……什么？”
“灯。”朱雀说：“供灯，众生灯。”
四下一片残破。如果说其中有供灯，也不意外……但朱雀很显然目标明确：“具体来说……？”
朱雀沉吟片刻：“……一盏还没灭的灯。”
他对孟锦迎说：“你如果找到了，就叫我们，不要自己去碰。”
陆昭昭举起手：“我呢？”
“你如果找到，就自己拿起来。”朱雀哼了一声：“快点，时间不多。”
-
在黑夜的废墟里寻找一盏亮着的灯，理论上并不困难；不过由于那些发光苔藓到处生长，提供的照明尚且充沛，反而无法从“发光的地方”着手了。
让陆昭昭有些费解的，是分明朱雀能够预知未来，甚至可以以此躲避星官；然而却好像无法得知那盏灯的具体位置……从这个角度而言，这盏灯，应该着实有些神异。
也很用心寻找，灵识且一同用上，还考虑了会不会有灵气波动不同？然而四下灵气都很充裕，似乎很难从此入手。
蛋黄酥也放出去，钻进犄角旮旯搜寻。假猫小小一个，柔弱无骨，液体一样流淌进缝隙里，手拿把掐。
“昭昭，这里也没有哦。”
平日里在家中寻找一样东西放在哪里，尚且会遇到困难；在全然陌生的寺庙废墟中寻找一样未知样貌的东西，就更难了。陆昭昭在想，她或许该去书阁，学一门寻物之术；走入正殿，忽地感到一阵怀念。
莫名地想起，曾经炼心幻境中，与苏栗衡曾去往的那间破庙。地藏王菩萨、扫夫……竟还历历在目。这么说来，她在《寻仙录》中似乎和破庙有几分缘分，正经的庙宇还没拜过，破庙已经进两个了。
不过眼前这个，并非供奉着地藏王菩萨，不如说神座之上，空空如也。这点陆昭昭之前就注意到了，一路走来，寺庙内外，都没有佛像，连壁画、彩绘之上，也没有佛。
看上去并不是本来就没有，而是被……拿走了？这种拿走，就好像在文档中搜索一个单词，然后一键全部换成空格，于是留下一片片空白……那样的“抹除”。其实是有点怪异的，但给人的压力小了些。
至少，没有佛像，搜索起来不至于有冒犯的感觉。但陆昭昭顿了顿，还是简单收拾了一下供桌，法术加清水洒扫，顺便整理好香炉。犹豫了片刻，摆放了果盘与花朵，再燃起香烛。
望着那庞大的虚空，即使不知此处原本供着哪位神佛，也还是虔诚地拜了一拜。
【祂们如今在何方呢？】
【无论在何方……请原谅我们的冒犯之举吧。】
佛已不在，自然不语。她做这些，也不过出于礼貌，图个心安，反正法术方便，这一番并不怎么花费时间。做完这些，正打算继续寻找，忽地发现香烛的烟气，似有异样。
此地无风，供香那一点飘渺的烟雾，却一点点形成一条十分虚弱、却切实存在的丝带，游向一方。她心下讶然，随着烟气慢慢摸索过去，在坍塌的角落，找到一盏翻在地上的莲座形琉璃供灯。它旁边还有其他的同伴，但几乎都破碎了，这一盏也不算完整，肉眼可见地有缺口与裂痕。
其中没有火光。但陆昭昭还是把它捡了起来，擦拭干净。捧着回到供桌前，犹豫片刻，还是放在供桌上，试着以灵力点起火焰。
“嘭”。
很轻，很轻的一声，火光落在灯内，明明没有燃料，却稳稳亮起了光芒。虽然是微弱的、小小的，那么一丁点火光……却意外地稳定，提供着一种令人格外安心的光辉。
安心……温暖？真神奇，只是注视着这光辉，竟能生出一种油然的安定，如同回到羊水之中。陆昭昭注视着它，忽然想到供灯的意义……据说，按祈佑而言，可分：无明（求启迪）、忏悔、祈福、超度、菩提；按发心而言，则分：求利，虔诚发心。
她这算什么呢？供奉的时候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既然是佛寺，理应有供灯吧……
“你做了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惊疑不定的声音。少女扭头看去，少男艰难地操纵轮椅迈过了门槛，灯烛在他的墨镜上映照出亮点。
“你找到灯了？！”
“呃……”
陆昭昭迟疑：“……应该不是你要找的那盏吧？这盏是我点亮的……”
朱雀不语，盯着供灯看了半晌，又用一种见鬼了似的表情，盯着陆昭昭。
“你到底是怎么点亮众生灯……算了。”
他露出一种无语到了极致，反而放松了的表情：“……就这盏了。拿起来，我们走吧。”
“啊……？”
陆昭昭没太明白。但看他已经往外走了，只好向虚空再拜一拜，道歉一番，才捧起供灯，托在掌心。
“你确定，要找的就是这盏吗？”
“你以为，这东西是随便能点亮的吗？？”
朱雀没好气道：“你知道一盏亮着的众生灯代表着什——算了，你什么也不知道。”
他看上去有点欲言又止，又有点语无伦次，最终长叹一声，问她：
“你到底为什么要摆上供奉？佛都不在啊。”
连佛像也没有，虚空参拜？“你这家伙，原来是信佛的吗？？”
“也没有信啦。”陆昭昭说：“只是……有敬畏，有礼节，应该不是一件坏事吧？”
她并没觉得自己做得好或是不好，完全很自然地就那么去做了……到现在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朱雀却盯了她好一阵子，才长叹：
“傻人有傻福——”
“？我听到了，你骂我傻！”
“哈。拜不存在的神佛，可不是傻子？？”
朱雀推动轮椅：“拜神……拜神……神都自顾不暇，有什么意义呢？”
“嗯？”
他最后一句，实在声音太轻，陆昭昭完全没听清。他却没有再重复一次的意思，大声道：
“炼器的，跟上！我们得走了！”
-
“真是……令人颇为不安。”
跳跃的烛光中，小和尚坐在蒲团之上，手中捻着佛珠，注视着神座上的虚空。
供桌之上，自然也摆齐了供品香烛，乃至供灯。不过此供灯，自然是佛修们自行供奉的，他们倒是也找到了原本摆放于此的供灯，然而无一例外无法点燃，只能点上自己带来的，聊作替代。
即使神座上、彩绘里，均无神佛踪影，身为佛修，无论如何也该供奉一番的。话虽如此，大家心中其实都很忐忑……
【佛去哪儿了？】
分明白玉京中，其他地方虽然有损坏，但也有留存；可浮岛佛寺，这种佛像被凭空抹除的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其他修士或许不会太在意，但佛修们不能不在意……
“佛子可要休息一会儿？”
回过神来，迦境口中的佛经停了停。目光移去，正是一位同门佛修，法号“明远”。论年纪资历，都比他长，本该叫一声师兄；然而佛子地位崇高，反倒是对方态度恭敬。
迦境却并非自持地位之人，只轻轻摇了摇头：“都这时了，守至天明罢。”
他们既然入寺，纵使神佛不在，也该诚心诚意，彻夜燃灯供佛。自然，他也谢过了这位同门的好意——毕竟，迦境此前受业火灼烧，重伤在身，又只是筑基期，本该多休息的。
只是，眼见这一切，就算要睡，其实也是睡不着的。明远合掌念佛，端正地在另一枚蒲团上坐下。供灯的火烛轻轻跃动，映得四下明明煌煌，又影影绰绰。
“今日在后殿，我仔细看过。”他轻声道：“壁画中本该有罗汉像，现下都是空的。石刻经文分明都还在，彩绘莲花亦栩栩如生，唯有绘制佛像之处，金粉都尽褪了。”
语气虽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惶。迦境又开始捻佛珠。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他说，嗓音分明较明远年轻得多，却也沉稳得多：“白玉京中究竟遭遇过何等异变，我等尚未可知。不过《楞严经》言，'诸法所生，唯心所现'……想来不必执着外相，佛在心中，不在泥木。”
“阿弥陀佛……佛子所言甚是。”明远长出一口气：“我等修观想，若只盯着石像，便是着了相。却是末学糊涂了。”
他苦笑道：“只是平日观想佛相修行，突然没了相，心里空落落的。”
迦境沉吟片刻：“心中忐忑的，怕不止明远法师一人罢？”
“这，说来惭愧……”
“无妨。”迦境道：“且托法师将方才的话也转达诸位……如心中实有不安者，便请他与我辨经论道一番。几日来，想必各位也有所得，若能交流论证一番，想必能安定许多。”
明远应了一声，自去传话了。迦境又合眼，念着佛号。
“随其心净，则佛土净……”
看似镇定自若，然他心中，难道没有疑惑么？若是没有，为何不得安眠？法无定法，可佛竟无相……奈何这白玉京中并未见道观门神，还未可知究竟是所有神仙都无像残留，还是仅仅只是佛出现了问题……
香火缭绕，他心有忧虑，只是深知纠结也不会得到结果罢了。且……佛像没了，可经文中的道理、师长的教诲、心中的正念还在，那么佛是否在神座上便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法在心中。
如此入定，心神自安。【佛系】的特质终归没有给错……迦境并非喜欢纠结的人，这即是他的“性”。直至天明，一夜无事。
窗柩透进来的光亮了一些。中重天虽也是恒定的漫天星斗，白天黑夜光照还是有微妙差异的。又是一夜……不知昨晚有无道友再被传送出去？
其实进白玉京，满打满算也才十日，危险程度也不算很高，却已淘汰不少人了。这些人多少是沾点倒霉……却也都是不得已的试错。迦境年岁尚轻，不过知晓的事情不少，知道以现下的情况，他们的折损率已经极低了。
虽还不知能继续停留多久，但即使现在被传送出去，此行也是不得了的大丰收。这一切自然要归功于两个人——
【却也不知，二位道友如今在做何事？】
迦境对于朱雀，其实有那么点好奇，主要是相师一脉实在难见，且这位相师的能力相当惊人；不过他更关注的，其实还是陆昭昭……
【应当还在书阁吧。】
绝无其他心思，只是作为单纯的友人，迦境挺关心她的。之前也不是没听人说她“事故体质”……作为共同经历了“十影镇之灾”和“九幽商会狩猎”事宜的人，迦境表示，这个说法听起来非常可信且令人担忧。
【无论如何，也愿她平安。】
难得来了白玉京，难得入了佛寺，纵使没有神像，供奉一番也不是坏事。迦境想着，该为陆离也添一盏祈福灯……却万万没想到，他才起了这个念头，还没去实施，便听得轻微的喧闹。
旋即，一辆轮椅就映入眼帘，紧跟在墨镜少男身后的黑发美貌少女，冲他歉意地微微点头。
“……陆离？？”
发现下次更新就是高考日了耶！天哪又是一年高考，虽然不知道读者里有没有应届考生，总之祝各位考生考运昌隆，笔落生花，吉星高照，稳步登科，岁星啊岁星~（祈祷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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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1章 571.寻灯 佛竟无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