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满载新鲜食材和节令花木的马车、伙夫和牛、马等就挤满了黄家后门对开的小巷。紧闭的后门里,主管仓务的清点了一下待命使仆的人数,命令守门的力士打开门,记账的即刻冲到最前面,倚着门框左边,捧着簿子,捻着笔,站出来对前来送货的人马们吆喝道:“一个个来!点到名字的把东西交过来,清点无误后,到右边去领钱。”
说着,几个家丁已将一大箱串好的铜钱摆在了院子里,又备有三个人,一人负责记录钱财支出,一人负责数每次要交出钱串数,一个负责将数好的钱移交商贩。
“鲤鱼六十斤——”
“山笋四十斤——”
“螃蟹三十笼——”
负责接应货物的几人各有分工,各自配合,行事一点儿也含糊,贩子们来了又走,点着手里的赏钱乐呵呵。
这边后门热热闹闹,那边处理食材的外院也开始忙碌起来了。
娴熟的婆子拿菜刀在鸡鸭的脖子上一抹,大片红色流进白瓷碗里凝固,健壮的翅膀最后扑腾了两下,彻底失去了动静。放完血的家禽被交给了另一个人,那人早早备好了大桶热水,把鸡鸭进去,用筷子上下翻动羽毛,拔了毛,洗干净,再把白花花的肉放到一旁的木盆里,待手脚快的送到后厨去。
齐环和埃莉也没闲着,坐在水槽边,给竹笋剥去外衣,择去坏掉的菜叶,给萝卜削皮。
黄家设宴的大小工序犹如齿轮严密咬合,环环相扣,每一个人都有近乎固定的位子,固定的活计,若是哪块齿轮突然不动了,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异样。
“看来我们没法偷溜啊。”
“那就”
齐环一个用力过猛,将手里的萝卜掰成了两半。埃莉拿过齐环的那两截断萝卜,将它们混进洗好的那一堆里,压在底下,接着又变戏法似的从水槽后头拖出两大筐蔬果,故作惊讶地朝忙成一团的仆人们喊到:“诶呀,这里还有怎么还有两筐东西忘了送啊,我俩都洗好半天了!”
正在给猪的拔毛老妈子停下来,眯起眼睛盯着埃莉脚边的那两样东西好一阵瞧,双手叉腰,气得直跺脚。
“天杀的,这帮家伙怎么回事,笨手笨脚的,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忘!贵子呢?贵子还在吗?”
她连喊了几次负责搬东西的杂役,皆无人回应,直到气得摔家伙了,处理鸡鸭的佣人才慢悠悠地回了她一句:“才走了,搬着一大堆东西呢。”
“那也不能漏啊,你看看,这里还有笋呢,我听说这笋可是夫人专门点名要拿来配火腿的,这万一不够可怎么办啊。”
埃莉听得她们一来一回的抱怨,觉得时机到了,说:“妈妈您别急,这样吧,我和小琪现在立刻把这两样给后厨那边送去,我们俩腿脚快,马上就能回来。”
老妈子问:“你们认得路吗?”
“认得,前两天您还差我们送些东西来着。”
埃莉的提案得到了外院管事的许可,两个姑娘就这样一人一个箩筐,光明正大地进了内院,面对婆子们的叮嘱,嘴上应得一个比一个好听。
“我故意留下来的,为的就是混进来。”
等到盯着她们的眼睛都远离后,埃莉和齐环咬耳朵。
“环儿,趁现在,咱们好好记着这路怎么走,晚一会儿回去也不要紧,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就得了。”
齐环点点头,睁大眼睛四处观察,白天比晚上的视野开阔得多,不一会儿,二人沿途走过的风景就都烙进了齐环的脑海里了。
“接下来,咱们要赌一把了,成功了最好,不成功就另寻法子。”
眼看着离内院后厨越来越近,埃莉立即和齐环商议起了下一步。
“按照我们前两天听到的,宴上负责端茶送水的使唤婢女不够了,到时候可能会有人到厨房之类地方抓几个去充场面,我们先去那边候着,看,好像是大管事的来了。”
埃莉伸手一指,只见一队衣着较一般仆从更为华丽的人马杀进了大厨房,两个姑娘怕错过这次机会,一路小跑着进了门。
“都停下,凡是二十岁以下的姑娘马上给我站出来。”
管事的一开口,便整个厨房从大敌当前的纷乱嘈杂变为偃旗息鼓的平静寥落,厨师们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这个剁了一半猪肉,刀上连骨带肉悬在半空,那个刚把面点下锅,还没来得及翻面,符合条件的姑娘们匆匆忙忙地到水缸边舀水洗脸梳头,掌心被炉灰抹得黑黑。锅中热油的滋滋声成了场内唯一的大动静。
缘是夫人传下话来,因来客太多,在宴上端茶送水的人不够了,要求在中等、下等里挑几个聪明伶俐的婢女到前面使唤,不能长得太好看,恐老爷生色心,又不能长得太难看,免得在客人面前丢了脸。服侍的对象都是一些家世落魄、空负祖名的小辈和他们的家眷,将他们请进门来是为了扬威,派过去够用就好。
埃莉站在屋外,深吸了一口气,与齐环互相捏了捏掌心,进门高声道:
“禀曾总管,外院那边有两筐菜忘了送。因设宴菜谱多有定数,区妈妈怕耽误了厨房这边事,便差我们送过来了,这两筐里有二十斤竹笋,二十斤萝卜,另有四斤蘑菇,香菜六把,白菜四棵,我们来时,黑猪刚送到外院,正在拔毛,一会儿就到。”
埃莉的伶俐口齿果真吸引了曾总管的注意,他捏捏胡子,打量了一番,觉得埃莉的身上还算干净,模样也还过得去,此时此刻,比被炉火熏得灰头土脸的厨娘们强些。
“你叫什么名字?”
埃莉答:“回管事,小的叫丽莎,在外院区妈妈手底下做活。”
曾管事又指着齐环问:“那你呢”
齐环自知做不到埃莉那般妙语连珠,便放低身段极尽扮做一副谦恭和顺的姿态:“回曾总管,小的叫小琪。”
“就你们俩了。”曾总管一拍板,让后厨的姑娘空忙活了一场,“差人去外院说一声,说这两个丫头被夫人征用了。”
曾总管带着两人在内院里又是一阵绕圈,终点是内院下等婢女共住的大通铺。总管将二人交给了教管端茶婢女的老妈妈后,就赶回最华丽的正厅听候主人吩咐了。老妈妈抓着一根竹板子环视了她们一周,又问了几句侍奉客人的规矩,确认她们没有需要矫正的地方后,打发她们去屋里换件衣裳。
两个姑娘动作快,三下五除二就脱下了粗糙结实的短褐,换上了一套轻飘飘的裙装,将头发梳得服服帖帖,顺便抹了几滴香油,齐环挽了个双丫髻,埃莉在一头短发上编了两条小辫,束在脑后,用发带将其绑好。
收拾妥当的二人再次出门时,老妈妈已经喊了人来将她们分别带往不同的地方。
埃莉被安排在了黄老爷亲临的宴席上,站在最离老爷最远的末位大约隔了三十多号人,身材已渐渐有臃肿之势的老爷坐在主位,披了一身黄澄澄的,晃眼得很,似是想与太阳争辉。
正是骄阳毒辣的时候,妄想成为太阳的人却怕了太阳的热度,将宴会设在了水榭庭阁之中,抬眼湖泊一片波光潋滟,岸边芦花与莲荷交错,柳色青青,岸边垂绦,白鹭点波,撩来融融暖色。
作为婢女,埃莉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从桌头走到桌尾,色泽诱人的菜肴屡屡掠过她的眼底,一路看下来,只觉黄家当真奢侈无度,鲍参翅肚熬成稠密的汤羹,整只鸡熬成汤只为配一棵白菜,红白鸭子浇上燕窝,点心经巧手做成了花卉、果子和的模样。
工作之余,她的两只眼睛四处瞄啊瞄,不肯放过任何一处细节,此处不仅是个赏玩的绝佳场所,还是个视野开阔的地界,甚至可以看见院里寻欢作乐的高楼,老爷的居所大约就隐藏在那些层层叠叠的楼阁中间。
忽来的一声咳嗽打断了齐环专心致志的观察,回头一瞧,是客人的酒杯空了。
“这酒浓烈,还请慢些。”
需要续杯的是个年轻公子,只是婢女稍微靠近些就红了脸,大约很久没有年轻姑娘接近他了,他身上的衣服没有补丁,但已被浆洗得起毛。供给的餐食是按照客人的身份来分配的,离黄老爷越近,所能享用的佳肴就越奢华,而眼前的公子哥所得到的虽比不上最前头那几位,但够得上贫苦农家好些天的饭钱了。
埃莉扫了一眼周边的客人,他们中既有刚二十出头的小伙,也有正当盛年和垂垂老矣的来客,或畏惧黄家的权势忍气吞声,或想借此机会攀高枝,飞黄腾达,众生百相,皆在宴席之上。星灵子没有在客人身上消耗太多时间,她的目标直指这场宴会的主人,小心蛰伏,随时准备给予其致命一击。
齐环被分到了夫人房里,在“群芳园”最华丽的院落侍奉女眷们。一进院门,星灵子发现众位夫人、小姐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清淡的茶饮清浅的香,蜜馅点心,各色牡丹花争奇斗艳,木芙蓉垂头不语,将庭院装点得秾艳凝香。
主位仍空着,黄夫人还忙着在房里梳妆打扮。在守门仆人的指引下,埃莉一步步走近院落阁楼的入口,但见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年岁青春的婢女们在屋门外排成一列,低着头,眼神躲闪,多有畏惧之色。在她们的面前,站着一个贴身大丫头一类的人物。
大丫头问:“谁跟我一起进去伺候夫人梳妆?”
无一人应答,个别胆子小的连气都不敢出,仿佛夫人的房间是什么魔窟。
齐环只道机会来了,壮着胆子上前说:“姐姐们好。”
大丫鬟睥睨她一眼:“你就是新来的?”
齐环点点头。
“行,那你就跟我进去吧,服侍夫人梳妆,然后出来见客了。”
大丫鬟心道自己一个人就能做好,只是夫人爱众人臣服的热闹场面,便躲喊了人同她一起进屋,只充场面就好,不需要真的做什么,因此,是新人还是旧人都无所谓。
齐环跟在大丫鬟身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好运气,想不到自己竟能直接进入夫人的房间,紧张得心脏砰砰跳。
黄夫人坐拥的宅院仅次于黄老爷,她不仅是是老爷的正室,还是他得力的合作伙伴,夫妻二人各自保管一份见不得光的账簿,她们这次行动只要能拿到其中一本都是成功的。
一进门,铺地的砖石荡漾着碧波水纹,上搭一条百朵金花的地毯,抬眼是檀木摆架,玛瑙金银作盆栽,瓷器莹洁如玉,转角一绕,微风吹来帷幔纱帘上的扑鼻芬芳,山水花鸟和美人士子被烙在画轴,悬挂于长廊。星灵子一边走一边记录路线,一番兜兜转转,总算见到了黄夫人庐山真面目。
坐在镜前的是一个明艳至极、珠光宝气的女人,面容饱满,唇红齿白,黄金为羽,红玉为目的凤鸟立于高高的发髻上,衔着一串洁白如雪的珍珠,另有螺珠与玛瑙、绒花相合,在凤鸟足边攒出牡丹坠露。
“怎么这么慢,去哪里偷懒了?”
“回夫人,调教小妮子们花了点时间。”
大丫鬟弯下腰来,态度谦卑和顺,齐环照猫画虎,颔首弯腰,低眉顺眼。
“行了,过来吧,帮我看看,穿哪一套衣裳。”
两人循着夫人的目光望去,只见摆着两套衣裳,左边的是一套大红色的镂金如意纹样的长袄配一条乌底绣鸳鸯莲蓬的下裙,右边的是一套柿子色的缠枝牡丹对襟大袖和一条玉绿色金银藤花样的下裙。
“左边的好,红色大气。”大丫鬟说。
夫人冷哼一声,又盯着齐环要她回答。
“第二套像画上的仙女,要是有大把金钗就更像了。”
黄夫人闻言,沉思片刻,拍了板:“小妮子,眼光还不错,叫什么名字?”
“小琪。”
贵妇人只是随口一问,好似并未真的把人放在心上,得到答案后,也不给赏,直接转过头来和大丫鬟说话。
“去,把我那套家伙什取来。”
大丫鬟心领神会,挥手让齐环退下。齐环走后,大丫鬟回头看了三次房外,确定齐环真的不在后,才放心执行夫人的命令。
“以后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房里招,脏了屋子不说还脏了我的眼。”
“是,小的知错了。”
屋内的两人都没有想到。齐环留了个心眼,屏了气息,躲在垂着缂丝纱帐背后,躲过了大丫鬟的追查,将她们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小心地探出头,偷看主仆二人的动作,只见大夫人从面前的螺钿首饰盒里取出一把钥匙交予丫鬟,后者莲步轻迈,拂开重重纱,走到了房间角落里一个带锁的双开门小柜子前,打开,迎头就是一套金灿灿的首饰,其做工精巧非三言两语所能描述。
比起金饰,柜里的一本青皮书更能吸引齐环的注意。星灵子紧张得吸了口气,两手轮流去摁发抖的手腕。
小红绫还在宅子里时,曾瞟过一眼夫妇俩的账簿,青皮棉线红底书名,与眼前的这本册子一模一样。
至此,黄家大院的布局包括账本的位置,两位星灵子都已摸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