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以爱之名

都郡地区宽广,容得下良田和渔湖,也修得起山水园林,有黄家那般坐拥水榭画阁的富贵之家,自然也有在窄巷大院里艰难栖身的小户人家。

艾焕雅是在一个满地黄土的大杂院里出生的。她的母亲在痛得大汗淋漓时,产婆再一旁摇旗呐喊,他们家请不来星灵子,只能用口耳相传的土法来迎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在巷口学堂当教书先生的父亲在门外急得团团转,想靠来回踱步舒缓紧张,结果没走两步就撞上了院子里水井和海棠树,做泥瓦匠的邻居正提着家伙儿时准备出门干活,泥瓦匠的婆娘送走了丈夫,候到焕雅母亲的门前祈祷祝福。

小小的大杂院挤了三户人家,除了艾家,一个是泥瓦匠,一个在街边开露天面摊,邻居家的大事止不住他们外出谋生的脚步,他们只知道耽搁一会儿,今天就要少赚几枚铜板。

大院门前还一棵柿子树。因缺人照料,柿子树每天秋天结的果都是又小又干又涩的,即便如此,往来的孩童、成人还是会打下一两个来吃,家徒四壁,能有东西果腹已是不易,哪里还有余地去计较味道好坏。

柿子树在自然风吹雨打中生长到了两丈高,如院落的驻兵,日复一日地在门前忠实地放哨,默默守候身后的一院老小。

成年后的艾焕雅每次进院门前,都要先爬上柿子树观察一番,看着三家的主妇抢着用院里的唯一一口水井,泥瓦匠在树下拿砖块比划,思考如何能满足东家的眼,面摊师父则支了张桌子擀面抻面,面条打在砧板上“啪啪”响。两户人家里不到十岁的小娃娃凑到一起捏泥娃娃。至于她的父亲,常常卷着一册书在院里摇头晃脑,有时还会把邻家娃娃当成自己的学生,摆出大段大段“之乎者也”说教。娃娃的父母只当做先生在免费给他们上课了,一点儿也不恼。

因被黄家的事绊住了,焕雅近来的归家时刻多被拖到了月上梢头以后,邻居都是跟日月挣生计的,屋子早早黑了,唯有艾家的窗户仍旧亮着一点儿星火,黑暗之中,影影绰绰一萤虫。

焕雅叹了口气,自知逃不掉了,三两下下了树,怀抱着一丝侥幸,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

“又这么晚,上哪儿鬼混去了?”

甫一见屋,神情庄严的教书先生就撞上了她的眼帘,半张脸蒙在阴影里,半张脸被灯火照亮,面部被光影勾勒得棱角分明,大有咄咄逼人的态势,呵斥调皮学生时的威势充斥了整张脸,浓密的眉毛拧得几乎打结,眼眶里血丝蔓延,嘴唇半翻,呼呼往外吐气。

“我接任务了,星灵子的。”

焕雅解释道。

艾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还敢说谎,又是去那个下三滥的地方,跟那帮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了吧。”

“别说那么难听,我队友在那里,我是去找她。”

“什么样地方出什么样的人,她是命好,捡了个星灵子的漂亮名头,骨子里还是跟那帮无赖泼皮一样,只会医死人,说庸医都是轻的。”

焕雅也急了,吼道:“你说那么难听干什么!她是无赖泼皮,那我跟她一起组队,我是什么?瘪三吗?”

“知道不好听你还去!”

“哪里不好?那些个高高在上、光鲜亮丽的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他们都是被鬼吃的人。”

“啊……是啊,你提醒我了,听说你最近很嚣张啊?居然敢和黄家对着干!哈?蠢货,咱们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胳膊拧得过大腿吗?”

焕雅没有马上反驳,小声嘀咕着:按照同窗的战力确实可以用胳膊把黄老爷的大腿给拧了。

她的父亲见她没有说话,还以为她被自己说服了,于是又接了一盆冷水泼过去:

“你就该听我的,毕业以后直接本体官廷工作,我为了你,到处拜托求人,腿都跑断了,好不容易给你弄了一个文书官的活儿,结果你非要跑去出游……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结交亲贵,一路往上爬,不好吗?”

“我不喜欢,我就想出去!”焕雅斩钉截铁。

“幼稚!真以为你很了不起,随便出去闯闯就能闯出名堂啦,我能害你吗?管你还不是为了你好。”

似乎是触碰到了什么底线,星灵子的脸色忽地变得阴鸷冷冰,比她生父的要可怕得多了,由冲动催生的难听的词句在她的唇边的徘徊,正要发作,一个温良的声音阻止了今天排山倒海的爆发。

“好啦好啦,你俩都消消气,大晚上的,别吵了,别吵到人家。”

一直夹在父女俩中间的艾母见事态严重,赶忙发言制止了争吵。焕雅也愿意听她母亲的,情绪稍微平复,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我现在挣的足够养活我自己,也养得起这个家。”

“你现在只是仗着自己年轻,能跑能跳,来钱快,等你老了,拿不动刀了,没个安稳营生,我看怎么活。你前些日子寄给家里的钱,我已经给你存起来了,别回头说我们没给你留东西。”

“你留什么!你花啊!”

这一次,在火星落到油锅之前,焕雅出手将其掐灭。她从前就知道了,无论吵多久,吵多少次,都无法和双亲达成共识。

“不跟你说了,我累了,睡了。”

抱着再吵下去也没有任何的念头,焕雅转身走到屋子的一角,那儿立着一个起毛且缺了一角的竹编屏风,她的床铺就在屏风背后。这扇屏风与立于她父母床前的另一扇屏风一起,将一块方形的屋子分隔成了三个区域。

焕雅迅速脱了外衣,躲进被子,两耳不闻外事。父亲没有饶进屏风杀进来,艾母劝住了他。于是乎,这位先生又将责骂的对象转移为自己的妻子,说都是她把孩子宠坏了云云。焕雅听见母亲受气,忍不住吼了一句,眼看掐下去的火星又要爆发,这时,从屋外传来的一句阴阳怪气的疑问,浇灭了先生的满肚子火。

“艾先生怎地,雅娃娃难得回来一趟,怎么还跟她吵架?”

卖面的男人实在受不了这家人的吵闹,下床亲自到门前“叫阵”。

艾先生是个要脸皮的,见如此,最后骂骂咧咧了两句,上床歇息了。艾母也没有说什么,也跟着睡了,三更天至,父母那边鼾声渐起,最先上床的孩子却没了睡意。

焕雅翻滚了两下,放弃强迫自己入睡,起身挪近放在床尾的柜子,取下叠在柜子上小矮桌,点了一旁的烛台,又拉开柜子抽屉,从里面取出彩纸、刻刀、炭笔和硬垫板,置于桌上,就这微弱的灯光在纸上描了海棠春色的图样,用刻刀沿着图案轮廓慢慢裁着,动作流畅,握刀平稳,刀尖划过彩纸,海棠便为之绽放。

这是她用来平心静气的一种爱好。

马椒花善于疏导学生心中的苦闷,鼓励学生们发展各种爱好,这样学生们既有了纾解情绪之道,也能进一步修心。

刻花蕊的那一刀重了些,焕雅深吸一口气,只觉无边窒息感堵在心口。

今夜的场景并非偶然,她从小到大都在这样经历这样的场景,父母有他们的一套处世守则和审美喜好,那些规矩已在他们身上、心理臻至成熟,于是,他们便将这一整套规矩分毫不差地套在了自己孩子身上,从着装打扮到说话办事,都必须按照他们的心意和喜好去做,一句贯穿了她整个成长轨迹的“为你好”,无数次打消了她尝试自主的念头。哪怕她十五成年后,有了和双亲硬碰硬的底气,这句话还是成为了她的禁句,一提就爆,一点就着,自小带来的阴影如影随形,给她上了一层厚厚的枷锁。

被牢牢困住的艾焕雅因为星灵子的身份有了片刻喘息。休整完备的星灵子也渐渐有了拜托囚笼的念头,有了磬宁的例子在前,她想着如果自己能在金钱方面完全脱离家庭,甚至反哺家庭会不会好些。可惜她的家庭状况和磬宁不同,阮家那位老太君虽尖酸刻薄,但身体硬朗,不用在医药上给她投入太多,而艾家老太常年卧病在床,汤药一日都停不得。

艾老太不似阮老太君那般蛮横无理,焕雅幼时她便对这个孙女慈爱有加,会帮着孙女驳斥儿子,艾父是个传统意义上孝子。每次母亲一发话,他就闭上嘴巴,乖乖不动了。命运无眼,就是这样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上了年纪后竟日夜被病痛折磨,汤药换了一副又一副,医师不知请了多少,为此花出去的钱都像砸进了一个无底洞,然而,即便如此,她的儿孙还是没能停下她迈向死亡的脚步。

艾焕雅不是没给老太请过星灵子医师,其中一位就有苏妍畅,星灵子纵有异能在身,可他们的能力也是有限的,他们无法更改天地自然,四时运作的规矩,因此也无法对抗衰老的青春。

焕雅十三岁那年,老太太在睡梦中去世。

离刻纸完成还有最后一朵花,焕雅揉揉眼睛,用掌心拢住了烛焰,感受光芒在手里跳动的滋味。

老太太去世后,一家三口仍蜗居在乱哄哄的大杂院。尽管他们暂时换不起新房,但一点儿也不愁吃穿用度,所用家私大都是半新的,他们家也不用像邻居那样时刻担心会断粮,隔壁家的小娃娃们别提多羡慕了。这一切多得益于焕雅到处跑任务赚来的钱,大部分艾父艾母替存着,小部分则拿出来补贴家用。

今夜枕着的被褥是新的,被面印染的花纹鲜艳而雅致。

焕雅自嘲笑了笑,自己就算做到了经济独立又如何,家里人始终固执己见,没有任何改变,无论自己怎么奋力挣扎都看不到出路,只能黑暗中缓缓下沉,慢慢窒息。

纸上海棠已经完全盛开了,焕雅抬头望了眼窗户,海棠树的影子印在窗户纸上,不知何时能花开。星灵子不甘等待,将自己剪好的花儿贴上了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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