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裂缝

黄家新招进来了两个粗使婢女。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个天真开朗,一双蓝眸又大又水灵,笑起来时会露出一颗小虎牙,温暖得如同一只小如太阳。另一位出身西部,一头紫发堪堪超过下颌线,发尾修得平整,干活时将其束起,辫子在脑后一晃一晃的。西部的女孩儿来到东部讨生活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尤其是在黄家这样的大家族。为了能享受到这世间珍物,宅子里汇集了天南地北各路出色工匠师傅,厨房里少说有两个出身大陆西部的厨师,一个负责点心,一个负责主菜,专供伶人起居的阁楼里,竖琴音色泠泠,小提琴奏出春色喧闹,绘有蓝衣美人的油画用金框装点,挂在一角。

“琪妹子,别忙活了,老爷、夫人、少爷和小姐们都出去了,坐下来歇歇喝口水吧。”

“丽莎,把这盆衣服晾完就行了,过来和我们说说话,解解闷。”

两个姑娘干起活来勤快非常,且手脚麻利,做事妥帖,叠成小山的碗盘在她们的手里稳稳当当,堆成丘的脏衣服她们只用一趟就能全部搬进洗衣盆里,扫洒之类的活计对她们来说更是小菜一碟,一盏茶的功夫,她们就能把铺满落叶的庭院干干净净,铺地的鹅卵石被水冲洗得发亮。

两个人没用多久就俘获了黄家外院佣人的好感与信任。她们的到来,让在黄家干了十多年的老妈子们轻松了不少,甚至有闲心在主人家出门游玩时喝茶唠嗑,一碟炒得焦香的南瓜子,一铜壶碎茶叶泡开,便是劳碌日子难得的乐趣了。

老妈子们喜欢聊的话题不多,除了数落自家的丈夫、孩子,抱怨街市商贩的黑心,就是八卦主人家的那点儿事。

“听说老爷昨天晚上把唱歌的青青招进他的房里了。”

“是嘛,那她有没有希望住进老爷的百花园。”

“我看悬,今早人就被送回梨花阁里了,就赏了一盒点心。”

负责洗碗的女人嘎巴嘎巴地嚼着瓜子,忽地瞥见捧着茶杯一言不发的两位年轻姑娘。

“对了,琪妹子,丽莎,你们俩知道吗?梨花阁,那里住着的都是些供老爷们取乐的家伙,跳舞的,唱戏的,杂耍的,弹琴的……什么都有。”

新来的小琪迷茫地眨眨眼,问:“梨花阁在哪里啊?”

“啊,真是,你们没去过那里,也去不了那里。”热心肠的老妈子转身一指,指着围墙的一段说,“这堵墙后面,有一片竹林,朝着我指的方向往前走大概二十米,就能见到一个院子,里头是大把大把的梨树,那梨花阁就在这梨树园子里头。”

洗衣服的女工觉得还不够,上赶着同姑娘们介绍这府里的规矩:“咱们这种人,平时是进不了这府里内院,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办宴会,里面人手不够了,我们才能进去搭把手。”

“小琪”和“丽莎”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伸长了脖子想要往围墙里瞧。老妈子们不高兴了,嚼了两下瓜子,“呸”地吐到两人脸上。

“怎么,你们两个也想被老爷看中,住进那些个金窝窝里。”洗衣女工呛到,“可惜你俩长得不够漂亮,不是老爷喜欢的那种类型。”

“那可不一定,老爷最近就喜欢十二岁到十六岁左右的女孩子,她们两个年纪刚刚好,回头把灯吹了,谁管你长得漂不漂亮。”

另一个女佣也加入了讨论中,数了一轮黄家老爷安置在宅里的美人们,又哀叹自家两个儿子娶媳妇的事至今没有着落,忽地目光流转,将主意打到了眼前的女孩身上。

“琪妹子,丽莎,你们俩许人家了没?我家那俩混球虽然没有老爷、少爷们这么有钱,但有的是一身力气……”

这厢,操心的母亲铆足了劲推销自己家的孩子,这边女孩们摇头、摆手、远离,来了个三连拒,直说自己在老家有父母要赡养,迟早要回去的。一阵软磨硬泡无果后,老母亲放弃了招人做儿媳的打算,只盼着她俩能在黄家多留些时日,多分担一些工作,她们一走,几个老婆子就没有清闲的时候了。

门外和内院渐渐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外院佣人又恢复到勤勤恳恳做工的状态,一个个都成了在黄家外院里的工蚁,直到夜深人静。是夜,老佣人们都呼呼睡了,两个新来的倒精神得很,“丽莎”拍拍“小琪”的肩膀,指了指房门,后者心领神会,两人简单穿戴了一番,坐到屋外嘟嘟囔囔。

“莉莉,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我们来了快七天了,别说翻找证据了,连院门都进不去。”

两位新来的婢女不是别人,正是齐环和埃莉,她们根据团队会议的安排,领下了混进黄家,寻找账簿、收受财物一类的证据。

“再忍忍吧,过几天那臭老头就要举行宴会了,打算在监视官来之前多享受一回。”

埃莉虽是个暴脾气,但到底是是贵族出身的孩子,从小到大见到的权贵不知有多少,对东西两部富贵人家的规矩也比较了解,进门行事也比较方便。为了避免给家里带来麻烦,也为了尽可能从家族独立,埃莉没有动用自己贵族小姐的身份登门拜访黄家,毫无怨言地从底层做起,若是时间充裕,她不介意在宅子里耗上几个月,一步一步晋升,但眼下离官员调动已不剩下多少时间,加之小红绫东逃西躲,拖得越久,被发现的风险就越高。

星灵子们打听到,黄老爷近日准备广开府门,热热闹闹地办一场奢华盛宴,届时贵胄子弟往来不绝,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车马驮来百位伶人,美酒飘香遍布庭院,内外院的人手齐上阵,两院间的隔阂被打通,最低级的仆从也能进到内院中。大家族规矩多,等级也多,每一个人都要按照对应的身份等级行事,月钱、饭菜、住处,种种事项,无一幸免。除了正室夫人,其他被老爷讨回来的“花儿”们都被安置在一座大院里,每日倚着窗台盛开,盼着老爷的垂怜能落到自己这里,盼着今夜房里能点灯的是自己。

“可是,就算我们进去了,谁知道那个时候我们会不会忙到没有时间去找东西啊,而且,我们现在连这家的布局都没有完全搞清楚。”齐环垂头丧气。

每天入夜以后,两个人会摸着爬上那堵高高的围墙,沿着墙包围的行迹观察家宅布局。夜深月隐,树影婆娑,象征权力中心的华楼灯火照不亮蜿蜒曲折的庭院小径,边缘的探索总归有限,即便她们跳进了内院也找不到通往黄老爷房间的路,跟两只没头苍蝇似的绕来绕去,差点迷路出不来,而且黄家还安排了几队家丁和护卫每日提灯巡逻,他们当中甚至还有身手不凡的武修型星灵子,稍不留神,一个转角都能碰上。

“笨啊,你又不是真的来这里做工。”埃莉戳戳齐环的额头,“到时候找个理由翘掉就好了,宴会会办上三天三夜,我们要好好利用这三天。”

齐环捂住脑门,赌气着从里面咬住腮帮子,想着如何用好那三天。

就在两个女孩准备商量到底该怎么办时,老妈子的叫喊打断了她们的思路:“咋了,妹子,去哪儿了?怕黑一起去起夜啊?”

“回去吧。”

为了不让人起疑,埃莉拍拍齐环的肩膀,一起回了粗使婢女的通铺,合上眼前,耳边隐隐传来婉转如莺啼的歌声,怕是歌女青青又被叫到老爷房里了。

与被困在围墙中间的埃莉和齐环不同,磬宁和言冬在广阔的郊野施展拳脚,她们扮作狼狈的旅人,向耕作的农家讨了一碗水,之后便以报答为由,帮农人们干起来农活,辛劳之余,和农户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唉,最近时节不好,田里出的东西不多,可要交上去的粮还得跟往常一样,一两都少不得。”

说话的中年农人用手里的斗笠给自己扇风,他身形瘦弱,白骨贴着一层皮,眼下布着浓重的青黑色,闻风竟咳嗽不止,是大病初愈之态。即便是疾病缠身,这些农户也不愿停下劳作,他们都是黄家的雇农,所耕作的万亩良田都是黄家的财产,稍有闪失,他们就无法平安过冬。与农户境遇相似的还有作坊里的工匠,他们没日没夜地为东家生产工艺品,所得不过一件珍品卖出去的一点儿零头。

磬宁和言冬将贫苦人家的难处一一记下,又从他们嘴里探出了黄家强抢面容姣好的乡民,广设苛税之类的种种恶行,听得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几场暗访下来,她们都觉得自己的手上已经沾满了乡民同她们哭诉时流下的血泪,洗不掉,擦不去,哭声凄厉时常在她们的耳畔回荡,食物送到嘴里的那一刻,罪恶感从四面八方向她们袭来。

“虚钱实契,强抢民女,搜刮脂膏,诬人下狱,看来黄家做了不少缺德事啊。”

回到下榻点后,言冬掰着指头,一件件数着她们搜集来桩桩件件。

“岂止缺德,已经是触犯律法的程度了,可恨啊,竟然无人敢依法捉拿那家人。到头来还要仰仗‘大老爷’。”磬宁难得心绪不平,颦眉叹息,捶胸顿足,一口怒气淤在胸口久不得出。

言冬亦长叹一口气:“受害者的名录是有了,就是不知,他们出庭肯不肯作证。”

“难,就算焕雅打赢了官司,黄家怕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些乡民们也依旧要在黄家手底下做事,考虑到一家老小和今后生计,他们恐怕很难站出来。”

“那照这么说,我们这组岂不是一无所获?”

“不,不是一无所获,只要我们知道了,看到了,就不算两手空空。”

磬宁凝视着言冬的眼睛,经烈火熔炼出来的赤金之色似乎能驱散萦绕在众生上头的罪恶,她的声音平稳,轻轻降落,仿佛能铺开一个接纳众生的世外桃源。

文言冬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惧,她摆出双手在腹部交叉的姿势,将手藏进了袖子里,互相揉捏着,指腹所能血液的流动是冰冷的。她害怕不是因为某个人有多么的凶狠残暴,也不是听到了多么骇人听闻的话语,而是她看到了一条细如蚕丝的裂缝,就在彼此站立的距离中间,裂缝很长,一路延伸到天涯海角,且缝隙中间不断有碎石落下,若不加以制止,他日裂缝定会成为一道深深的鸿沟,将她们和磬宁彻底隔开来。

“虽然说得我好像有什么雄心壮志一样,但是我的想法和刚出校门时一样,一点一点地去看这个世界,恪守作为星灵子的种种规范,安然度日,不给人世添麻烦就好了。”或许磬宁也注意到了裂缝的出现,立马放缓了,解释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们从小听到大的,也是我们作为星灵子一部分。”

“是啊,恐怕没有哪一个班会像我们这样听话了。”

言冬换上了玩笑的态度,面带从容地接受了磬宁的说法,试图翻过这一页。

“好了,我们快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算算时间,一会儿,环儿和莉莉就要溜出来和我们交换情报了。”

言冬强行压下那如爬山虎一般疯长的恐惧感,提高声调,翘起嘴角,装作平静从容的样子,内里却生生将思绪拆为两半,拼命地去扶持思考如何对付黄家的那一半,驱逐伴随恐惧而生的另一半。然而,她越是想忽视,那杯压迫的另一半闹出来的动静就越大。

言冬很久以前就意识到了,磬宁每迈出一步都要比别人远,比别人高,她的出身、她的家庭,她的脾性,让她注定在自主要强的路上一去不复返。她疯狂渴求一个脱胎换骨的自己,她不仅会报复那些晦暗的过去,也会在无意中反馈自己在灰暗中培育出的壮志,哪怕她想逃避,哪怕她不承认。而恰好,她的天赋也配得上她的这股执念,比凡人还要努力数百倍的天才当真恐怖如斯。

言冬喝了口水,用水的温度暖化自己逐渐变得冰冻的骨血。

如此发展下去,磬宁终有一日会走上一个她们当初根本无法想象的广阔天地,到那时,她有信心,她和埃莉都可以追上磬宁,可是环儿呢?她们的环儿该怎么办呢。

齐环是她们四人组里一个特殊的存在,就算放眼全班亦是如此,天赋不高不说,还旧疾缠身,就像一个误入妖怪群的普通人,为了追赶上其他人,她几乎在拿命来填补彼此之间的差距。为了不让齐环劳损自身,小组里的三人都愿意停下来等她,可是谁不能保证这样平衡能长久下去。还有一点,齐环比她们三人都更向往平和悠然的生活,因此她们也一直把人往能给她带来平静生活的“灰狐狸”那里推,成全她的性子,而她们要想长久相伴,只要守在舒适区即可。向往安稳的人之所以现在肯陪着她们天南地北一起疯一起闹,一是出于守则,二是对故土恩怨的逃避,三是出于她对三人的情谊。三点原因,最后一点怕是要占五成以上,而她们也不愿意放齐环留下。而她们对齐环的感情,混合十年相伴的情意,三年前的愧疚和对弱者的怜惜,三种情感交缠勾连,拧成一股结实的麻绳,彻底捆绑了她们四人。

“阿宁、冬冬,我们回来了啦!”

齐环满怀朝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磬宁立马去接,言冬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也跟着去了。她不敢想象,她们该如何面对不得不拉开距离的那一刻,现在只好麻痹自己,任那寒意在体内流淌,将纷乱的思绪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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