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纪伯伦是一阵香味中苏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下意识翻身,胸口处热乎的塑料袋包装掉在了长椅上。拿起塑料袋,纪伯伦环顾了一圈,发现浦洛瑟夫正坐在另一把长椅上埋头吃东西。
“杨哥,克里斯蒂女士和师姐呢?”
黑发青年咽下一口烧饼,嗓子有些沙哑地回道:“她们早上先去岳家了,让我带着你。”
“早上?现在是什么时候?”
“按九涟抚时间,已经是下午了——这是我们的午饭。”
纪伯伦刚睡醒,脑袋还发蒙,揉了两把眼睛,目光呆滞地盯着手里的塑料袋。半晌,他反应过来:“你哪里来的钱?”
浦洛瑟夫抬头瞥了纪伯伦一眼。
“上午去码头找了份零工,赚的。吃完就没了。”
“……”
纪伯伦拆开包装,浓郁的烧饼香味散开,他低下头闷了两口,葱油馅的,很香,于是不顾形象地大口吞咽起来。饿了这么久,他现在吃什么都香。
“杨哥,唔,我是不是……很拖你们后腿?”纪伯伦半个脑袋埋在塑料袋里啃烧饼,声音闷闷地传过来。
“为什么这么说?”
转过头去,他对上浦洛瑟夫沉静的黑色眼睛。对方看上去似乎很疑惑,一时间停下了进食的动作,瞳孔处的荧蓝色光环若隐若现。
咽下口中的烧饼,纪伯伦小声说:“你看,小白那么厉害,像在班律瑟威的时候,还能帮上你们的忙。我没有他那样的能力,脑子也不算聪明,你们说的那些研究啊阴谋啊,我真的搞不明白,也做不了什么……现在还要麻烦你打工给我赚午饭……”
“很正常啊,进化号不是只有你一个普通人。”
浦洛瑟夫指了指自己。
“我和你没什么不同。”
纪伯伦摇头:“你都跟着克里斯蒂女士当三年星际海盗了,我哪有你这种心理素质,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慌张。”
“心理素质没有用,班律瑟威的人造天幕砸下来,惊慌地死和淡定地死没有区别。”
浦洛瑟夫很快吃完了烧饼,他想了想,又轻声补充道:“我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这话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纪伯伦没有应声,默默地把头埋回了塑料袋,却听见浦洛瑟夫继续说:“其实研究所出事的时候,老板、师姐和艾略特都跑掉了,只有我和杜波依斯被异事局的人抓了起来……杜波依斯的情况不清楚,但我在临时收容中心被关了差不多有一个旧历月,异事局的人天天围着我转,研究我是怎么在八级污染源的影响中活下来的。”
纪伯伦停下了吞咽的动作。
实际情况肯定没有浦洛瑟夫说的那样轻松,但他讲述时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
“一个月后,师姐砸开了收容室的大门,她和老板把我从收容中心拖了出来,当时整个洛斯里克异事局的执行者都在追着我们跑。”
说到这,他停顿了片刻。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
“我在想,如果我是异端,一个真正的异端,就好了。”
这样就能帮上老板她们的忙了。
纪伯伦默了一会儿,才小声吐槽:“很危险的想法。”
但他出乎意料地理解浦洛瑟夫的心态。
成天和异端打交道,一个正常人很难不生出“我好像挺没用的”之类的想法。曾经的浦洛瑟夫是这样,现在的纪伯伦也是这样。
黑发青年后仰靠在长椅背上,伸了个懒腰。
“不过,既然‘须臾’认为我们是异端,那么我们身上必然有属于异端的特质——或许超乎常人的倒霉程度也算异端能力的一种吧。”
纪伯伦一口烧饼呛进了喉咙,带出连串的咳嗽声,两个人对视一眼,齐齐地笑出声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纠结没有意义。
如今的浦洛瑟夫显然没有囿于无止境的自我怀疑,他清楚自己回不去属于普通人的生活,就坚定地踏上了寻找真相的道路,并逐渐适应了这种危机四伏的生活,单这一点,他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勇敢了。
旁人眼中不公的命运甚至可以被他拿来开玩笑——而且也确实挺好笑的。
在佩服之余,纪伯伦心中也生出了几分微妙的羡慕。
放下杂念,他擦了擦嘴角,问道:“对了杨哥,我们接下来去哪?”
浦洛瑟夫想也没想:“随你。”
“啊?”纪伯伦疑惑地注视着他。
后者无辜地摊手:“老板没说我们接下来去哪,所以随你。”
沉默了一会儿,浦洛瑟夫听见他小声说:“……我想去找小白。”
也不是不相信克里斯蒂女士的承诺,纪伯伦还是想亲自确认渡鸦现在的情况。反正受洗者和黎明商会的事情只能交给有能力的人去解决,他又帮不上忙,不如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过浦洛瑟夫也提出了合情合理的疑问:“但我们应该去哪里找他?”
“问得好,”纪伯伦对此显然毫无头绪。
于是两个人再度陷入沉默。
林风徐徐吹过,再度带起山青城中阴冷的凉气。
浦洛瑟夫清了清嗓子,试探着开口:“带走他的是SW-009,我们在十号画舫上的时候就知道那个岳鹏池或许和SW-009有关,可以试试从他身上下手。”
“我们上哪找——”说到一半,纪伯伦也想起了什么,用力拍了下腿,“——九涟抚大剧院!”
“那家伙说过,他是九涟抚大剧院的新东家!”
“初步生物检测结果无异常,您可以离开了,桂小姐。”
异事局的执行者将检测证明递给桂思卉,随后匆忙示意下一位被检测者进来。
离开阜乾湾街道异事局分局,她回头看了一眼这座方正而宏伟的建筑,随后自嘲般地摇摇头,转身往剧院所在的青文坡街道方向走去。
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居民,面对异端事件能做的也只有自保,还是不要想太多了。
只是她没走几步,口袋内的移动终端铃声响起。
“思卉姐,我听说你们在画舫上遇到异端了,你现在在哪?”
“别担心,我刚从异事局出来,在阜乾湾这边,没受伤,”桂思卉用肩膀夹着终端,把那份检测证明折起,塞进了口袋。
对面安静了片刻,小心翼翼道:“要不,明天去淮邑湖的表演还是算了吧,岳氏主家的人还是很好说话的,你们刚遇上异端,他们不会为难——”
“戏团的其他人昨天就回去了,我只是因为新东家的事情多待了一个晚上,”桂思卉沉吟一会儿,温声道,“明天的表演我一个人去就好,岳怀筠女士这么多年一直资助我读书,我总得作出些表示。”
顿了顿,她又添了一句:“而且我过段时间就辞职,以后不留在剧院,岳家的这场表演应该是我的最后一场。”
“你要辞职?我听阿陈哥说了,是不是因为那个新东家?”对面的声音突然激昂起来。
桂思卉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原本就打算辞职,辞职信很早就写好了……”
“我要告诉所有人——思卉姐不要我们了——”
“又不是丢下你们跑了,”她又好气又好笑地打断对面的大呼小叫,“你知道的,这些年在戏团的表演只是替我祖父完成对老东家的承诺,如今老东家走了,我也没必要再留。”
说着,她又一次回过头,看向了那座建筑。
“况且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不可能在剧院待一辈子。”
“……”
终端另一头安静下来。
桂思卉轻轻叹了一口气:“会经常回剧院看你们的。”
对面的语气再度雀跃起来:“嘿嘿嘿,思卉姐最好了。”
她弯了弯嘴角,又安抚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此时正是中午,异事局的大楼挨着阜乾湾码头,高层的落地玻璃面将水商星的光芒洒在所有人的头顶,只是厚重的大气云团阻挡了大部分的热辐射,以至于站在光亮处的桂思卉依然没有感受到太多热意,海风拂过,轻而易举地带起几分湿冷之感。
由于十号画舫的事故,连带着整个阜乾湾街道的路上都没什么人。她在码头旁的小卖部买了一袋小蛋糕,当作午饭。
走出小卖部,门前蹲着的两个人影引起了桂思卉的注意:眼前的两个男人都是典型的外地人打扮,其中一个看着像是洛斯里克人。他们穿着还没干透的衣服,套着亮红色的救生衣,满身刚从海里捞出来的狼狈像,头发湿答答地贴着额角。
或许是看他们实在可怜,桂思卉想了想,没有太多犹豫,就从塑料袋里拿出了两只小蛋糕,递到了他们眼前。
赞格威尔颓然抬头,看见了蛋糕,眼睛一亮。
“谢谢您,好心的女士。”
他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苍穹语,千恩万谢地接过蛋糕,然后用胳膊顶醒旁边的贺漳,分了一块给他。两个人随即一同狼吞虎咽起来,显然是给饿惨了。
桂思卉没说什么,微笑着点头示意,很快就离开了此处。
赞格威尔一边吃着蛋糕,一边小声问贺漳:“我们上哪里去联系‘那个人’?”
“克拉夫特集团能渗透进苍穹的产业只有游戏和周边衍生产品,”贺漳盯着苔纹海墨绿的海平面,把蛋糕整个塞进嘴里,含糊道,“要找只能找九涟抚的《黑色喜剧》线下实体店。”
“说起来,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黑色喜剧》到底为什么这么火,”赞格威尔摩挲着下巴,“风靡蔷薇星系就算了,怎么苍穹也有《黑色喜剧》的游戏产业。”
贺漳瞥了他一眼:“你等会可以亲自去问‘那个人’,看他愿不愿意告诉你克拉夫特的经营之道。”
《黑色喜剧》是一款由蔷薇星系的克拉夫特集团研发,在星际联邦流行的社交性质博弈游戏,线上线下都有各自的玩法。而且据克拉夫特集团的发言人称,它的灵感来源于旧纪元桌游,所以在旧纪元文化盛行的九涟抚也有一定的影响力。
不过更具体的信息,贺漳也不是很清楚。他曾经陪着“那个人”打过几局,不能说不好玩,只是对他来说没什么游戏体验可言罢了。
“找黑色喜剧线下店,我们得去商场。”
贺漳拍了拍手上的蛋糕屑,淡定地站起身。
话虽说的轻松,但两个人身无分文,加上蔺君仪共享的空间移动能力早已消失,他们前往有大型商场的青文坡街道只能徒步而行。
两个人脱下了被海水沾湿的外套与救生衣,顶着九涟抚的冷风走了将近两个标准时,脚底板都快磨平了,才抵达青文坡街道。
赞格威尔从来没有如此怀念曾经贺漳身上的铜臭味——没钱在这个社会确实寸步难行。
当青文坡街道的黑色喜剧线下店迎来两位衣着相当不得体的客人时,店员的第一反应是喊保安。
“黎明商会,贺漳。”
店员听见其中那个苍穹男人这样喊道,他愣了片刻,终于放下了呼叫商场保安的固定终端。赞格威尔正想松口气,却看见店员再次拿起固定终端,毫不犹豫地拨下了异事局专线的号码。
贺漳:“……”
“别别别,有什么事好商量!”赞格威尔惊呼道,“别喊异事局的人,求您了!”
所幸,那串号码最终没有被拨通,店员虽然手下留情,却还是无奈地开口:“抱歉,先生,我们有规定,看到黎明商会的人就直接举报到异事局。”
“算了,你把固定终端给我,我和你上司联系,”贺漳扶着脑袋,额角青筋直跳。
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两个标准时折腾下来,经历了七八次差点被举报到苍穹异事局的乌龙后,贺漳和赞格威尔最终还是成功联系到了“那个人”。
于是,在遥远的蔷薇星系,名为蒂马欧兰的星球上,克拉夫特集团总部的某个大人物终于悠哉悠哉地拿起终端时,听见的就是通讯频道另一端贺漳咬牙切齿的怒吼声:
“温莎·克拉夫特!你(稷城脏话)是不是有病!”
注:温莎·克拉夫特,洛斯里克执政院十二位大执政官之一,兼任洛斯里克储备银行总长。他在进入政坛后卸任了自己在克拉夫特集团的职务,由名义上的妹妹辛德瑞拉·克拉夫特接过了家族企业的责任,不过也有媒体指出,辛德瑞拉只是温莎的傀儡,克拉夫特集团的实际决策权依旧掌握在这位大执政官手中。
(苍穹主线不会着重写洛斯里克的事,温莎只是出来露个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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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