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在他回忆中绵延不绝的淡青色的阴雨，轰然在纽约的夜幕中倾盆而下。
辛迪抱着布面背包，弓起背尽力挡雨，但冰冷的雨滴和雪粒夹杂着刺透衣领和脖颈的空隙，剥夺了体温，只剩下冻的麻木的躯体，呼吸中从体内传出的热量没能带来一点慰藉，反而像是烧熔结冰皮肤的毒火，带来一种难耐的疼痛。
双脚僵硬，像陷进粘稠的泥浆，但前进的指令机械的操控着她的四肢，过于长久的迷眩模糊了她的感知。
地铁站，
地铁站，
地铁站......
只要拐过这个弯就能到达。
辛迪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六百米？七百米？还是更长更长的路。
郊区年久失修的氙气灯闪烁两下，在暴雨中失去了用处，她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会滋生无端的菌丝般令人战栗的联想，但辛迪已经没力气调动她的大脑产生这样一点点额外消耗了——直到一只手拽开她的背包。
那只手灼热、粗糙、带着铁钳一般的力度攥住辛迪裸露的皮肤，她甚至在一秒钟的呆楞之后才反应过来。
喉咙缩紧，大脑停摆，心脏狂跳，她的尖叫和反抗都被巨大的恐惧吞没，但又有一种新的火山般的热度随着急促流动的血液呼之欲出，她全身上下所凝结的全部力量都在那种尖利的岩浆中，将要胀破皮肤。
雨水和陌生的温度一起触碰着身体的每一寸，她开始怒吼、挣扎、紧咬着牙关对抗疼痛，暴雨所剥夺的力量一下子回到她的双手、她的牙齿、她的腿和脚。
但她所抵抗的是黑夜之中看不清面孔的野兽，未知赋予他更多力量和威势。
辛迪仿佛听到他兴奋的“嗬嗬”声，又像心脏爆炸耳膜嗡鸣带来的错觉。
直到一视同仁的冷雨将她从迷失的地狱中拉回，辛迪在一片刺痛之中看到了模糊的人影，她好像抬了头，又好像没有。
她被温柔的抱起，缱绻的铃兰香气抚慰着女孩昏沉的感知，她听到一道微低的女声，同时暗含怜悯与嘲弄。
“可怜的女孩，好好睡一觉吧。”
身后，暴雨仍在下着。
它冲刷一切。
*
手机铃声响起，拉赫马尼诺夫的协奏曲在封闭的空间中如宽厚的河流一般延展。
古一很少通过这种方式和帕斯特联系，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听起来有些不易察觉的疲惫。
“你见到那个孩子了吗，帕斯特。”
“是的。”帕斯特看向窗外放晴的夜空，推开窗，湿冷且异常洁净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的话语和云雾中若隐若现的月亮一样轻缓，“他会是斯特兰奇的接班人吗？”
杰森.陶德，古一的未来弟子，布鲁斯.韦恩的养子，似乎也是蝙蝠侠的新罗宾。
“你因为这个而向他示好？”古一像是叹了口气，她总是知道一切。
不，帕斯特想反驳，但又觉得没有必要——他只是习惯了在作出决定之前想清楚所有关窍，然后找到最有利于现状的选择。
一年前他为了维持正常生活，恰到好处的疏远昭告全世界自己成为了钢铁侠的托尼.斯塔克。
但在意识到自己避无可避时，L先生也会特意在美国队长面前留下纸条，未雨绸缪表示友好，或是从小知更鸟的身上探寻蝙蝠侠的情报。
修长的手指覆上层层缠绕的白绷带，微微收拢，帕斯特垂下眼，那片绿意里倒映着窗台上一片小小的透亮水洼。
他太懂得如何营造完美无缺的表象了，哪怕有一点的不完美，也是为了制造常人都会拥有的弱点，让自己站在更高处——就像戏剧的表现手法。无害的、温和的、真诚的、体贴的、守序的，去获取这个世界友善的一面，这对他来说并不复杂也并非刻意，像是某种后天习得的天赋或技能，观察、捕捉、模仿、推测，以此受到喜爱——他已经习惯这么做了。
但有时候不管用。
像是现在。
在古一面前他常常觉得滞涩难言，那是一种处于被动并且被全盘看透的沉默，人在面对某种宏大的事物前通常会有这种感受，并奇异的难以心生反抗。
“抛开这些，他也是个好孩子。”帕斯特低声道。
那种真正意义上，和彼得一样，有着光明灵魂的好孩子。
古一笑了一声：“那你愿意成为他未来的师兄吗？”
医生一下子反应过来，但正因为领会了法师话里的意思才难得呆楞两秒。
帕斯特没有想过如何定义自己和古一，和卡玛泰姬的关系。最初他只是迫切的想要寻找一个真相，一个用来界定自己过去或未来的存在，那种本能的对归属感的渴求让他作出选择，遇到古一，获得她的帮助，同时将支付这份帮助所需要的代价。
但是......老师？
这意味着他们将产生更紧密也更不安全的联结。
意味着责任、保护、以及帕斯特陌生的许多东西。
古一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好时机，但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帕瑟，”她叫出那个亲近的昵称，“如果不是卡玛泰姬，你也要选择一个团队，未来潜藏的危险远超出你我的想象，仅仅凭借一个人的力量难以抵达最后的道路——事实上，神盾局、复仇者联盟、正义联盟甚至更多组织，已经卷入其中并在寻找你的真实身份。”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安全。”
而不管帕斯特.莱克看起来有多么理智、坚韧、完美无缺，古一总是在他身上看到当年那个溺水的孩子。
河水一点点没过他的肩膀、下巴、鼻子，然后是那双永远沉静的不会干涸的绿色眼睛，漂亮的金色卷发被水流打湿，仿佛飘动着的织金锦缎或融化的太阳和麦浪，让这一幕同时包含着死亡和艺术的美感。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着作出小小的无力的反抗。
而从始至终，他都沉默着，不曾呼救。
*
两张音乐会的门票被推到医生面前。
帕斯特对上那双神秘的灰色眼睛，里面似乎蕴藏着关于漩涡、迷雾、暗沼的秘密，又像清晨未被阳光照透的山岚。
自从哥谭研讨会结束，一起经历过危机的两人仿佛拉近了距离，或者说，盖恩医生单方面的示好得到了回应。
他们有惊人相似的喜好和兴趣，由此自然产生工作之外的联络和交集。
“爱乐乐团明晚在林肯中心演出门德尔松的第四交响曲，如果你有空的话，我想邀请你一起去。”
有时候帕斯特会答应，但不是这次。
布鲁斯.韦恩预约了医生明晚的时间。
盖恩表现出正常的轻微的失望，就像是被一个普通朋友拒绝那样，他收回门票，又露出一个笑，和门外新来的顾客擦肩而过。
*
“既然确定了他的身份，你打算怎么做呢，老爷？”
拓印的指纹重叠，虽然没能从莱克医生身上搜集到包含DNA的物品，但这足以印证蝙蝠侠的猜测了。
钴蓝色的眼睛里深埋着哥谭的阴郁天空和沉船残骸，冷酷的平静让他看上去像那些随处可见的滴水兽化身。
他把头脑中出现的那些充满强权意味的监视掌控的念头划掉，帕斯特不是黑门监狱或阿卡姆精神病院里的那帮罪犯，他甚至没有生活在哥谭，蝙蝠侠得把握好其中的分寸。
“我会以布鲁斯.韦恩的身份继续接触他。”
但莱克医生只对抱有诉求的顾客感兴趣。
阿尔弗雷德煞有其事的点头：“如果您真的能学会如何处理家庭矛盾和亲子关系，也是一件好事。”
杰森这次没有跟去纽约，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取出那张黑胶唱片和一张名片。
“如果你想找人聊聊天，”金发的年轻医生半靠在门边，垂眸看他，“我很乐意当那个倾听者。”
拨开柑橘、肉豆蔻、薄荷、烟草串联的木质调香型，在人工合成的气味之下，帕斯特毫不惊讶的发现黑暗骑士身上的负面情绪更加浓重，几乎接近当初在图利斯大楼感知到的那样。
而英俊的哥谭首富按下跑车侧门的自动开启键，走进诊室后相当自然的坐下，单手撑着额头侧脸看他，开朗又多情。如果不是确定布鲁斯.韦恩的性取向，帕斯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在隐晦的暗示**。
或许他确实是。
但帕斯特只在其中看到了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表型。如果把蝙蝠侠和布鲁斯.韦恩放进同一个轮廓，前者的暴力外化行为、焦虑性唤起、消极认知，后者的回避反应、情感缺陷以及伪装产生的截然相反的人格个性，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不可否认，这样矛盾的个体会激起每个心理医生的职业病和探索欲，而正面为哥谭首富做心理咨询的机会可不常见。
因此，尽管知道对方别有目的的接近自己，帕斯特也能像面对一个活生生的罕见案例一般保持基本愉快的心情。
而可以预想的，他们接下来还会有很多次接触，不论是为了哥谭还未完全解决的异常，还是医生与顾客的咨询关系。比起让控制欲超强的蝙蝠侠通过各种手段搜集掌握他的信息，帕斯特不介意在今晚的咨询开始前满足他的部分好奇心，以此缩短这个进程。
“莱克医生毕业后就到了弗朗斯所诊所工作吗？”
“不，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
那双甜蜜的蓝眼睛遮去了阴霾，仿佛纯然好奇：“那可是家大医院，你为什么选择离开？”
他知道答案。
比如说，帕斯特在约翰霍普金斯的最后一个病人企图和他一起在“圣洁之地”殉情并为此做好了充足准备。
以及更多
——那个被严密看管起来的精神病人在他离职的一个月后突然死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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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条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