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同

亭内寂静无声,自元朝露将伞落下,入内后,一时间,只听得见滂沱雨幕落下之声。

元朝露借避开飞溅的雨珠的动作,向凉亭内又走了一步。

她怀中的这卷古画,是养父做壁画工时,在西北那座年久遗弃的佛庙洞窟中所获,元朝露离开西北,也将此画卷一同携带,本是想在最拮据时,典当换取银钱,如今却要用在燕王身上。

她应当开口说些什么,来主动攀谈。

然而燕王的气场太过逼人,令她话语在口边辗转数回,也难以吐出一句。

她立在檐边,看着亭外越发湍急的雨水。

雨水将凉亭包围,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二人,显得她与他离得格外近。

她目光低垂,只能看到那人的手,素雅竹袍袖摆之下,那手背白皙,骨节分明,其上佩戴着一枚青玉扳指,似乎是拉弓控弦之用的扳指。

他低垂眼眸,姿态随意,正在收拾桌上摆放的各种书卷公文,应当本是选在这风景秀致的半山腰处办公。

在他手边,石桌上还蹲着一只毛色光亮的玄猫,那猫金瞳如炬,毛发柔顺,颈间系着一条朱红丝绦,一看便知不是乡野之物。

——想必是他所养的宠物。

可元朝露实在害怕猫类兽物,只看一眼,便脸色苍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那猫似有所感她的惧怕,抬起幽金色的眸子,直直望向元朝露,渐渐立起身来,从石桌另一端徐步走来。

元朝露后颈滑下一滴冷汗,攥着书画的指节发白。

她通晓驯兽之术,连毒蟒都可以如常驱使驯服,可诸多禽类之中,唯独惧怕野猫。

在贺兰家时,她便是被囚禁在笼子之中,接受过“猫刑”。

暗室漆黑,铁笼冰冷。

笼子之外是饿了数日的野猫,皆饥肠辘辘,叫声凄厉,那锐利的爪尖反复刮擦铁笼,发出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她被关在暗室中数日,每一日都要遭受精神反复撕扯的极刑。

它们的身躯那样柔软,仿佛会随时从缝隙中钻入,将她的骨肉一点点拆吃入腹……

贺兰贞说,若非阿兄拦着,绝不会将那野猫放在笼子外,必定让她尝尝被猫活活撕咬死的感觉。

今日看到这只猫,一下拉她回到了在贺兰家的日子,冷意与恐惧自骨子缝中渗出,令她浑身剧烈战栗起来。

那黑影倏然跃下石桌,发出一声猫叫。

元朝露背抵上亭柱,在这时,又是一阵狂风呼啸,自身后涌来,令她裙摆飞扬,怀中那卷书画也一下脱手。

“哗啦”一声,画卷朝石桌掠去,带着案上笔墨书卷一同倾覆滚落在地。

宣纸四散飘飞,缭绕二人身侧。

石柱的寒意渗入后背,元朝露一下清醒,几步到桌案边,蹲下身来去捡散落的书卷。

大多数文书未被雨水波及,但有一卷被吹拂到亭边,叫风雨吹开,打湿了数页。

而自己精心准备的字画,也沾染上雨水,一角墨迹斑驳开来。

“实在抱歉……”她将散落的书卷一一捡起,正欲起身时,忽见身侧人也俯身而来,拾起了地上最后一卷,二人便这样目光相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异常俊美的面庞。

年轻的燕王,容色曜丽,气质出尘,仿佛巍峨玉山,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潮湿的水汽,凝结在他的眼睫与眉尾,更别增一丝清冷之色。

让人想到只敢远观、不可亵渎西北圣山雪。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燕王的容貌。

她眼前浮动的幕篱再次落下,隔断了二人相交的视线,仿若惊鸿一面。

元朝露心弦轻轻一震,未及回神,那道身影已经起身,她抬手,将书卷轻置于石桌上。

对方未曾开口,然她分明清清楚楚看见,那一刻画卷将他桌上书卷扫落,他蹙着眉梢,仿佛被冒犯一般,脸上浮起极其不悦的神色。

今日非但能用字画与他相交,反倒将他的东西损坏,自己更是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最初的盘算都被打乱。

他必然对自己第一印象极差。

元朝露丧气,却很快含笑抬头,将他被打湿那卷书递到他面前。

“今日弄坏了公子的书物,实在过意不去,我向公子赔罪,这卷书上写的……我看是《受十戒文书》?公子若不嫌弃,待我午后出寺庙便去寻一本全新的抄本,改日交还给公子,如何?”

燕王的视线,从那卷佛经上缓缓抬起,落在她身上。

那双眼睛被雨水微微打湿,长眉入鬓,眼尾上挑,打量起人时,眼中藏着若有若无的钩子。

元朝露心口发虚,仍旧扬起笑意。

面前人开口:“可这是敦煌藏经洞的孤本。”

元朝露的笑意凝住,低头看一眼佛经,道:“如此珍贵吗……当真是我疏漏,还请公子待我几日,去寻洛阳最好的古籍修复匠人,看看能否将这书册修复如初。”

似燕王这般身居高位者,身边不会缺修复的工匠,又何须她来?

但元朝露还是道:“公子放心,我也是喜爱佛法之人,不忍佛经就此遭难,定会想尽办法补救,我自己亦有一些孤本的收藏,可否送一套孤本给公子来补偿?”

只是想必又要耗费不少银钱去购置,元朝露心疼得滴血。

他始终未发一言,仍旧在打量自己

“公子以为如何呢?我知道公子恼怒于我,可我画卷也被雨水打湿了。”

元朝露铺展开画卷,将那卷《陇山夜雨问道图》展示给他看,然而他只目光掠过一眼,未流露出多少兴趣。

这幅画他不喜欢吗?

元朝露道:“不瞒公子,我自小害怕猫虎这一类动物,刚刚见到公子的猫,也属实怔住,一时未曾将画卷抱紧,便脱了手,还请公子莫要怪罪,好吗?”

女郎声音清澈婉灵,话音掺着轻轻的笑意。

有风吹来,她面颊前幕篱再次浮动,这一次终于露出她原本面容。

萧濯开口欲拒绝欲走,视线落在那面颊上,一顿。

午后他梦中那一位女子,隐藏于浓雾后的面庞,在这一刻,渐渐变得清晰,露出皮肉骨相,与面前之人渐渐重叠。

就仿佛重重迷雾散去。

脑海中有一道声音告诉他,与那女子的初遇,似乎就是在这样一个雨日,在半山腰凉亭之中。

且这一次,绝非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她会开口,说两日之后再见。

女郎浅笑盈盈:“那两日之后,就在这处佛观,我与公子再见,先将佛经修复的情况告知公子,如若不行,我再想办法。”

“那我们就说定了。”

幕篱落下,那张面庞藏于轻纱之后,她笑着将书画合起来,拿起油纸伞朝凉亭外走去。

幕篱从他指尖滑走,带着潮湿的清凉,还有她身上的幽香。

雨水哗啦啦落在油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元朝露不等身后人回话,已撑伞已快步走下台阶。

可莫要叫燕王反悔才好。

然而她抬起头来,身前是烟雨笼罩的山道,突然想起什么,脚步踌躇,犹豫半天,始终不曾迈开一步,慢慢转过身来。

“此地山峦起伏,我初次前来,迷了道路,实在不知如何下山,眼下天色昏暗,可否有劳公子送我一程?”

雨幕将凉亭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她身边大雨肆虐,而他立在凉亭之中,透过重重雨雾目光望来。

据她打听的话所说,燕王少年心性,赤忱心热,乃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可今日相处,眼前人却怎么也对不上,分明冷漠至极。

想来是因为初见,燕王待生人极其疏冷,熟悉后自然不同。

她攥紧了油纸伞的伞柄,“来时路上,我听到山间野兽嘶鸣,眼下暴雨心惊,我实在害怕。”

若是身上携带阿母留给她的哨骨那便好了,偏偏今日没有,一个人总归有些不安。

良久,得不到回应,元朝露正要转身,便见那道修长的身影,从凉亭中徐徐走来。

燕王一身青袍,衣袂被风雨拂动,似要融入这青色山峦雾气之中。

“山间的确有野兽,我带你下山。”

他接过她手中的油纸伞。

指尖一瞬间相触,便觉他的肌肤凉得厉害,她下意识缩了缩指尖。

元朝露心砰砰一跳,与之一同下山。

计划比想象中更为顺利。

然而,有在他身边便怎么也无法自在。

他身上凌冽的松竹香气,变成了一根根针般侵入她周身,让她无比煎熬。

此人就像是会天生发号施令一般,他那句“走吧”也像是在命令。

下山路山道湿滑,二人挤在一方雨伞划出的天地,少不得衣摆窸窣相拂。

她听到身侧草丛仿佛有动静,下意识往身边探去,攥到了他的衣袖。

身侧人淡声道:“只是一只小兽。”

元朝露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他,仿佛要借此才能缓解心头的惶恐。

隔着一层衣衫,萧濯能感觉到她那掌心灼热的温度。他不动神色抽开,就对上女郎惶惑的眸子。

“我实在有些害怕,”她的手再次探来,攥住了他的衣袖,“不过……还好没有淋湿你的佛经。”

她将小心呵护在身前的佛经展示给他看,一双眸子发亮,笑吟吟的。

盛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少女从油纸伞下迈开一步时,天忽而晴朗。

“好了,前面的山路,我也认识了,我自己走。”

元朝露与他告别,转身往山下走去。

萧濯目送着她的身影远去,并未多停留,转身往山道之上走去。

树林间传来窸窣动静,有庞然大物的影子投落在地,接着,一头斑斓豹兽从草丛中走出。

“金猊。”天子慵懒唤道。

豹兽亲昵地以首蹭了蹭他的手,发出一声低鸣。

适才林间的动静,便出自这一支豹子。

此金钱豹乃当今天子少时游猎所获,跟随天子身侧已数年之久,禅虚寺中能无须侍卫驻守,便是如此。

今日那女子上山,至半山腰时,就已经被金猊暗中盯了一路。

他送她下山,便是因为金猊。

萧濯信步而上,随手拂开山间草丛,脑海中响起应慧方丈的话音。

《十梦经》记载,佛陀曾入帝王之梦,给予未来预兆。

未来的预兆吗?

萧濯只觉匪夷所思,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嘲意。

萧濯实在不喜外人近身,今日所遇此女子性格处处冒犯他,绝非他所喜。

至于她是何身份。

待晚些时候,自会让仲长君去查。

他不再多思。

一人一豹子优雅上山,身影融入满山苍翠之中,再看不见。

萧濯不是朝露喜欢的类型,但朝露后面百分之百是萧濯的天菜。[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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