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相遇

洛阳这几日天色阴晴不定,时而阴云密布,时而明朗放晴,便如同莫测的圣人心绪。

这一日午后,难得的天朗气清,燕王步入禅虚寺。

燕王一身青袍,玉冠博带,行色匆匆,今日未曾穿武袍,只一身寻常世家公子般打扮,却俊朗不凡。

仲长君在下山路上,遥遥便看见燕王与身边侍从身影,待人走近后,垂首作礼,“燕王殿下。”

燕王正是思绪不宁,乍然这一声入耳,蓦然驻足,见是御前内侍仲长君,道:“原来是仲公,皇兄此刻可是仍在山上?”

仲长君轻轻笑道:“陛下在主禅院静修,与方丈谈经论道,向来是无需内侍等陪同。奴婢将奏牍为陛下送来,便先下山了。”

说罢他目光掠向燕王手中的书卷,“殿下手中这是?”

燕王道:“元二小姐之事,我思虑不周鲁莽行事,实在愧对皇兄昔日之教诲,日夜难安,特寻来这卷敦煌藏经洞的孤本,来向皇兄赔罪……”

仲长君浮起微笑,恭敬如常,“原是如此,殿下有心了,奴婢为您引路。”

燕王令身后叶疏不必相随,独自跟随仲长君拾级继续往上。

他抬头望向山顶尽头,那片隐在群山苍翠中的宝刹飞檐。

皇兄不喜奢侈,崇尚简质,唯独对佛寺的清净之地情有独钟,自登基后三载,为避朝堂之聒噪,时常出入佛寺静休,且一住便是十日半月,宛若隐于尘世之间。

然这期间,政务未曾辍止荒废,朝堂运行如常,便是因为,每一日要紧的奏牍,都会由仲长君亲自择选,送入寺庙之中的皇兄案前。

这一次,皇兄晏驾便选在了城郊的禅虚寺,未封禁山道,任香客往来如常,并未扰寺中清修半分。

除了他与几位天子近臣,少有人知晓皇兄的踪迹。

那夜面圣后,他深觉惶恐,翌日将表兄首级送到陆府,随即奔走,经过一日一夜苦苦搜寻,方才寻到了这一卷稀世佛经孤本。

经文捧在手中,分量虽轻,却觉沉甸甸的。

也不知这卷古经能否平息皇兄的怒意……

**

禅虚寺有大量禅房,坐落山间,专供香客住宿,虽陈设素净简约,却处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元朝露自昨日起,便来到此处佛寺,先是于前山禅院洗手焚香,虔诚叩拜神佛,此后便在这处位于前山后山交界之地的禅房落脚,静静等候燕王的人马出现。

透过禅房的小窗,可以清楚看见上山下山的人影往来。

昨日未见到想见之人,无功而返,今日再来,至正午时分,仍旧一无所获。

直到午后,叶疏的身影映入眼帘。

朝露立在窗边凝望,见山道之上,叶疏恭敬陪在一锦袍年轻男子身侧,二人缓步上山。

隔得有些远,看不真切,隐约只能望见叶疏身侧那年轻男子,一身锦袍华贵,头戴玉冠,背影修长挺拔,而他手中捧着一叠书卷,以红绸系缚,随风轻扬。

少顷,叶疏奉命退下,独自沿山路离去。

朝露只觉心跳如擂鼓,在胸腔里重重作响。

那青袍玉冠的男子,想必就是她的未婚夫了。

元朝露拿起桌上幕篱,双手在带子间穿梭,系好一个结,转身对荷衣道:“荷衣姐姐,我看到燕王了,你且在此地等我。”

荷衣眉心蹙起,不太放心:“你独自一人,当真可以?可需要我陪你?”

元朝露轻拍她手臂,“不碍事,你曾在燕王手下面前露过面,若跟在身边,怕是会被撞见不便,姐姐若是等候的时候心焦,先去前山为阿姊多烧几株香,待我佳音便可。”

轻纱幕篱落下,遮住了女郎的姿容。

元朝露走出禅房,沿着石阶缓步上山。

山风徐来,轻纱微扬,带着几分凉意掠过她的面颊,也让她原本紧绷的心绪,渐渐沉静下来。

她抬头望向山道上尽头那道身影,不再犹豫,继续往山上走去。

**

佛寺钟磬之声悠悠回荡,越过重重回廊,散入云山深处。

而在此刻,主禅院大殿内,一尊金身佛像巍然矗立,佛前青烟袅袅,映照出下方两道静立的身影。

其中一位僧人双手合十,正是传闻中能引佛陀入梦的应慧方丈。

在他身前,一袭青袍的当今天子长身而立。

“陛下自陇西归来后,常被梦魇缠身,每日旦时方才合眼?”

“是。”

应慧道:“古语言,梦有六侯,正梦、噩梦、思梦、寤梦、喜梦、惧梦,陛下之梦可占其中几梦?”

“噩惧寤梦,如此皆有,却唯独没有喜梦。朕梦中常忆少时之事。”

应慧了然:“陛下被过往所困。”

应慧方丈年过六十,多年前萧氏潜龙在渊时,便与太祖皇帝萧元度结交,后常为萧家子弟点化开蒙,以佛法教化其心性。

故而当今的天子萧濯,是应慧其亲眼看着长大。

年轻的帝王二十又一,从容优雅,丰神如玉,仿佛世间所有的事皆难在他面前掀起波澜,然而翻手覆手间沾染的血不计其数。

乱世磨人心智,亲眼见证人间炼狱,在这样扭曲世道中存活下来的人,又怎能性格如常?

这些年,陛下性情压抑,喜怒越发不形于色。

犹记得昔年陛下意气风发,潇洒肆意,鲜衣怒马少年郎之时。

若说陛下器重燕王,不若说是在其弟身上看出自己的身影。然燕王虽能力出众,却远不及今上。

应慧方丈道:“陛下赐死陆大人,却念及与之幼年相交之情,故而被梦魇缠身?”

天子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笑意:“方丈当真不知朕?他罪当诛,只是自陇西归来,朕临此帝位,思及这些年来历经战乱之事,又生厌弃之意。”

应慧目光温和:“陛下思虑太重,心被重重束缚。”

“故而朕今日前来拜见方丈,敢问何解?”

应慧方丈缓步踱入后殿,取出一支迦南香,仔细点燃后供奉于佛前。香烟袅袅升起,“不若请神明指引入梦,为陛下解忧。”

应慧方丈曾求学于西域最精于禅学的僧人,传言能请佛入梦,然此法玄妙至极,非大机缘不可轻启,故而极少为人施为。

萧濯道:“好。”

香气渐渐袅绕,在殿中弥漫开来,熏得那一尊佛像,面容更为圆润慈悲。

萧濯也曾有佛陀入梦,然梦中诸相,皆是现世因果映照,等梦醒之后,静心反省,便可参透本心所求。

这一次却极其不同。

午后凉风习习,殿内经幡轻扬,佛前青烟渐渐摇曳,不知不觉弥漫一整间大殿,等眼前迷雾散开,周遭的景象渐渐化作了一间禅房。

朦胧雾气中,一道婀娜身幻化而出。

女子如瀑青丝垂落在他臂弯,呜咽之声萦绕耳畔,似在与他哭诉什么,如怨如慕。

那一张面容分明美艳至极,却始终隔着一层薄雾,似真似幻,叫人看不真切。

温香软玉入怀,如水蛇一般将他缠绕,引他堕入深渊。

“陛下……”

萧濯自梦境之中抽身。

他指抚着眉骨,轻轻喘息着,待良久之后,慢慢抬起眼帘,沉沉眸光之中压着不悦之色。

应慧方丈问道:“陛下何梦?”

“有女子入梦。”

应慧:“女子?”

萧濯自蒲团起身,语气淡然:“是色相之梦,诱我堕欲。”

应慧愣住:“那女子可是陛下故人?”

萧濯道:“从未见过。”

应慧沉吟片刻,道:“近来陛下忧思萦绕,难以自解,梦中独少喜梦,今见女子非色相之劫,或许是渡陛下走出困局。”

萧濯笑而不言。

“陛下若转移忧思,或可得到解脱。《法华经》中,孩童于失火宅院之中沉迷嬉戏,佛陀以华美车架诱其出离火宅,如今梦境是佛陀劝陛下,当将目光放在忧思外别处,或可得到解脱。”

应慧看到此话说完后,萧濯便要抬步离开,似乎觉今日佛陀播撒一梦极其荒诞,并非如应慧话中所言。

人心自有答案,多言无益。

应慧送他出殿门:“佛陀入梦,是无上智慧,我却也不能尽然为陛下解释,《十梦经》中曾记载波斯匿王梦十事,便是佛陀在梦中向帝王预示未来因缘。今日这梦,或是预示,或是警戒,亦或是启示,当自行体悟。”

萧濯道:“是劫是渡,皆在于朕。”

“是,皆在陛下,决于陛下。”

天空忽而闪烁数道亮光,隐约有山雨欲来之势。

天子与应慧方丈辞别,踏出禅院山门,沿着蜿蜒石径徐行而下。

至半山腰处,见一凉亭立于苍松翠柏之间,信步走入其中,但见仲长君早已呈上奏牍,整齐陈列在案上,旁侧摆放一卷佛经,其上字条写明,乃燕王所留。一只黑猫身影也在此刻从草丛间跃上石桌,乃天子所豢养狸奴。

天子随意抽开佛经上绶带,思忖着应慧方才话语。

恰在此时,远处青石小径上,穿来轻微的脚步声,从迷蒙烟雨中,由远及近慢慢走来。

哗啦啦……

雨水迷蒙,落叶湿润。

他缓缓抬起眼帘,看到烟雨之中,一道修长的身影慢慢显露而出。

女郎手中怀抱着一卷书画,一身天青色衣裙,几乎要与身后烟雨融为一体,那幕篱被雨水打湿,湿漉漉地贴着面颊,隐隐约约显露出其后那姣丽的面容。

雨丝渐密,凉亭檐角滴落的水珠连成一线。

元朝露在亭前驻足,抬手欲掀幕篱,却又迟疑地放下。

她知晓燕王喜爱字画,为此特地带上了怀中这幅名画,想作攀谈之机,待他见画时,便可顺势结交。

然而山路行至一半,已不见燕王身影。

偏逢山雨骤至,林间雾锁云笼。

她又初来此地,迷路之际,只得一手护画,一手撑伞,狼狈行至半山腰,只见远处有一山亭,无奈放弃寻找燕王的念头,入内暂且避雨。

却未曾料到,山亭之中另有人在。

石桌之旁,静立着一道颀长身影,山风掠过,石桌上镇纸所压的宣纸簌簌颤动,似欲挣脱桎梏下一刻振翅而去。

雨幕滂沱间,那男子缓缓抬起头,朝她投来一眼。

太过疏离冷冽的气势,令她隔着帘幕对视一眼,未曾看清其容貌,便立刻垂下眸来,不敢直视。

檐下水帘成幕,密织成珠帘。

她立在凉亭边,罗裙下摆已溅满泥点,脑中忽然掠过一鳞半爪的念头,余光透过幕篱瞥去。

年轻的男子一袭青袍,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写意风流,矜贵逼人,在他身边石桌上案头摆放着一卷书卷,被一绺朱红丝绶轻轻扎起,在风中摇曳。

正是她午后所见,燕王手中捧着的那书卷。

她的心绪就好似阴翳之下浮云散开,忽有一种拨云见日之感。

眼前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便正是她苦寻无果的未婚夫,燕王。

燕王:。

皇帝:。

仲公公:。

“梦有六侯”,古代占梦术,用梦境占验吉凶的六种方法,引用自《列子·周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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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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