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饵

元府。

燕王遣人登门退婚一事,已传遍元府上下。

“昨夜我宿在外,未曾回府,竟出了这样的事,燕王当真要与侄女退婚?”

主屋之中,一蓄着美髯的男子正坐在窗下,与元二夫人相谈。

此人便是元家家主,元利。

元利风度儒雅,举止不凡,其兄长当年便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元利也以容貌相称,然已至中年,仕途上却极其不顺,如今只在朝中领了个著作郎的闲职,负责编修前朝国史。

元二夫人双手紧握,在屋内来回踱步,语气焦灼:“你那侄女好大的脾气,得知燕王人前来拜访,撇下我立刻去见人,待我的婢女回来禀报,隐约听得燕王说与她‘退婚’云云,我心中一惊,大人,你这侄女哪里攀上的高枝?”

元利思忖开口:“萧家乃百年豪族,自前朝起便显赫不衰,攀附者无数,我们与萧家唯一的联系,便是长嫂,莫非……与长嫂有关?”

提及此人,二人神色皆是一变。

长房夫妇二人的名字,便是府邸上下的忌讳,已十数年无人敢提。

元利低声道:“想必是因为长嫂。如今新朝已定数年,我在仕途之上,却始终再难进一步,那么多银钱投进去都无果,便是苦于没有门路。如若能靠她……”

元二夫人脸色骤变:“你还敢指望她为你所用?且不论那婚事如何而来,燕王昨日可是来退婚的。”

元朝露与燕王退了婚事,这洛阳城中还有她立锥之地?

但求燕王的火不要波及元家才好。

元二夫人道:“那收留她的人家,说是西北书香门第,却连份嫁妆都未给她备下,也不见得多重视她。自她入府,我眼中就多了一根钉刺,府上开销本就吃紧,你还有你那两房妾室……”

“夫人莫急。”元利连忙起身安抚。

“此事未必如此简单。我查明隐情前,不如暂且留着她。还劳夫人先去与侄女说话,递个台阶让她下来,如何?”

元二夫人冷笑道:“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娇蛮任性,处处顶撞我,如今我一听闻燕王一事,便立刻上赶着,岂非显得我尤为讨好她?我看也不必了,燕王退婚的事只怕没有转圜余地……”

却在此刻,下人从屋外来报。

婢女禀告,燕王的人再次登门。

且这一次,还带了厚礼,极为郑重。

**

元朝露给燕王留下信中,写下了阿姊需要的那一味珍惜药材,但此外,还列举了数道极其昂贵的药材,便是因为她囊中羞涩,若能得到这些药材,加以转卖,能换取不少银钱,解她燃眉之急。

此外,也是试探燕王的态度。

其一,燕王是否言出必行。

其二,只以一纸婚契强求来的夫婿,到底难以长久,男女之情重在吸引,第一步,便是勾起对方的好奇。

她声称自己身染疾病,燕王必定心有波动。

再有她那一手字,从前虽未经过正统的练习,但在西北时,跟着养父修缮石窟壁画,早练就描形绘影的本事,执笔时手腕极稳,连教习的老师也诧异她初学得极快。

燕王看了又会是何反应……

只是没料到,燕王府的人来得这样快。

午后骄阳炽烈,叶疏再度登门,身后领着燕王府一队亲卫,武士们鱼贯而入,将药箱一一卸在院中。

叶疏拱手道:“二小姐,您需要的药材皆在这里,昨日燕王殿下便命属下加紧去寻,只是其中有一味药材,遍寻宫中宫外无果……还望小姐再通融些日子,在下寻得后,自会上门。”

屏风之后,元朝露安静而立,示意荷衣出屋道谢。

院中摆满药材箱笼,远超出元朝露所求,此皆是上乘药材,有几味甚至贴着太医署的印签。

元朝露隔着屏风,仍盈盈行礼将礼数做全:“多谢大人。”

“小姐言重。”叶疏躬身还礼,“殿下对昨日上门之事,深觉唐突,事后细想,实在有失礼数,今日上门,除了送药,还特命属下代为致歉。”

元朝露闻言微微一怔,羽睫轻颤。

叶疏道:“殿下本该亲自登门的,奈何今日有紧急公务缠身,绝非道歉之心不诚,待最多五日,殿下必当亲至府上赔罪,还望小姐勿怪。”

“朝露岂敢当?殿下如此郑重,倒叫我心中惶恐。”

赔罪吗?自然是应该的。

她还记得叶疏转告的那句,“燕王劝小姐一句,若执意于这一桩婚事,终究是虚浮之影,便如求镜中花,水中月,难以长久。”

她当时一个人立在那里,仿佛碰了一鼻子无形的灰。

未曾想一日不见,燕王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话语也格外谦卑。

且登门日期都说定,可见绝非糊弄,极有诚意。

外面人道:“在下任职于护军府,小姐若是有事,可随时遣人来寻在下,在下必当转达燕王。”

叶疏看了眼已搬运妥当的药材,拱手准备告辞。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音,“大人留步——”

叶疏驻足,回首见那道身影依旧立在屏风后。

“小女尚有一事想请教大人,听闻京中佛观遍布,不知哪家香火最盛?”

“小姐想去寺庙礼佛?”

楚朝末年时,战事不知何时结束,上至王侯贵臣,下至寒门庶民,皆崇尚佛陀,以为精神寄托,待萧氏接受天命,定鼎天下,法教已极盛,所以京都洛阳城中,宝塔骈罗,鳞次栉比。

有些事,元朝露只需稍微打听,便能得知。

譬如,当今陆太后笃信佛法,如今洛阳城西,那一座尚未竣工的宏伟佛寺群,便是陆家为太后所敕造。

譬如,燕王殿下至孝,时常出入佛庙为陆太后祈福。

元朝露轻轻一叹:“不瞒大人,我身子抱病,入洛阳一月尚未见好转,欲前往佛寺诚心参拜。可洛阳城中,宝刹众多,一时不知该往何处。”

叶疏话音随和:“原是如此,若论香火鼎盛,当属白马寺。只是白马寺每日信众如织,却不适宜清修,若论佛法最为精妙,便是融觉寺,有西域来的高僧讲解佛经,传授教义,洛阳百姓时常前往那里听经……”

元朝露道:“那何处最为灵验呢?”

她虚弱的咳嗽声,再次传来。

叶疏想到燕王叮嘱过,二小姐之事,凡她所求,皆须尽心侍奉。

他耐心答道:“是禅虚寺,此地背倚青山,环境清幽,是难得的清净之地,最宜修行。燕王殿下便常去那里为太后祈福。”

“禅虚寺分前后两寺,前寺对百姓开放,后山专供贵族礼佛,若说灵验,那里当之无愧,凡所求之事,皆可应验。”

元朝露道:“当真如此?可大人所说,只有王孙公卿方入那边后山……咳咳……”

叶疏自然听出她言语中向往,道:“若二小姐有意前往,在下可安排为小姐安排。”

屏风后咳嗽声断断续续,声音带着浅笑:“不必劳烦。京中名刹如云,纵使我日日参拜也难尽游。香火鼎盛处自有道理,我去白马寺便好。”

叶疏想起燕王的话,解下腰间玉牌,郑重递与荷衣。

“此乃燕王信物,持此物如见殿下,届时禅虚寺自会对二小姐放行,二小姐虽不愿叨扰殿下,但殿下若知小姐抱病求佛,却无功而返,必会自责。”

荷衣自屋外轻步入内,双手捧上玉牌。

元朝露只见那玉牌,通体莹润如羊脂,在日光映照下折射出光华。

叶疏又说几句佛寺之事,方才离去。

元朝露摩挲着那枚玉牌,从落地屏风后现身。

那燕王送来的药,还缺那最难寻的一味,她一颗心始终悬而未定,起初问叶疏佛庙云云,的确是想为阿姊祈福。

但开口的瞬间,心中便又起了主意。

没想到几句,当真套出燕王礼佛的规律,如今还得了通行凭证,实在是意外所获。

身侧荷衣道:“阿雎,你若想见燕王,为何不直接让叶疏安排?反倒用佛寺来打探他的消息。”

元朝露道:“因为燕王并不想见我。你看他今日来,虽是道歉,可曾提过婚约一字?”

荷衣静默一瞬:“倒是没有。”

元朝露道:“燕王高傲至极,有这一桩婚事先入为主,无论我怎么与他相处,只怕他都会心有抵触。”

“如若,我换个身份接近他呢?”

荷衣抬头,见少女明眸流转。

元朝露不想用元家女的身份,倘若她在佛寺与燕王偶遇,再另借身份相交,反倒能和燕王更平等对话,也能更清楚他为人性情。

所以,她始终不曾在叶疏面前露过真容、说话时也有意压低音色。

从知道有婚约的一日起,她就做好了万全准备。

机缘是自己求来的,她不会等着燕王上门来,

但自己素来性子急,这一次钓鱼下饵,须得万分沉住气,不可操之过急。

而短短两日内,燕王府二次登门,态度如此恭敬,想必元府上下人自有定夺,不敢再怠慢她。

朝露嘴角轻轻翘起,只是……

要如何安排这场恰到好处的“偶遇”,才能既自然天成不露痕迹,又得让燕王过目难忘?

少女思量片刻,已经有答案,转身衣袂轻旋,双眸带着狡黠之色。

“荷衣,从明日起,我们便去禅虚寺,来偶遇燕王。”

[害羞]但是朝露,佛寺里的可能不止有燕王。

文中洛阳古城以及佛寺布局,皆参考古籍《洛阳伽蓝记》,伽蓝,佛庙院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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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下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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