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059

那团黑泥巴仅有一丈来高,远不如之前的鬼首声势浩大。

再加上那副尊荣着实碍眼了一点儿,周围的筑宗弟子们想也没想,抬手就是数道火龙冲了上去。

火龙柱之粗足有尺余,对于大范围弥散的浓雾来说可能略有些杯水车薪,对于鬼首来说更是相当不够看,可十数道火龙轰在一处,还是可以将面前这团泥巴严严实实裹进火海。

大抵是这些手段刚刚无处施展,筑宗弟子们憋着的一股劲头此时统统爆发了出来。

一时间红海漫卷,灼浪扑面,半边天幕都被火光映得通红。

郁帘青手搭凉棚向火光处眺望,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声音:“哇——”

身旁甘若饴见状可怜巴巴地扯了下他的手臂,毛遂自荐道:“掌门掌门看看我!我也行的!”

说罢,他满头红毛猛然一艳,火光“腾”地自皮肤下冒了出来。

霎时间,甘若饴整个人都变作一团热烈的火球。

但这人起火的时候显然忘了身边还有个人。

郁帘青被他的火光扑了满脸,仅是一个照面的功夫,鬓边垂发已被甘若饴身上的火燎得打起了卷儿。

他忙不迭挣开甘若饴的搀扶,自己又站不稳,双腿一软坐在刀面上。

“啊,掌门!”

像是有桶冷水兜头泼了下来,火球“哗”地被浇灭了。

甘若饴倏地蔫下来,羞赧地弯腰去拉郁帘青的手臂。

郁帘青捻了一下自己新烫的卷毛,虚弱地冲人摆摆手:“没事,我就坐着挺好……等、等会儿!等你凉了再靠过来!”

甘若饴有点委屈地点了下头,抱膝坐在离郁帘青一臂远的地方。

郁帘青:“再往那边去点。”

甘若饴一路从刀头移到刀尾,最后一脸郁闷地坐在刀柄上。

混乱间,只听那边筑宗弟子气急败坏的叫声。

“怎么回事!”

“竟还是不管用!”

郁帘青抬头看向鬼王,正好瞧见钟离砚劈出滔天一剑,滚滚剑气将火海撞开一个豁口,露出里面漆黑浓稠的影子。

筑宗的灵火似是没有对它造成任何伤害,甚至如烈火锻金一般,将其淬得更加凝实了。

之前还零星的鬼雾此时已一丝不剩,统统化为了它表面形似沥青的物质。

那张没有五官的面孔动了一下,缓缓抬了起来。

“咕噜……”

风停了,雾散尽,半空中静静悄悄,所有人都清楚听到从它喉咙中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那张脸上明明没有眼睛,郁帘青却仿佛被一道毫无感情的冰冷目光锁定,后脖颈上的汗毛霎时立了起来。

由精纯鬼气凝成的液珠随着抬首的动作从鬼王下巴上滑落,似一滴纯黑色的雨点,坠入下面的密林。

下一瞬,只听一阵连绵的“咔嚓嚓”闷响,液珠掉落的位置草木霎时枯萎衰败,一棵棵大树像是被蛀空了内芯,纷纷崩塌倒伏下来。

不过瞬息的功夫,茂密油绿的树冠中间突兀出现一块丈余宽的枯败空洞,甚至还以肉眼可以察觉的速度缓缓向外蔓延。

“这鬼王的死气竟如此浓重……!”

众人皆是大惊,分出心神惊讶于树林中的异样。

也就在此时,鬼王动了。

鬼影快若闪电,它佝偻着脊背,用一种不似人类的姿态冲了过来。

郁帘青心头猛地一跳,前方钟离砚已冷哼一声,提剑横斩。

那鬼王竟不避不躲,仅抬起手掌欲架住冲他劈去的宿雪!

“滋啦——!”

剑刃与鬼掌相交,竟没切进肉里,而是发出一阵刺耳的金石撞击声。

二者角力僵持一瞬,鬼王终是不敌宿雪剑上的至阳剑气,被钟离砚扫退一丈,掌上鬼露却仅被蒸掉薄薄一层。

钟离砚并指在剑身上一抹,剑罡立时又炽热几成。

他提剑立在众人最前端,呈万夫莫开之气势,遥遥与鬼王对峙。

“要么走,要么……死!”

郁帘青的眉毛微挑了一下。

鬼王似有些惧意,踌躇在原地不再上前。

众人得以喘息一阵,祝掌门终于有功夫吩咐徒弟:“去,将被死气污染过及外延三丈的地皮整个扒了,草木烧净,碳灰和泥土一起烧三天,再铺至山顶暴晒一个月!”

弟子们连忙应声,飞下地提前打扫战场。

郁帘青冷不丁问:“他受伤了?”

祝掌门犹自嘟囔:“……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混沌才孕育出这么一只死气浓重的鬼王……嗯?郁掌门刚刚说什么?”

“我问,”郁帘青转过头看他,“钟离砚刚刚是不是受伤了?”

郁帘青的神情不威严也不肃穆,甚至可以说是平和的,可就是这份平和,反而让祝掌门嗅到一丝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他磕巴了一下:“这、这,剑尊与鬼王斗法一直占据上风,受伤应是……应是没有的。”

“至于有没有暗伤……咱们外人就不知道了。”

郁帘青:“一直占上风,没有受伤,凭他的性格早就上去把那丑东西砍了,怎么还会在那废话?”

“哎呀,这点掌门就有所不知了,”祝掌门语带轻松,“咱们各门各派的驻地外四处都是混沌,隔三差五的就有小猫小狗上门骚扰,弱的便砍了了事;若是强敌,那便要以守住阵地、保留实力为主,对方若是久啃不下,便也会嫌麻烦直接退走了。”

他顿了顿,总结:“妖魔嘛,总是除也除不完的。”

郁帘青乜了他一眼:“保卫萝卜是吧?”

祝掌门:“啊?”

郁帘青没再说话。

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一直没动弹虽然也有动弹不了的因素在,但更多的,还是希望这玩意儿能被钟离砚放的狠话吓走。

斩草如果能除根自然最好,但如果除起来代价颇大,那就还是先不除了。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时之间,只能听见脚下筑宗弟子挖土伐树的声音。

远处的鬼王微动了下脑袋,身上浓稠鬼露一阵起伏翻涌。

“嘻嘻……”

郁帘青没由来地一阵恶寒:“……不对。”

说时迟那时快,鬼王身形如电,一道黑影“刷”地向钟离砚扎了过去。

不过后者早有防备,雪白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带起一阵炽烈的剑罡挡在鬼王身前。

“叮!叮!叮!”

坚硬鬼爪与剑罡撞在一起,鬼露霎时四散迸溅。

钟离砚勾腕挽出几个漂亮的剑花,每一剑都正正劈碎一颗液露,散出的鬼气也被剑罡蒸成了黑烟。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利落至极,若不是筑宗的小弟子们此时都在忙活,保不准就要拍手叫起好来。

可一旁的郁帘青眉头却越皱越紧。

“不对。”他笃定地说,“他之前使得就是左手剑?”

“左手?怎会?剑尊一向——哎?剑尊怎用左手使剑?”

明明刚刚揽着人时,用的还是右手啊?

郁帘青撑着龙鸣站起来,持刀大喊:“钟离砚!”

远处的钟离砚有些愕然地回过头,却是一道迎面而来的刀气。

后劲不足的刀气裹着生机拂过他的半边身体,却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掌门!”

几人赶忙上去将第二次软倒的郁帘青扶了起来。

飒飒剑罡中,年轻的剑尊露出一个略微无措的表情。

可最终,他也只是缄默地重新转过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下一瞬,金色剑光自钟离砚身体中冲天而起,似一柄不世的利刃贯通于天地之间。

那锐利的金芒,就算只是看上一看都觉得眼底刺痛。

“你们……架我干什么!”郁帘青没好气地说,“还不赶紧把你们剑尊师兄架回来!”

“再晚一会儿他就要把自己玩没了!”

他的生刀一向使得挺好,之前斩鬼至力竭的那一刀又让他有所顿悟。

此时的生刀虽还不能到生死人肉白骨的地步,但让凡人开悟、草木回春不成问题。

然而郁帘青祭生刀劈钟离砚的时候,能清楚感觉到,这人的生气之海分明已经干涸大半,之前揽着他的右半边身体,分明已经是死物了!

也许他刚刚并没有猜错,此时掀开钟离砚的右臂袖子,露出来的极有可能是一条石头胳膊!

其他几人听他的命令下意识向前趋了一些,可还没等靠近钟离砚,便被他周身暴戾的金色剑光逼退回来。

郁帘青扯着喉咙大骂:“钟离砚!你敢斩试试——!”

剑风狂吼,郁帘青的喊声似是还没到对方的耳边,便被悉数吹了回来。

而淅沥流动的鬼露,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这风吹得消减下去。

鬼王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呖叫,又“砰”地胀起一圈,蒸腾起一团团带着死气的虚影,以抵抗炽烈的剑芒。

天空仿佛霎时间被一劈两半,一边是满目的灿灿金光,代替之前萎靡下来的清灵之气,与另一边漆黑的重重鬼影轰然对冲。

郁帘青来不及欣赏这震撼盛景,只匆忙低头去摸自己指上操控护山大阵的戒指。

还没探入灵力,他忽然眼前一白。

时间仿佛从郁帘青的生命中抽离一瞬,他完全失去了意识。

紧接着——

“轰——”

气浪席卷而来,将近处的人全都掀飞了出去。

方圆数里霎时空无一物。

脚下,无论是树木还是之前滴落的死气,皆在撞击中消弭于无形,地面上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大坑。

意识回笼时,郁帘青人已栽进甘若饴的怀里。

持续的耳鸣声中,他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

眼前是模糊的金光与气浪,和当中影影绰绰的钟离砚,仿佛一部静默播放的电影。

郁帘青头昏脑涨全身酸疼,下意识扣住戒指,想要启动护山大阵。

一股股灵力探入戒指中,山林静谧,无论是戒指亦或是大阵都没有任何反应。

郁帘青的心脏猛然停跳半拍,全身的汗霎时淌了出来。

这并不是错觉,之前他借由戒指与护山大阵气脉相通,此时那种交融感却已经毫无迹象可寻。

他把戒指当做控制大阵的开关,可此时开关不管用了。

天生石化作的戒指静静箍着他的指根,仿佛真的只是一只普通的戒指。

郁帘青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愤怒霎时替代了焦急,从他的胸腔中喷薄而出。

“钟离砚!”

他冲着远处的人影发出无用的怒吼。

这本身就是钟离砚给他的石头,代替他探进灵力,代替他脉通护山大阵,于是关键时刻,石头也能阻止他启动阵法。

——钟离砚一直反对他启动这个护山大阵,用这种方法加以阻止,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早该想到的,只是他当时脑袋被驴踢了,才会觉得有个间接的媒介是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远远的,郁帘青好像瞧见那人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

在气势磅礴的剑芒震荡中,钟离砚的耳尖像是刚出笼的桂花糕,是浅浅的、半透明的金黄色。

他没有回头,只是化身一道剑光,向鬼王刺了过去。

于是一切声音又都回来了。

天地间轰隆隆作响,万丈的金芒收束成一股,一股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鬼王本就不再跳动的心脏。

“叮——!”

宿雪剑尖撞在鬼王的胸口,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鸣之音。

剑罡乱吹,金光大盛。

鬼王身上的鬼露,霎时像河豚鼓气一般炸了起来。

一时间阴风乍起、万鬼哭嚎,钟离砚身上的金光闪个不停,他剑指并拢压着宿雪,一寸寸将剑尖往里送进。

“嚓”

在风声、剑鸣声、鬼哭声……各种杂乱无章的噪音中,郁帘青清晰地听见一声细弱的响动。

那是本该坚硬无匹的东西,在即将崩解时裂开缝隙的声音。

“嚓、嚓嚓……”

众目睽睽之下,钟离砚本来翻飞的衣摆蓦然停住了。

他像是一张不会动的麻瓜旧照片,从脚尖开始褪去颜色。

“——嚓!”

然后在金色的风中碎成了粉末。

不知是谁发出了惊叫,又或者大家都难以控制发出声音。

众人之中,钟离砚自己反而是最淡定的那一个。

他对自己一寸寸变成石头,又一寸寸化成飞灰散去的身体置若罔闻,只是依旧坚定地将剑刺进鬼王的身体。

后者也在崩解,漆黑的鬼露一层一层从它身上剥下来,甚至速度比钟离砚还快。

鬼王发出尖锐的厉啸声,扣住剑刃的双手,属于人类的指尖已经隐隐从鬼露中露了出来。

金色与黑色的碎屑在风中交缠又飞散,转眼间,双方都只剩下“一半”。

“啊啊啊不要这样!”郁帘青崩溃大喊,“我南极石ptsd要犯了啊——!”

如同电影里演的那样,时间在这一刹那趋近于停止,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模糊失焦,唯有远处的钟离砚纤毫毕现。

郁帘青看到他断口处参差不齐的石屑、看到他脸颊上细小的绒毛。看到他金色的眼睛,和瞳仁中放大一百倍后,宛若什么不可名状物一般瑰丽、迷幻、神秘的虹膜花纹。

郁帘青的大脑以每秒300字的速度思考着问题。

他想到法斯和南极石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那么深厚的感情,那只是一个季节的情谊;

可南极石碎掉后法斯却活活变成了绝美小寡妇,脑中是他,眼前是他,每一片银色的水洼中都沉着南极石的影子。

他想到自己和这只天生石精之间其实也没有那么那么深厚的感情,那只是一个屋子里——甚至还不是一张床上——睡过几天的情谊;

那么如果钟离砚碎了,他的后半生,也会变成这个形状的绝美小寡妇吗?

经脉中的灵力涓滴不剩,郁帘青像黄金之笼里的磷叶石一样,只能无能为力地张开嘴巴,喉咙里发出他自己都听不明白的叫声。

在刺目的金光中,宿雪终于刺透了鬼王的心脏,雪白的剑尖从它后背穿了出来。

最后一丝鬼露也随着剑尖的透体而灰飞烟灭,露出瞿荣灰败的尸体,已经完全不能动了。

而钟离砚也碎得只剩半个胸膛,一条胳膊,和一个脑袋。

此时此刻,他终于有时间回过头,依然熠熠的金眸向郁帘青看了过来。

没了大半身体的剑尊依然神俊,漂亮得像是博物馆里的断臂维纳斯胸像。

他不再焦急、也没有迷茫,桂花糕颜色的唇瓣翕合了两下,仿佛在遥遥对郁帘青说些什么。

“‘带……?带我’,‘带我’什么?”郁帘青紧紧盯着钟离砚的脸,下意识重复着他的话,“你要说什么,‘带我’什么——!?”

——倏然间,钟离砚不动了。

一条细细的黑线从他的右侧颊爬向左额角。

又像条恶心的蜈蚣,从身体里把几百条长腿探了出来。

金色的眼睛在风中熄灭了。

郁帘青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难以压抑的尖叫。

狂风渐渐停止。

像每一个大风天的结尾,没有云层,没有灰霾,天地间十分干净。

………………

……啊。

啊。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不只是在玩游戏吗?

-

就像南极石碎裂前望过来的那一眼,成了法斯永恒不灭的梦魇一样。

郁帘青脑袋僵痛地想。

完蛋了,他大概这辈子,都没办法忘记钟离砚了。

宝石之国——

(恨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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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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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掌门,读作团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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