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失去了支撑的尸体从高空中跌落下来,重重砸在之前轰出的大坑里,发出一声巨响。
郁帘青被这动静砸回了神,目光茫茫然地跟着它垂了下去。
被鬼王祭炼过的肉身十分结实,并没有因为高空坠落而有任何破损,只是姿态略有点扭曲。
宿雪依旧钉在它心口,剑身雪白,在将将刺破云层的日光中散着莹莹的光。
失去了主人,那柄长剑却圣洁一如往昔,甚至将剑下灰败的尸体衬得有如耶稣受刑。
郁帘青面无表情地盯着它们看了许久,久到旁边的甘若饴都忍不住凑过来,期期艾艾地叫人。
“掌、掌门……”
郁帘青缓缓回头看他,被这人露出的表情瞬间激起了邪火。
“干嘛!”他没好气地凶道,“你可别说让我节哀顺变啊!”
那听起来就更像小寡妇了。
甘若饴迷茫:“……啊?”
郁帘青此时此刻才明白别人说的那种“脑袋很乱,需要静静”是什么意思。
他的脑海里乱哄哄的,像是同时有八百个人在高谈阔论。这八百个人翻来覆去地分析这事的来龙去脉、钟离砚的行为逻辑……
半晌,才从甘若饴这个“啊”中,后知后觉地品出些味儿来。
郁帘青阴阳怪气地开口:“贵修士能耐那么大,虽然骨灰——阿不,石头灰都扬了,是不是死了,但还没完全死?”
甘若饴:“呃呃呃。”
他实在是不够八面玲珑,安慰人时说的最真诚的一句话也就只是“我给你下份面吃”。
即使能感觉出此时的掌门情绪似乎不是太对,但除了实话实说以外,甘若饴也没有其他的口才。
“剑尊师兄只是肉身毁了,但元婴肯定还在。凭剑尊师兄的天资,到时候重塑金身,把境界再修起来也很快的。”
说完,甘若饴想了想,自诩聪明地补了一句:“掌门不要担心。”
郁帘青冷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担心?”
甘若饴怔愣一瞬,然后机智地闭上了嘴。
郁帘青胸膛起了又伏、伏了又起,他想大吼大叫,想发脾气。
理智告诉他钟离砚没有搞自杀式打怪的必要,他跟鬼王打到两败俱伤,一定是因为这样更有益处。
也许他的身体早在鬼王来袭之前就很不稳定了——就像郁帘青之前看到的那样;也许他觉得一具残败肉身的损毁,换来的东西比郁帘青自己启动护山大阵要值得。
而且应该,早就给自己留好了后路。
可除却那些能用有形之物衡量的东西呢?
钟离砚擅自在他心上占据一席之地,那人回望着他、又在他眼前化作万千烟尘的景象在脑海中不断不断地自动播放、倒退、再重来,充作那八百个声音的背景,成了他午夜梦回时永恒的噩梦素材,这些都不重要吗?
他早就没再把他们看作是纸片人、是数据,又如何能安心面对身边人这种方式的离去呢?
郁帘青想着,这一切合该是石头精的阴谋,他以退为进、以逸待劳,先骗取了自己的信任,又骗了自己的怜悯,兵不血刃,却让自己为他一退再退。
多少前辈的血泪史,告诫我们不能去可怜一个男人。
可他已经万劫不复了。
“咯咯……咯噜噜……”
大坑里传来一阵细弱的异响,本来早已沉寂的尸体又莫名弹动了一下。
怒火从郁帘青的胸膛中熊熊燃烧起来,为他的四肢都充去了力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了起来,又是怎么跃下高空到了尸体身前,他猛地拔出尸身心口的宿雪,对着它泄愤般的一阵呼劈乱砍。
“叮叮叮”的金石相撞声中,还夹杂着郁帘青无能狂怒的骂。
“你当你是中招考试考仰卧起坐啊?啊?!”
“没听过牛仔很忙吗?观众都累了英雄也累了啊!”
“你!——你、你怎么……”
他的尾音渐渐狐疑起来:“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掌……门……咯咯咯……掌、掌门——”
郁帘青腰上一紧,向后倒飞出去。
也是在同时,地上的尸体猛然弹身而起,正勾头咬在刚刚郁帘青站着的位置。
咬空的牙关撞在一起,发出“哒”地一声。
郁帘青被班辙的钩索拉回锤上,正好低头看见这一幕,热血上头的脑袋霎时被冷汗降了温。
他飙出一句国骂:“这怎么,鬼气都没了还能这么凶啊!”
“鬼尸非生非死,至阳剑罡只是蒸发了鬼气,对鬼尸无用。”祝掌门也落到他们身边,正好解释道,“此时这鬼尸再没了鬼气修复肉身,只要将其打碎了便成了!”
郁帘青:“那打啊!”
祝掌门往他手上宿雪连连瞟了几眼,又瞟了瞟远处毫发未损的鬼尸:“呃。”
郁帘青:“……”
这意思很明显,就连剑尊本命剑都砍不坏的东西,让其他人来可能会更加困难。
但祝掌门就很有眼色,他向领导表达完困难之后,便招呼弟子呼呼啦啦地冲上去开打,有没有用倒是其次,主要是要表达一个积极主动的态度。
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攻击呼啸着冲鬼尸落了过去。
一时间飞沙走石,本来就伤痕累累的大坑霎时间又被往下掘了一层。
轰击的巨响声维持了整整一刻,硝烟散去,坑底露出熟悉的人影,皮肉被轰得坑坑洼洼,焦黑中带着灰败的红。
众人心中一凉。
他们都知道这伤虽然看着可怖,却没有伤及要害,对于肉身强横如斯的鬼尸来说更是如此。
“掌门……”
筑宗弟子们纷纷望了过来,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表情。
祝掌门抬手煞有其事地安抚了一下徒弟们的情绪,接着转过头讨好看向郁帘青:“掌门……”
郁帘青:“……”
妈的,累了,毁灭吧。
没了烦人的轰击,鬼尸缓缓抬起头。
他再没有鬼气傍身,就没办法施展什么御空之术,只能扒住周围的石块向上腾跃,周围的筑宗弟子见状,便赶忙将他重新轰下去。
好在它的速度大不如前,亦不是特别灵活,众人接连去轰,一时之间它倒是爬不上来。
而且鬼尸也异常执着,就算被一次又一次被从崖璧轰去崖底,依旧锲而不舍地继续向上攀爬。
它就好像是一只生产队里的驴,郁帘青就是吊在他眼前的苹果,催使着它日夜拉磨。
一场好好的围殴莫名其妙变成了射击游戏,场面顿时诙谐了起来。
得此喘息时间,郁帘青开始头痛地思考对策。
这玩意儿打又打不死,走又不想走,实在难搞得很。
钟离砚拼着肉身损毁也不让郁帘青启动护山大阵,但此时他人都不知道碎成多少块了,那由他操控的石头自然也没了效力。
赔了夫人又要折兵,这样欧亨利式的小说结尾让郁帘青本人也十分排斥。
可眼下除了这个方法,他好像已经束手无策了。
——所以钟离砚的元婴到底跑去哪了来着……?
“掌、掌门……您快过来看看。”
坑边的筑宗弟子们一阵骚动。
“它怎么好像又、又开始变了!”
郁帘青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低头往坑里看去。
只见尸体血污泥泞的表面鼓起一块块丑陋的肉瘤,使得本来本来就可怖的尸身,此时变得更加恶心起来,
那些肉瘤中并不见死气,升腾起的反而是道道熟悉的生气。
生气缓慢修复着它身上的裂口,而那些肉瘤就如同伤口好转时的增生和疤痕,视觉上却更加夸张,整具尸体像吹起的气球般肿起膨胀。
人形已渐消难觅,比起尸体,它更像是一具由肉块随意堆积的怪物,有点克系片场的味道。
现场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它身上逐渐增长的力量。
生气克鬼,而尸鬼却能返生,这才是鬼族自露弱点蕴尸的原因。
之前郁帘青生刀劈散鬼气的每一道生机,此时却都成了尸鬼修复自己的力量。
郁帘青看得一阵阵头皮发麻,挥手指挥道:“打打打别停!”
周围筑宗弟子们连忙抬起武器,齐齐向坑中发难。
事不宜迟,郁帘青也顾不得许多,只好赶紧回阵眼重新联通一遍法阵,准备试试用护山大阵解决它。
就在他转身的当口,筑宗弟子那边又有动静。
“——等等!别打!坑里有人!”
密集的刀光剑影间,有眼尖的弟子看到了一个突兀陌生的人影。
“小师妹……!是小师妹!”
“小师妹在下面!”
有人反应不及,一道火光已经脱手而出。
火龙轰隆隆咆哮,那方向正好冲着祝松竹的位置!
“小师妹!”
“乖女!!!”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尸鬼倏地抬起胳膊挡在祝松竹头顶,那轰来的火龙正好砸在他手背上。
鼓胀丑陋的肉块霎时被轰出一个坑,碎肉和尸体的粘液迸溅开来,却被那脸盆大的手掌挡得严严实实,一丝肉末都没有落在祝松竹脸上。
她本来个子就小,尸鬼就算是垂手佝偻在她面前,也像小山那般庞大,将她整个人都盖在自己的影子里。
小姑娘高高仰起脸,与面目全非的怪物对视。
“荣荣,”祝松竹的声音软糯一如往常,带着小朋友特有的撒娇意味,“我走得好累啊。”
坑底坑外都鸦雀无声,连最心急的祝掌门都被这变故惊得愣在原地。
众人只能听见尸鬼喉咙里发出的漏气一般的说话声。
“者……祝……祝……”
“啊我想起来了,我说怎么之前看着有点眼熟,”郁帘青冷不丁开口,打破了这僵持的寂静,“这不那谁吗!”
郁帘青来得晚,旁人只给他详细恶补了鬼族的相关知识,还没详细到鬼王上的是谁的尸。
鬼首的时候露不出尸体,鬼露覆盖的时候又遮的严严实实,尘埃落定时注意力又全在碎石头身上,郁帘青也是刚刚才后知后觉尸体长什么样。
这人在庄里的时候实在太过边缘,郁帘青没想起那人名字,吭哧了半天说:“就那——男妈妈!”
“他叫瞿荣。”旁边的人汗颜道。
郁帘青非常没有诚意地胡乱“哦”了几声,十分兴奋地说:“之前你们说,鬼族吃人后会得到人的记忆,看瞿荣这样子,会不会还记得竹竹?”
祝掌门脸色虽然难看,但已经比刚刚镇定许多:“应是如此。”
他转头问身旁的筑宗弟子,声音少见地有些严厉:“之前不是说你们小师妹已经安全回庄了?怎么会在这儿?”
“之前……确实已经回了。”
弟子放下手中的法器,面色古怪地解释:“刚才护送凡人的那批弟子来报,说巡逻队的人声称小师妹在半途走失,说是要来找瞿荣,护送的师弟本想联系咱们,可刚才护山大阵开启,通讯法器同时失灵,他们只好跟巡逻队一起往这边赶——”
郁帘青打断他:“明白了,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到现在还没赶过来是吧?”
那弟子讪讪点了点头:“前脚才联系上,说盏茶的功夫就要到了。”
祝掌门:“别来了,让他们回吧。”
这确实也不能怪他们,毕竟祝松竹有buff在身,想要做的事老天都会帮忙。
一个人徒步不知多少公里的树林、准确无误地找到他们、接着毫发无损穿越密集的攻击、爬下大坑,最后站在瞿荣面前。
这些事情连在一起,换做在场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到。
还好瞿荣现在虽然丑陋可怖,但之前的攻击让尸身上的血肉与衣料破烂纠缠在一起,不至于让小朋友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祝松竹静静看着他,又大又黑的漂亮眼睛中倒映着两个小小的怪物。
“荣荣,”她软声软气地重复了一遍,“我好累啊。”
对于一个时常被人抱在怀里疼爱的大小姐来说,这样长的一段旅途确实足够让她疲惫了。
祝松竹一向粉嫩的脸蛋上蹭着些脏污,细细看来,她的衣裙上也有小片的破损,那双永远不会沾泥的绢鞋此时土渍斑斑。
她一个人走了好远啊,仿佛已经把这一辈子的路都走完了。
尸鬼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咯咯”声,悬在祝松竹旁边的手掌微微向她凑近了一点。
肿胀的手掌几乎有半个祝松竹那么大,它只要这么轻轻一握,就能将她轻易捏死。
“掌门……!”
围观的筑宗弟子们发出一声惊呼。
祝掌门拧着眉沉声道:“太近了。”
尸鬼离祝松竹太近了,无论他们做什么,都不可能比尸鬼的动作更快,甚至还有可能激怒它。
巨大的手掌想放在祝松竹的头上,却似乎是因自己身上的脏污而退却了。
她柔软、干净,且美好,他怎么舍得用血去弄脏她?
尸鬼缩了下手,忽然又抬起来,小心翼翼地从祝松竹发间捻起一片东西。
轻如鸿毛的触感从她头顶拂过,祝松竹好奇地偏过脑袋,同尸鬼一起去看它手掌上的东西。
那是一朵粉色的小花,颜色娇嫩、花瓣犹带晨间未干的露水。
大抵是野花丛中最可爱的一朵,被路途中不知哪一阵刁钻的风吹起又吹落,以装饰她的鬓边。
“我不走的话,死在这里,爹爹来年就会看到我开出的小花。”
“开出什么花好呢……?”
女孩子软糯的声音在尸鬼脑子中响起。
开出什么花好呢?
这样的粉色就不错,像她娇嫩的脸颊。
可其他颜色也都很好,红色的像她的嘴唇,白色像她指甲上的月牙儿,金色像他们一起看过的落日,蓝色像他们路过的湖泊……
他都想摘给她看啊……
那朵粉色的小花像是落进了一片沼泽地,尸鬼血肉泥泞的掌心缓缓将它吞了进去。
“啵啵……”
它的指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细小破裂声。
一株株幼嫩的绿芽破体而出,迅速长高、长大,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中结出无数花骨朵。
下一瞬,层层叠叠的野花在他手掌上争相绽放开来,似是点燃了引线的烟火,姹紫嫣红顺着血管一路蔓上了它的胳膊,使它半边身体都开满了花。
人群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吸气声。
之前祝掌门说鬼尸非生非死,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它非生非死,便也同时既生既死。
之前蔓延的鬼雾不仅吞了尸骨血肉,也有花种和草籽。
此时那些生命之种被它催发出来,汲取它的血肉作为土壤,才能开出这样热烈的花。
怒放的花朵长满了尸鬼的半边身子,严严实实遮住了它如烂泥一般的皮肤,使它一半生机勃勃,另一半又脏污死气。
它重新折下腰,用那只开满小花的手掌托起祝松竹,把她放在自己花团锦簇的肩膀上。
祝松竹:“唔?”
尸鬼粗壮的手指拂在小女孩发间,给她留下一朵浅浅的鹅黄色。
她说:“你觉得这个颜色更好?”
尸鬼模模糊糊地回答:“好……?”
其实哪个颜色都好,重要的是这是自己为她戴上的。
但,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更好。
尸鬼“轰隆”一声原地坐下,开始从掌心的花丛中认真挑花。
坑上的众人被这变故惊得半天没发出声音。
半晌,筑宗弟子们试探着问:“……掌门,还打吗?”
郁帘青一屁|股坐在地上,摆摆手:“打什么啊,不打了不打了。”
哎,这就对了嘛。
这地狱级别的boss难度,如果不是郁帘青心里对自己的小破山庄还有点逼数,都要以为这是最后的守关boss战了。
果然只需要倾家荡产把boss打成半血,然后来一个剧情杀就可以了。
“好了,现在大家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郁帘青看了看远处拈花逗小萝莉的脑残鬼王,十分燥郁地说道,“所以我的石头精呢?!”
皆大欢喜,只有钟离砚一个人被迫害的世界达成了!
话音刚落,郁帘青的中指指根忽然猛地一松,有什么东西从他手指上滑了下去。
他下意识勾手一捞,发现那是装死已久的天生石戒指,此时忽然无缘无故变幻了形状。
微弱的荧光散去,之前素条条的戒圈儿,变成了一个巴掌大的、沉甸甸的——
石胎。
这显然非常不符合物质守恒定律,但咱们是修仙世界,显然没人在意爱因斯坦的棺材板。
而石胎——确实是字面上意义的石头雕制的胎儿。
他光嘟嘟地缩成一团蜷在郁帘青的手掌上,那姿势与蜷曲在母亲子宫中毫无两样。
众人:“⊙o⊙!”
郁帘青:“?”
郁帘青:“什么意思,要我重新养一个石头精出来吗?”
根本不会说话的石胎:“……”
郁帘青:“……”
郁帘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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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0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