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代号“断金”,风裹挟着铁锈与煤灰的气味,追进骨髓缝里。
目标是外滩三号码头,子时,一艘挂着巴拿马旗的“海风号”货轮。船舱深处,锁着三箱贴着精密仪器标签的货物,箱内是足矣武装半个混成旅的崭新三八式步枪以及十箱配套弹药,我们的任务,是让这批军火在驶离吴淞口前化作江底的一蓬烟火。
情报是贺汝从法兰西辗转回来的线人网里抠出来的,代价是一条沉寂多时的交通线彻底暴露。雪羽提前三天就潜进了码头,无声无息地楔进装卸工的人堆里,摸清了巡逻规律、岗哨位置、还有海风号轮机舱那扇锈得最厉害却也最靠近军火临时存放点的水密门。
子夜将至。
乌云低垂,吞没了星月,只有码头稀疏的探照灯光柱在湿冷的江雾里徒劳地割着浓墨。
风里裹着咸腥江水味和远处轮船沉闷汽笛。我们分散在码头巨大的阴影里,像几粒随时会被碾碎的尘埃,我贴着冰冷的货柜壁,掌心握着冰凉的勃朗宁,玉佩紧贴着心口,一丝微弱的暖意是这寒夜里唯一的慰藉。
不远处,艾春隐在一堆废弃的缆绳圈后,只露出半张冷峻侧脸,目光锁定着海风号模糊轮廓。
“就位。”耳中微型接收器传来雪羽沙哑的确认,简短得像颗砸进泥地的石子。
“行动。”艾春的声音斩断了最后一丝犹豫。
鸢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率先动了。她背着那只从不离身的画夹,灵巧避开探照灯扫过的扇形区域,无声无息地靠近了码头配电房外墙。炭笔在粗糙墙皮上飞快划过,线条看似杂乱无章如同孩童涂鸦,只有我们知晓那是经过精心计算的短路节点,画完最后一笔,她从画夹夹层抽出一枚特制碳棒,顶端嵌着高敏引信,用力按进墙体线路交汇处最脆弱的胶皮里。
“嗤啦——”
蓝色电弧猛地爆开,如同黑暗中骤然睁开的眼,瞬间,以配电房为中心,大片区域的灯光应声而灭。整个三号码头西侧,包括海风号泊位附近,瞬间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黑,只有远处其余泊位的零星灯光,鬼火般在浓雾中摇曳。
“敌袭!灯灭了!”
“警戒!警戒!”
“机枪!上机枪位!!”
短暂的死寂后,码头如同炸了窝的马蜂,日语、汉语的嘶吼、杂乱的脚步声、枪栓拉动的金属摩擦声、探照灯徒劳乱晃的光柱瞬间撕裂了夜的寂静。
黑暗是掩护也是催命符咒,“冲!”艾春的厉喝炸响,我和山箫从藏身处猛扑而出,向着黑暗中海风号那巨大的黑影狂奔,脚下是湿滑冰冷的铁板、散落的缆绳、还有不知名的障碍物,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
子弹呼啸着从身侧、头顶掠过,带着灼热气流和死神狞笑,打在周围的货柜上铁架上,迸溅出刺目的火星,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噗声和尖锐的撞击声,火力之猛,远超预估。
“姥子去他祖宗!”山箫在我左前方怒吼,她庞大的身躯在弹雨中腾挪闪避,显出不可思议的灵活。她手中的花口撸子不断喷出短促火舌,点射着黑暗中枪火闪动的位置,每一次还击都伴随着一声敌人的闷哼或惨叫。她的掩护,硬生生在弹幕中撕开了一道狭窄缝隙。
“雁南!三点钟!铁梯!”艾春的声音带着指令穿透枪林弹雨,我猛地侧身翻滚,一串子弹狠狠钉在我刚才落脚的水泥地上,借着远处微弱的光,我看到了那架通往海风号甲板的锈蚀铁梯。艾春的身影如同燃烧的火焰,已率先冲到了梯子下方,勃朗宁在她手中稳定地开火,压制着甲板上试图封锁梯口的敌人。
就在我们即将汇合冲上铁梯的刹那,“嗵!嗵!嗵!”沉闷得如同巨锤擂鼓的声响骤然从侧翼响起,是重机枪。
黑暗中,至少两挺隐藏在坚固掩体后的九二式重机枪喷吐出尺长火舌,狂暴的金属风暴瞬间笼罩了我们所在的区域,子弹打在铁梯和船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鸣,溅起大片的火花和碎屑,火力网骤然增强了数倍,压得人根本无法抬头。山箫闷哼一声,一个趔趄,左臂瞬间染红。
“趴下!”艾春一把将我按倒在甲板边缘,子弹擦着我们的头皮呼啸而过,灼热气浪烫得皮肤生疼。完了,冲不上去了,雪羽还在船上!
“艾春!雁南!听得到吗?!”耳麦里,贺汝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带着急促的电流杂音和……一种冰冷的绝望,“火力太猛,码头外围预设的接应点被端了!大伙撤了,上面命令放弃行动,立刻脱离!重复,放弃断金!立刻脱离!” 命令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放弃?脱离?
那雪羽呢?那军火呢?流出那么多的血,贺汝牺牲的线,冒险制造的黑暗……就这么算了?!
“姥子不干!”山箫嘶吼着,声音因愤怒和疼痛而扭曲,她撕下衣襟死死缠住流血手臂,眼在黑暗中燃着疯狂火焰,“姥子的人还在上面!要撤妳们撤!姥子去接人!” 她要顶着那泼水般的重机枪火力,独自往上冲,“山箫!”我失声喊道,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
“砰!砰!砰!砰!”
一连串节奏独特、精准得可怕的枪声,突然从海风号上层甲板某个刁钻的角度响起!是雪羽!她找到了制高点!每一枪都打在重机枪火舌喷吐的瞬间,压制着机枪手的视线,虽然无法摧毁掩体,却奇迹般地短暂干扰了那毁灭性的火力。
“走!”艾春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喘息之机,眼中爆发出决绝光芒。她起身,手中的勃朗宁不再节省弹药,朝着甲板方向泼洒出愤怒的弹雨!“冲上去!毁了那批枪!带雪羽走!”她的声音嘶哑却像战鼓擂在每个人心上。放弃?她的字典里没有这两个字!女人的路从来只有向前。
没有犹豫,山箫咆哮着顶着稀疏了一些但仍致命的弹雨,庞大的身躯硬生生撞向铁梯,我跟在艾春身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勃朗宁的枪口因连续射击而滚烫,子弹在身边呼啸,死亡气息浓郁得化不开。
“砰!” 一声沉闷枪响,不同于之前的任何声音。
冲在最前面的山箫身体猛地一震,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的甲板上,鲜血瞬间晕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山箫——!”玉柚凄厉尖叫划破夜空,她一直负责外围策应和火力吸引,此刻竟从一堆废弃的木箱后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她手中那支精巧的勃朗宁疯狂开火,压制着侧面一个刚冒头的狙击点,全然不顾自己暴露在枪口下。
她扑到山箫身边,手忙脚乱地去捂那汩汩冒血的伤口,织锦缎夹袄瞬间浸透。看着山箫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玉柚猛地抬起头,脸上被汗水和硝烟糊成一团,那双总是盛满倨傲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裸的疯狂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
她死死盯着远方,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嘶喊:“听着!都他爹的听着!老娘不是只有霞飞路的铺子!我是‘青霜’!军统上海站档案室三级机要!代号‘青霜’!也是汪先生那边挂了号的‘玉玲珑’!三重!三重身份!够不够分量?!够不够换条路?!码头东侧!七号小驳船!钥匙在缆桩底下!快走!带山箫走!船能开!去十六铺!去我的地盘!” 她语速极快,信息砸出,眼神混乱又异常清醒,像在燃烧自己最后的底牌。
三重卧底?在这生死一线的修罗场中只换来我们一瞬的瞳孔收缩。
艾春甚至没有低头看她,手中更换弹夹的动作快如闪电,目光依旧死死锁定着甲板上方的战斗。“知道了!”她只回了三个字,冰冷干脆,毕竟玉柚爆出的惊天秘密,远不如眼前救出雪羽炸毁军火重要。她一脚踹开一个从舱门扑出的敌人,枪口顶在对方下颌开火,血花在黑暗中绽开。
“雁南!带山箫上驳船!”命令不容置疑。
“鸢暖!找雪羽!汇合点驳船!”指令同时下达。
玉柚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自己的重磅炸弹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接过,随即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是释然?是苦涩?还是终于卸下千斤重担的空茫?她不再多言,咬紧牙关,和我一起奋力拖起意识开始模糊的山箫沉重的身躯,朝着码头东侧那片更深的黑暗和混乱中挪去,血,在山箫身下拖出长长的黏腻的痕迹。
身后是地狱般的景象。
鸢暖瘦小的身影在燃烧货箱、倒塌货架间穿行,炭笔成了她唯一的武器,在油桶在木箱上留下致命的标记。
雪羽从上层甲板纵身跃下,精准地落在我们撕开的火力缺口附近,手中的枪管冒着青烟。艾春殿后,身影在爆炸火光和穿梭子弹中时隐时现,那件红色的衣衫,此刻如同在血与火中怒放的红莲,每一次闪避每一次还击,都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与精准。
“轰隆——!!!”
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震得脚下的码头都在颤抖,冲天火光照亮了半边江面,浓烟翻滚着升腾如同狰狞巨兽,海风号的船尾腾起巨大火球,军火被引爆了,成功了!
火光映照下,艾春最后一个跃上那艘摇摇晃晃的小驳船。
雪羽浑身浴血,沉默地启动引擎。鸢暖蜷缩在角落,抱着她的画夹,脸色惨白如纸,手指因用力过度而痉挛。玉柚紧紧抱着昏迷山箫,用身体挡住船尾可能袭来的流弹,夹袄被血和污渍浸透,项链歪在一边,沾满了灰。
驳船像一片无助叶子突突嘶吼着,冲破浓雾和尚未平息的零星枪声,朝着十六铺的方向,朝着玉柚口中那未知的地盘亡命驶去。
江风凛冽刀般刮在脸上,驳船在黑暗的江面上颠簸,引擎声单调固执。山箫躺在船舱冰冷的底板上,我们撕了自己的衬衣死死压住她腹部的伤口,血还是不断从指缝里渗出来,在昏暗的应急灯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褐色。
雪羽掌着舵,侧脸紧绷如岩石,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只是草草用布条勒紧。鸢暖抱着膝盖缩在角落,画夹搁在腿上,炭笔滚落在脚边,她眼神发直,望着船舱壁上晃动的被拉长的影子,仿佛还未从那炼狱般的火光和爆炸中回神。
艾春靠在舱门边,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她脸上沾着硝烟和不知是谁的血迹,她沉默地望着船尾翻涌的、被爆炸余火映成暗红色的江水,那串手铃安静地垂在腕间沾满了灰烬,军火毁了,任务在绝境中完成了,可耳畔还回响着传达的放弃命令,眼前晃动着撤离时人们可能决绝的背影。
玉柚忽然抬起头,脸上泪痕和污迹混在一起,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奇异空洞:“霞飞路的铺子,完了。军统那边,汪先生那边……都回不去了。”她看着昏迷的山箫,又看看我们,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三重身份?呵……现在我到底算哪边的人?”
雪羽掌舵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回头。鸢暖把头埋得更低。艾春的目光从江面收回,落在玉柚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像此刻的江底,没有答案,只有沉重的疲惫。
我靠在冰冷的船舱壁上,颈间玉佩贴着皮肤,那丝熟悉的温热顽固地存在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勃朗宁冰冷的枪柄,枪身上还残留着射击后的余温。成功了。组织想要的局面,我们拿到了。用山箫的血,用玉柚燃烧殆尽的“身份”,用我们所有人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侥幸。
可然后呢?
我们想要的呢?
艾春想要的,是山河重整后的《游园》再唱吗?那唱词里的春光,真能驱散这满手的血腥和午夜梦回的枪声?玉柚想要什么?是霞飞路的珠光宝气吗?山箫想要的,是码头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痛快,还是这没完没了的厮杀?鸢暖想要的画室,雪羽想要的令行禁止……在这巨大的、名为任务和组织的磨盘下,个体的愿望,渺小得像江面上的一粒泡沫,轻易就被碾碎,被裹挟,被高高悬起,在罡风中飘摇不定无所依凭。
驳船破开江水,前方是十六铺码头朦胧的灯火,那灯火之后是生路?还是另一个需要扮演的角色另一场需要搏命的棋局?
军火沉江的火光,在身后的江面上渐渐暗淡下去,最终被浓重夜色彻底吞没。只留下沉重的呼吸声、痛苦的呻吟、引擎的嘶吼,以及每个人心头那无声的、巨大的问号,在冰冷的江风中,悬而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