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汝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身上还裹挟着咸涩寒气与异国油墨的微辛。
她瘦了些,法兰西的雨水似乎没能洗去她眉宇间那份锐利的执着,反倒将那份书卷气淬炼得更加沉静,如同古玉生寒芒。
眼镜后的目光扫堂间,在艾春脸上稍作停留,又落到山箫、玉柚、鸢暖身上,最后定格在鸢暖脸上,嘴角微微向上牵扯出一个极淡却极真实的弧度:“大伙,别来无恙。”声音带着远洋归来的沙哑,却字字清晰。
“可算回来了!”山箫从竹椅上弹起,几步跨过去,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贺汝肩上,震得她一个趔趄,眼镜差点滑落,“瘦得跟个纸片似的!洋人的面包不顶饱啊?”她嗓门洪亮,带着码头特有的粗粝热忱,瞬间冲淡了屋内的紧张。
玉柚倚在墙边,指尖把玩着颈间那块硕大的雪花银,晕光在她指间流转:“贺大才女,法兰西的水土养人么?瞧着倒比那些洋公狗顺眼多了。”话里带刺眼神却亮。
鸢暖早已放下画夹,无声地倒好了一杯温热的茶,轻轻放在贺汝手边的矮几上,眼中是纯粹的欣喜与安定。
“都好。”贺汝扶正眼镜,接过茶,暖意从粗瓷杯壁渗入掌心。她的目光随即落到艾春脸上,带着无声询问。艾春微微颔首:“雪羽已到。”她走到窗边,极快地撩起厚重窗帘一角,目光投向外面沉沉的暮色,“老周那边安排妥当,明日码头接应。是个好手,北边过来的,性子…像把没开刃的柴刀,实沉。”
“贺满堂呢?”贺汝放下茶杯,单刀直入,声音压得更低,空气瞬间绷紧,山箫收起了玩笑神色,玉柚指尖也停止了转动,鸢暖屏住了呼吸。我握紧了拳,冰冷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掌心,提醒着玉玲珑任务的惊心动魄。
艾春走回屋子中央,昏黄灯光将她挺拔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一柄蓄势待发的剑。她环视众人,眼神锐利如刀锋刮过每个人的脸:“目标锁定了。一个代号鹞鹰的叛徒。手里攥着我们七条交通线、十九个关键联络点,还有潜伏在那边最深处三颗钉子的真实身份名录。”山箫倒抽一口冷气,眉骨上的疤骤然狰狞:“狗爹生的!姥子把他剁碎了喂鱼!”
“他藏在哪儿?”贺汝的声音依旧冷静,艾春吐出四个字:“天蟾舞台。”
空气凝固了一瞬。
天蟾舞台,昆曲的头块招牌,台柱子是名满南方的男旦周慕云。此人背景深厚,与租界巡捕房、青帮头面人物乃至某些新贵都过从甚密。他的堂会名流云集,守卫森严水泼不进。
“明晚,”艾春的声音斩断沉默,“周慕云做寿,邀了雁南唱《玉簪记》。鹞鹰就藏在那满堂衣冠之中,等着将名录高价卖给日本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贺满堂就是在他完成交易前,无声无息地拿到名录,抹掉鹞鹰,堂会就是战场,我们都要打好配合,不能让雁南陷入危险。”
翌日傍晚,天蟾舞台后台弥漫着刺鼻的油彩味、刨花水甜腻香气和陈旧霉味,各色人等穿梭忙碌,如同一锅滚沸的粥。
我坐在角落的妆镜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摊开的工尺谱,这谱子早已不是原本模样,看似流畅的合四上尺工符号间,被我用极细的朱砂笔嵌入了只有我们能解读的密码,一个扭曲的上字,指向后台通往配电房的隐秘通道;一个拉长的尺符,标明天蟾舞台侧翼守卫换岗的准确时辰。即便落入余人之手,也只会当作伶人排练的寻常勾画。
“汪老板,您这边请!”一个梳着油亮分头、管事模样的人满脸堆笑地引着我走向属于配角的工用妆台。
艾春穿着天蟾舞台杂役统一的灰布短褂,肩上搭着条半旧的毛巾正低头搬动一个沉重戏箱,她步履沉重,只有靠近了细看,才能发现她搬动的角度极其刁钻,每一次箱子落地或换手的微小挪移,都精准地遮挡了后台几处关键监视死角的视线。她的目光如同无形探针,扫过堆满行头的角落、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口、以及那扇紧闭的、据说存放着周慕云私藏贵重行头的储藏室门。
后台入口一阵喧哗。
玉柚到了,她今日的排场比珠宝更夺目。金丝衣袍勾勒身长,颈间一串光华流转的珍珠项链,耳垂上硕大的翡翠坠子随着她的步态摇曳生姿,腕上几只绞丝金镯叮当作响,她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一个提着镶螺钿的精致食盒一个捧着用红绸覆盖的礼盘,周慕云亲自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受宠若惊的笑。
“朱老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玉柚颔首,目光挑剔地扫过后台:“周老板好大的排场,我这人最见不得乱糟糟的。”她抬手,指尖上硕大戒指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光,随意地指向一处堆着杂物的角落,“碍眼。”又指向另一处通风不畅的通道,“闷的很。”几个杂役在管事眼色下慌忙去清理。
她看似无理取闹的指点和随从的走动,不动声色搅动着后台格局。那食盒在传递中“不小心”碰歪了一个沉重衣架,衣架倒下的方向,恰好短暂遮蔽了储藏室门前巡捕的视线;捧着礼盘的随从在狭窄过道转身时,红绸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下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卷装裱好的字画,巧妙地引开了另一处守卫的注意力。
鸢暖混在几个被请来为名流现场作画的小画师中,安静地坐在角落支好的画架前。炭笔在雪白的纸上沙沙作响,勾勒的却并非眼前喧嚣的后台,而是舞台内部结构的剖面图,舞台下方隐秘的通道、二楼包厢特殊的观察角度、以及一条极少人知晓的连接后台与隔壁绸缎庄后院的废弃通风管道。
她的笔触看似随意涂抹的阴影,实则是管道入口的位置;几笔勾勒出的舞台立柱,其弯曲的弧度指向了守卫巡逻路线的空档。画纸边缘,她无心地滴落了几点颜料,晕染开的形态,是地图上标注的危险区域。
山箫穿着码头苦力的粗布褂子,敞着怀,她肩上扛着两坛据说是周慕云寿宴特供的百年陈酿,坛口泥封厚重。她脚步沉重地穿过人群,粗声大气地吆喝着:“让让!让让!砸了脚可别怨姥子!”所过之处,人们纷纷皱眉避让。她将酒坛重重放在后台通往二楼楼梯下方的阴影里溅起些许灰尘,沉重酒坛落地时发出闷响,位置恰好卡在楼梯守卫视线的盲区也堵住了那条通风管道口可能被意外发现的路径,她抹了把汗,顺势蹲下,粗糙的手指在酒坛泥封上随意地抠了几下,留下几道不起眼的划痕。
就在这时,后台深处那间紧闭的储藏室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侧身闪了出来,迅速掩上门,他面容斯文,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正是照片上的鹞鹰,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深棕色、巴掌大小的牛皮纸信封,边缘被汗水浸得微皱。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目标出现了,那信封里,就是足以让无数人血流成河的致命名录。艾春搬箱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玉柚正挑剔地评价着周慕云一件行头的绣工,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鸢暖的炭笔在画纸上划过一道略显突兀的长线,山箫蹲在酒坛边,喉结滚动了一下,像在吞咽口水。
鹞鹰的目光如同毒蛇,在喧嚣的后台逡巡片刻最终似乎并未发现异常,他微微松了口气,将信封小心地塞进内袋快步走向通往二楼包厢的楼梯,那里,有他的买家在等待。
丝竹悠扬,檀板轻敲。
天蟾舞台华灯初上,座无虚席。
脂粉香雪茄味、香水气混合成一股奢靡甜腻的暖风在雕梁画栋间流淌,台上,正唱到思凡,幽怨缠绵。
陈妙常水袖如云,莲步轻移唱腔清越:“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眼波流转间台下景象尽收眼底,二楼正对舞台的包厢,厚重丝绒帘幕低垂只留一道缝隙。方才鹞鹰的身影就在那缝隙后一闪而过,隔壁包厢,隐约可见几个穿着和服正襟危坐的身影,正是等待交易的人。楼下前排,贺汝穿着得体洋装,戴着一顶装饰着羽毛的帽子,帽檐压得恰到好处,遮挡了部分面容,正专注地看着台上。
唱到“抱琴弹向月明中”,我侧身,宽大的袖口在灯光下短暂地完全展开,内衬雪白的缎面上,用极淡墨线勾勒出的天蟾舞台二楼平面图一闪而逝,袖口翻飞的角度,恰好能让二楼特定包厢里的艾春清晰捕捉。地图上一个微小的墨点,正标注着鹞鹰所在的包厢位置。
“金猊动……”这一句,将尾音拖得绵长,转折处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滞涩,这微妙的变调是给台下贺汝的暗号,目标在二楼东三厢,交易尚未开始,按原定计划行事。
贺汝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放下茶杯时,她的尾指不经意地在杯壁上轻轻敲击了三下,极快,极轻。这细微声响被淹没在檀板声中却清晰地传达到了后台待命的玉柚耳中,通过她塞在耳朵里、伪装成耳钉的微型接收器。
后台玉柚接收到信号,眼中精光一闪,站起身对身边侍立的随从吩咐道:“去,把我备下的那对翡翠镯子拿来,周老板扮相如此动人,这压轴贺礼,得配得上才行。”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命令口吻。
山箫会意,粗声应了句:“是,老板!”转身大步走向后台角落,那里堆放着玉柚带来的贺礼。她扛起一个红木礼盒,故意制造出不小的动静,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守在楼梯口的巡捕刚要阻拦盘查,玉柚已袅袅婷婷地跟了上来,声音慵懒却带着威压:“怎么?我朱玉柚送份寿礼也要查三查四?周老板的面子,在这儿不值钱了?”巡捕认得这位新贵,又见她排场惊人,只得悻悻放行。山箫扛着礼盒,遮挡着身后玉柚的动作。玉柚的指尖飞快地在礼盒侧面一个不起眼的雕花凹陷处按了几下。
艾春端着盛放酒水的托盘无声穿梭,她敏锐地捕捉到楼梯口传来的、玉柚刻意提高的嗓音和山箫沉重的脚步声。时机到了,她脚下似乎被褶皱绊了一下,身形微晃,托盘中的一堆琉璃夜光杯“不慎”滑落。
清脆的碎裂声在相对安静的二楼走廊骤然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声音惊动了守在目标包厢门口的便衣也惊动了包厢内的人,几乎是同时,东三厢的丝绒帘幕被猛地掀开一条更大的缝隙,鹞鹰那张惊疑不定的脸出现在缝隙后,就在这所有人的注意力被碎裂声吸引的瞬间,一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隔壁空置包厢的阴影中疾射而出。动作带着一股北地风雪般的凛冽与沉实,正是任雪羽。
她穿着深色衣裤短发利落,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目标只有一个鹞鹰,她如同捕食鹰隼,精准扑到东三厢门前。
守在门口的便衣刚因碎裂声而分神扭头,雪羽的手刀已带着凌厉风声劈在他颈侧,便衣闷哼一声软软倒下,毫不停顿,一脚踹开虚掩的包厢门。
“八嘎!”包厢内响起日语怒喝和拔枪的金属摩擦声!
“砰!砰!”两声沉闷枪响几乎不分先后,是雪羽抢先开火,枪口装了消音器,声音被淹没在楼下骤然响起的激烈锣鼓点中,台上正演到《琴挑》的**。
包厢内短暂交火声被舞台音效掩盖,雪羽的身影在门内一闪,旋即退出,手里已多了一个染血的深棕色牛皮纸信封,她看也不看包厢内的狼藉,反手带上门,将惊叫和血腥关在身后,动作一气呵成,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她迅速将信封塞进衣襟,转身正迎上疾步赶来的艾春,艾春将手中托盘连同仅剩酒杯往旁边花架上一放,动作自然得如同收拾残局,两人眼神交汇无需言语,艾春侧身,雪羽立刻闪入旁边一条挂着杂物间牌子的窄小通道,身影消失不见。
楼下戏台上,潘必正与陈妙常的琴曲问答正缠绵悱恻。我水袖轻扬,唱出最后一句:“……莫负嫦娥爱少年。”眼角余光瞥见艾春已若无其事地弯腰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而玉柚和山箫正“恰好”走到二楼,山箫扛着的红木礼盒稳稳放下,挡住了那扇刚被关上的包厢门。
满堂宾客沉醉于昆腔雅韵,为台上才子佳人的情愫鼓掌喝彩,无人知晓二楼那电光石火间的生死交锋。
名录已夺,鹞堂任务在余韵中尘埃落定。
弄堂深处的小院,门窗隔绝了外间的寒冷与窥探,屋子中央一只黄铜炭炉烧得正旺,炉上架着玉柚不知从哪个库房“顺”来的紫铜火锅,此刻正咕嘟咕嘟地沸腾着,翻滚着浓白的骨头汤底,蒸腾起大团大团乳白色的雾气,弥漫了整个房间,辛辣鲜香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冬夜寒气和方才紧绷的神经。
艳肉片白豆腐、碧青菜金蛋饺……各色食材在翻滚的汤中沉浮,诱人香气霸道地侵占着每一个角落。
“来来来!姥子这酒管够!都满上!”山箫拍开一个粗陶酒坛的泥封,浓郁酸甜带着果香酒气散开。她拎起坛子,将面前一排粗瓷碗咚咚咚地斟满,酒液在碗中晃荡映着炉火的光。
玉柚早已脱了那身华丽衣袍,换了件舒适的织锦缎夹袄,正小心翼翼地用长筷子从沸腾的锅里捞起一片颤巍巍的、裹满麻酱和腐乳汁的肥牛。颈间那条价值不菲的项链被她随意地摘下来,丢在旁边的针线筐里,与几团彩线和顶针混在一起。“痛快!”她将肉片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任老板”她朝坐在角落、正安静地吃着羊肉的雪羽扬了扬下巴,“好身手!干脆利落!玉玲珑珠宝行缺个镇场子的护卫头子,考虑一下?”
雪羽抬起头,短发下是一张线条分明、她嚼着肉咽下,声音不高,带着沉实:“我只认上艾春姐的令。”
鸢暖坐在小马扎上,膝上摊着她的画夹。炭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发出沙沙轻响。炉火的红光跳跃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画纸上,是此刻围炉的景象:山箫举着酒碗大笑的豪迈,玉柚吃得眉眼弯弯的满足,雪羽沉静如山的侧影,贺汝推眼镜时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还有雾气缭绕中我和艾春的身影,她没有画得精细,只用了最写意的线条勾勒神韵,却生动得仿佛能听到画中人的笑语和锅汤的沸腾。
贺汝端起酒碗,浅浅抿了一口酒,酸甜中带着微烈后劲。她看着艾春又看看我,最后目光落在沸腾的火锅上,镜片后的眼神深邃:“名录已毁,钉子安全。贺满堂这个名字取得好,贺的是这满堂志气,贺的是这并肩的情谊。”她顿了顿“也贺我们,终将驱散这长夜,迎来真正的满堂春。”众人笑语碰杯。
阿黄轻盈地跃上桌角,圆瞳好奇地打量着翻滚汤锅和氤氲热气,它伸出爪子,试探性地想去捞一块漂浮的豆腐,被玉柚眼疾手快地用筷子轻轻挡开:“馋猫,烫着呢!”阿黄不满地喵呜一声,转而用小脑袋蹭了蹭玉柚的手腕,引得她笑骂一句“小没良心的”。
艾春坐在我对面,隔着一锅翻腾不息氤氲如云雾的热气,跳跃炉火在她眼底投下温暖光斑,她没有动筷,只是静静地看着锅中沉浮的食物,看着白雾后我的脸。
周围的喧闹,山箫的劝酒声、玉柚点评肉片的挑剔、鸢暖笔尖的沙沙声,似乎都在这一刻退得很远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雾气升腾,模糊了她的轮廓却让那双眼睛更加清晰明亮。艾春指尖轻轻拂过腕间那串椰壳手铃,铃身发出几声极轻极细碎的碰撞,目光穿透朦胧的蒸汽直直地落进我眼底,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沉静力量和不易察觉的暖意:“雁南,刊上那篇《朱余记》,写得真好。”她眼底映着跳跃炉火“尤其是女帝第一次上战场那段,心理写的很精准,像砸在人心坎上。”
炉火哔剥一声轻响,颈间玉佩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震,那熟悉的暖意,从心口的位置,顺着血脉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眼前氤氲的白雾仿佛被拨开,她眼底映着的火光,烫到了我的视线。她竟看了,那个寄托着我模糊记忆、改写烽烟的剧本。
她的夸奖不是客套更像是某种确认,长夜未央,她的肯定如同窗外悄然飘落的初雪,无声地覆盖了心头的尘埃,带来一片澄澈的安宁。
玉佩温润手铃细碎,炉火哔剥火锅沸腾,阿黄在玉柚手边满足地打着小呼噜。烟火里我望着明亮的眼睛道:“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