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年的春寒,是浸了水的薄铁皮,湿冷地贴在弄堂的每一块青石板上。
檐角的冰棱子白日里滴着水,入夜又悄悄冻上,成了倒悬的匕首,闪着幽微的不怀好意的光。贺汝的信便是挑着这样一个月白风清的寒夜,由一位面孔模糊衣衫单薄的报童塞进我门缝里的。
那牛皮纸信封厚实,带着远洋轮渡舱底特有的咸腥潮气,拆封时,壁炉里的炭火正发出毕剥轻响。信纸是上好的法兰西道林纸,挺括,微微泛着象牙白的光泽,展平了,仿佛还能嗅到塞纳河左岸咖啡馆里那股子混合着苦咖啡与陈旧书卷的独特气味。贺汝的字迹依旧瘦劲峭拔,如同她推眼镜时那微抿的唇角,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雁南吾友,见字如晤。暌违日久,念何可支?此间事冗,唯玉玲珑一事,悬悬于念,亟待归匣。领事馆,二月廿八,戌时正,有慈善夜宴。届时,当有春色可探。” 落款处,一枚小小的简笔勾勒的剑兰印章,朱砂殷红,是她离开前我亲手刻了赠她的。
“玉玲珑”,心头猛地一跳,指尖捻过信纸,触到一处极细微凸起。移近壁炉暖黄的光晕,那薄如蝉翼的密令方在热力下缓缓显出影踪,墨色的线条纤细锐利,勾勒出领事馆的平面草图,核心处标着一个醒目的红点,旁边一行蝇头小楷:北伐军东线全盘部署图及策应名录,毁之或夺之。万勿失手。望兰盛。”
望兰盛!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记忆深处。
教堂密道里,那束晃动的手电光,那低柔笃定的声音,那转瞬即逝的铜阮领针……若落入敌手,将是一场无法估量的浩劫。
“看完了?”山箫粗哑嗓音在门口响起。她披着一件半旧的靛蓝棉袍,斜倚着门框,手里拎着个油亮的锡酒壶,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块油渍麻花的卤猪肉,正啃得满嘴流油。她如今是十六铺码头说一不二的赵把头,手下管着百十条船,几百号姐妹,连带着开了两间生意兴隆的酒铺,那酒幌子在江风里猎猎作响,成了码头一景。日子阔绰了,眉骨上那道旧疤却更深了,衬得那双眼睛越发精亮,像淬过火的刀子。
我把信纸连同密令递过去,“爹的!”她啐了一口,把那块猪肉囫囵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动着,含糊不清地骂,“这帮龟孙子,爪子伸得够长!玉玲珑,倒像是小柚子喜欢的名字。”她眼中凶光一闪,那是在码头血雨腥风里淬炼出的煞气,“二月廿八?成!姥子正好新进了一批老酒,给那帮洋鬼子开开荤!”
她转身从门后一个不起眼的坛子里,利落地掏出两把油光锃亮的勃朗宁M1910,小巧玲珑,俗称“花口撸子”,正是眼下藏在手袋里的时髦玩意儿。她熟练地卸下弹夹检查,黄澄澄子弹在火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喏,妳的。”她把其中一把抛给我,枪柄温润“新改的,动静小,劲儿够。”
壁炉的光在枪身上流淌,映出我略显苍白的脸。这两年,我的剧作声名鹊起,《祝英台》《洛神怨》在报章连载,连带着春萱戏园也沾了光,成了新派人物雅聚之地。名声是把双刃剑,带来便利也招来无数窥探的眼睛。我摩挲着颈间温润玉佩,那春字的笔画早已被体温浸润得无比熟稔。望兰盛……这次会是妳吗……
二月廿八,戌时未至,领事官邸已是琼楼玉宇灯火通明。
巨大的铸铁雕花大门洞开,汽车如黑色甲虫般络绎不绝地滑入庭院,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水、雪茄烟丝以及刚修剪过的草坪的清冽气息,混合成一种奢靡而略带压迫的甜腻。
我与山箫从车里下来。她今日难得地穿了身深烟灰色的双排扣呢料西装,浆洗得硬挺的白衬衫领口紧扣,衬得她脖子粗壮,倒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商贾气派,只是眉骨上那道疤和眼中偶尔闪过的精光,泄露了码头扛包出身的悍气。我则是一身雪青色软缎花袍,滚着极细的蟹壳青牙边,外罩一件银鼠灰的薄呢大衣,勃朗宁妥帖地藏在大衣内袋里,紧贴着那枚温热的玉佩。
水晶吊灯的光芒瀑布般倾泻下来,将衣香鬓影映照得如同流动琉璃。我们踏入流光溢彩的大厅,便似两滴水珠融入了浮华海洋。
山箫立刻被几个熟识的商行老板围住,粗声大气地谈论着船运和洋酒生意,豪爽笑声震得旁边一位捧心蹙眉的太太直往后退。
我端着香槟杯,不动声色地扫过人群,搜寻着领事馆内部结构图上标注的关键位置,那间位于二楼东翼守卫森严的书房,保险柜就在那里。
觥筹交错间乐池里飘出缠绵悱恻的爵士乐。忽然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骚,我循声望去,心口猛地一窒。
艾春款步而入。
她穿一袭红色大衣,那红,艳烈如淬火的血又深沉如凝固的霞,衬得她身姿挺拔如修竹,领口那枚熟悉的铜质阮形领针别在衣上,在璀璨灯下闪着内敛而坚定的光。她手里执着一柄檀香扇,扇骨是深沉的老山檀,正是当年画了洛神图赠与她的那把。时光仿佛在她周身凝滞了一瞬,唯有腕间那串椰壳手铃,随着她从容步伐,发出几不可闻的细碎熟悉的清响。她目光扫过喧嚣的大厅,带着一种久经沙场淬炼出的、洞悉一切的锐利,硝烟在她眉宇间刻下了更深沉的轮廓,也淬炼出更加夺目的光华。
紧随其后的是玉柚,这位昔日的阔小姐,如今通身的气派更胜往昔,一身绿色金线织锦缎的衣袍,颈间一条流光溢彩的钻石项链,主石是一颗硕大的切割完美的祖母绿,璀璨得几乎能灼伤人眼,随着她的走动折射出火彩,活脱脱一个行走的珠宝匣子,她眼神倨傲地扫视全场。
最后进来的是鸢暖,她穿着浅杏乔其纱长裙,样式简洁清雅,披肩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她臂弯里夹着一个深棕色的皮质画夹,安静地跟在艾春和玉柚身后,眼神依旧清澈,带着特有的专注与好奇,打量着大厅里的人物与装饰,那份温婉沉静与这浮华场形成奇异反差。
她们三人甫一出现便吸引了无数目光,艾春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当落在我身上时有极短暂的一瞬停滞。那眼神深处,仿佛有冰雪消融的微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并未停留,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执扇的右手,用那柄檀香扇的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左侧耳垂上那枚珍珠耳钉,动作随意,如同整理。
与此同时,隔着攒动人头,我看见朱玉柚正与洋行买办周旋,她巧笑倩兮,指尖拈着高脚杯目光却犀利地投向二楼东翼的方向。
而稍远处的鸢暖,已经打开了画夹,旁若无人地对着大厅中央巨大的水晶吊灯开始速写。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着,画出的却不是吊灯,而是几根看似随意交叉的线条,角度精准地指向同一个方位,二楼东翼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橡木门,书房。
檀香扇轻点,杯沿微响,画纸上无声的线条,三个动作,在喧嚣的乐声与人语中如同三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清晰地传递着同一个坐标:目标就在那里!
山箫不知何时已摆脱了那群商人,端着酒杯晃到我身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三个身影,压低嗓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兴奋:“姥子没眼花吧?是她们!爹的,这唱的是哪一出?玉玲珑的戏台子倒是够热闹。”她灌了一大口酒,喉结滚动,“合着咱跟她们,盯上的是同一块肥肉?”
我深吸一口气,香槟气泡的微酸和香水甜腻的气息涌入肺腑却压不下心头翻涌的惊涛。艾春腕间的手铃声似乎又在耳畔响起与玉佩的温热隔着衣料呼应,“是同一块肉,”我的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目光紧紧锁住二楼那扇门,“也是同一把刀。看来,今晚这盘棋,得换个下法了。”
乐声陡然拔高,舞池里旋转衣裾如同怒放的花朵,我与山箫交换了一个眼神,正欲寻机向二楼移动。
突然,一声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如同钢针般狠狠扎破了这浮华的幻梦。
“呜呜呜!”
刺耳蜂鸣来自二楼深处,是书房的方向,时间仿佛被这声警报猛地攥紧凝固,随即又被狠狠砸碎,方才还流淌着蜜糖与香槟的空气瞬间冻结,继而被一种原始的冰冷的恐慌所取代。水晶吊灯的光芒不再华美,变得惨白而刺眼,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
“啊!”女人的尖叫率先划破死寂。
“怎么回事?!”
“有贼!有刺客!”
“快跑啊!”
恐慌炸开,衣冠楚楚的绅士们瞬间丢掉了所有体面,像被沸水浇灌的蚁群,推搡着尖叫着,盲目地向各个出口涌去。精致酒杯从手中滑落,砸在地面上,碎裂声此起彼伏,猩红酒液如同鲜血般肆意流淌。皮鞋踩踏着滚落的水果手袋甚至跌倒的人体,整个富丽堂皇的大厅,在几秒钟内就变成了一个失序、混乱、充斥着尖叫与践踏的修罗场。
混乱的中心,二楼东翼那扇雕花橡木门猛地被撞开,两个穿着领事馆卫兵制服却神色惊惶狼狈的男人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其中一个手里还死死抱着一个深灰色约莫一尺见方的金属保险箱,正是图纸上标注的款式,目标物就在里面。
“拦住她们!”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显然是领事馆高层的外国人站在二楼栏杆后,脸色铁青,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嘶声咆哮,手中挥着一把锃亮的柯尔特手枪。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几道蛰伏在暗处的黑影猛地从人群边缘廊柱阴影中扑出,目标直指那两个抱着保险箱的卫兵,动作迅捷狠辣。
枪响了,
“砰!砰!”
子弹撕裂空气,带着灼热的死亡气息,擦着混乱奔逃的人群头顶飞过,一颗子弹精准地打在巨大的水晶吊灯锁链上。
“轰!”
数不清的水晶棱柱如同冰雹般砸落下来,晶莹剔透的碎片在灯光下折射出惊心动魄的华彩,大厅瞬间暗了大半,只剩下应急灯幽绿惨淡的光,将扭曲人影投射在布满碎晶的地面上,“姥子去他祖宗!”山箫怒吼在耳边炸响,她扔掉酒杯,眼中凶光毕露,像一头被激怒的雌豹。那支改装过的勃朗宁瞬间出现在她手中,小巧枪身在她粗粝的掌中稳如磐石,一声极其短促沉闷的枪响几乎被巨大的混乱声浪吞没。
混乱中我看见玉柚那抹醒目的身影,她正被惊慌的人群裹挟着撞向一根廊柱,颈间那条价值连城的祖母绿项链被一个仓皇逃窜的胖子狠狠扯了一下,主石边缘锋利的棱角划破了她的颈侧皮肤,渗出一线血珠。她痛呼一声,眼中却无半分慌乱,只有被冒犯的狂怒和冰冷杀机。
“找死!”玉柚厉喝,声音尖利如刀。她甩开披肩,手腕一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没有丝毫犹豫,枪口微抬,噗的一声轻响,子弹精准地钻入那胖子的后心。胖子脸上的惊惶瞬间定格,庞大身躯轰然倒地,压碎了一地水晶。玉柚看也不看,一脚踢开碍事的尸体,目光迅速锁定了抱着保险箱正试图混入人群逃窜的卫兵,她颈间的祖母绿在幽暗的光线下沾着血珠,闪烁着冷酷的光,
“暖儿!低头!”艾春清冽喝声穿透混乱,她不知何时已如一道红色的闪电,灵巧地避开了倾泻的水晶雨和推搡的人群,直扑向二楼那还在发出刺耳噪音的警报喇叭所在位置,混乱中一个持枪的黑影发现了她逼近的意图,狞笑着调转枪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鸢暖动了。她一直安静地蜷缩在一个巨大的青花瓷瓶后面,画夹紧紧抱在胸前,当那黑影举枪瞄准艾春后背时,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丝毫温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她从画夹的夹层里抽出一支笔,乌黑的笔身,尾部有细微的机括凸起,她毫不犹豫地拔掉笔帽,手指在尾部用力一旋,“嗤!”一道微不可闻的破空声,一根细如牛毛淬着幽蓝暗芒的钢针从笔尖激射而出,准得惊人,瞬间没入那持枪黑影持枪手腕的关节处,“呃啊!”黑影发出一声短促惨嚎,手枪脱手坠地。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瞬间变得乌黑肿胀的手腕,剧痛和麻痹感让他无法动弹,艾春甚至没有回头,仿佛早已料到这结果。她轻轻跃起,足尖在雕花栏杆上一点借力,人已扑到警报喇叭下方。手中那柄檀香扇骤然展开,扇面在幽暗中划过一道弧线,扇骨边缘寒光一闪,弹出几片薄如蝉翼锋利无比的柳叶形刀刃,她手腕一抖,扇缘如刀轮般精准无比地切断了连接警报喇叭的粗壮电线。
蜂鸣声戛然而止,仿佛世界被骤然扼住了喉咙,只剩下混乱喘息、哭喊和零星的枪声在回响,艾春瞬间锁定了抱着保险箱、正被几个便衣护卫簇拥着冲向侧翼小门的卫兵,她腕间的椰壳手铃在剧烈的动作中发出细碎而急促的撞击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雁南!山箫!堵住侧门!鸢暖跟我来!”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命令又像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直指侧翼那道相对僻静的通往后方花园的雕花玻璃门方向,那里暂时还未被混乱的人潮完全堵塞。
没有任何犹豫,我与山箫几乎同时行动,如同两支离弦之箭,在混乱的人群和倾倒的桌椅间强行撕开一条通道,扑向那扇正被护卫撞开的侧门。
“砰!”山箫的枪率先开火,子弹打在一个护卫刚抬起的枪管上,火星四溅,那护卫惊叫一声,枪脱手飞出。另一个护卫试图关门,我手中的勃朗宁已然顶在了他脑门上,冰冷的枪口触感让他瞬间僵住。
山箫庞大的身躯猛地撞过去,哐当一声巨响,连人带门板一起撞开,门后的护卫被撞得倒飞出去砸在墙上。
“滚开!”山箫咆哮着,像一头发狂的狮,堵在门口,手中的勃朗宁连续开火,凶猛火力将试图冲过来的护卫压制在走廊拐角,打得墙壁石屑纷飞,她眉骨上的刀疤在幽绿的应急灯光下狰狞跳动,码头把头的凶悍之气展露无遗。
就在山箫用火力压制住追兵的同时,艾春已护着鸢暖冲到了侧门口。“走!”她低喝一声,率先闪身而出。鸢暖紧随其后,抱着画夹,动作敏捷。
我掩护在最后,正要撤出,眼角余光瞥见二楼栏杆后那个穿燕尾服的外国人正举枪瞄准了艾春宽阔的后背,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手腕一抬,勃朗宁枪口喷出短促火舌,子弹精准地擦过那外国人的手腕,他惨叫一声,手枪脱手坠下二楼,砸在混乱的人群中。他捂着流血的手腕,怨毒目光死死钉在我身上。
“雁南!快!”山箫的吼声传来,她已退到了门外。
我一步跨出侧门,反手用力将扭曲变形的门板拉上,暂时隔绝了身后的混乱与追杀。冰冷夜风裹挟着花园里草木的清新气息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厅内浑浊的硝烟和血腥味。
门外,是领事馆幽深的后花园。
月光被乌云遮蔽,只有远处路灯微弱的光勾勒出假山、喷泉和修剪整齐的冬青树丛的轮廓。黑暗如同张开巨口的兽,艾春、鸢暖、山箫已在几步之外。艾春的目光扫过我,确认无碍,没有丝毫停顿:“跟我走!”
我们五人如同挣脱牢笼的困兽,一头扎进花园更深更浓的黑暗之中,身后是追兵的怒吼枪声和被山箫撞坏的门板发出的呻吟。玉佩在心口剧烈地跳动,一种极其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陈年的沉水香被硝烟点燃猛地窜上心头,呼啸而过的轨迹,同伴在枪火中并肩作战的剪影……这一切都像是早已演练过千百遍烙印在骨血深处,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同样危机四伏的战场,我们五个也曾这样背靠着背,将手中的武器指向同一个方向,那感觉强烈真实,却又模糊得抓不住源头,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滚烫的搏动。
夜风刮过汗湿额角灼热肺叶,领事馆后墙高大森严,爬满了枯萎藤蔓,墙外,隐约传来轮船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如同沉重的心跳,“这边!”艾春的声音在急促喘息中依然保持着清晰指向性,她引着我们奔向墙角一处藤蔓格外浓密的地方。山箫紧随其后,手中的勃朗宁枪口还冒着缕缕青烟,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身后黑暗花园。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被那带电的断线和撞坏的门暂时阻隔在储藏室附近,但随时可能突破。
艾春冲到墙根,毫不犹豫地拨开厚厚的枯藤,昏暗中一个仅容一人钻过的、被雨水和岁月侵蚀出的洞赫然显露出来,洞口的边缘参差不齐,沾着湿冷泥土。
“鸢暖,快!”艾春推了鸢暖一把,鸢暖没有丝毫犹豫,抱着画夹立刻蜷缩身体,像只猫迅速钻了出去,洞外传来她安全落地的轻微声响。
“雁南,妳先走!”艾春的目光转向我,那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劫后余生的庆幸、完成任务的如释重负、以及某种更深沉的、我看不懂的确认与珍重。
我没有推辞,俯身钻入那狭小的洞口,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藤蔓腐朽的味道瞬间充斥口鼻,勃朗宁被我死死握在手中,就在我上半身探出墙外,双脚即将蹬离墙内土地的瞬间,“砰!砰!”两声枪响撕裂了花园的相对寂静,子弹呼啸着打在附近的墙壁和藤蔓上,溅起碎屑,追兵赶到了,“艾春!”我情急出口。
只见艾春已如猎豹般敏捷地侧身翻滚,避开了致命弹道。红色大衣在泥地上滚过,沾满污迹,她半跪在地,手中的勃朗宁已然举起,冷静地指向枪火闪动处,一声还击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山箫!”艾春厉喝,“姥子顶着!”山箫咆哮如受伤猛虎,她庞大身躯猛地堵在狗洞前方,如同一座移动的堡垒,手中的勃朗宁连续开火,凶猛火力暂时压制住了追兵,打得他们抬不起头,只能躲在假山和树后胡乱射击。
“快走!”艾春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猛地低头,身体几乎贴着地面钻过洞来,就在她身体完全脱离洞口的刹那,山箫也猛地向后一退,庞大身躯极其灵活地一缩也钻了出来,她刚离开洞口,一串子弹就打在了洞口的泥土上。
墙外是一条僻静后巷,堆放着杂乱木箱和垃圾桶,污水在石板路的缝隙间流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鸢暖正焦急地等在巷口处。
“走!”艾春没有丝毫停顿,一把拉起我,又对山箫和鸢暖低喝一声,带头沿着狭窄肮脏的后巷,向着远离领事馆的方向疾奔。
脚步沉重地踩在湿滑的石板上,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枪声叫喊声彻底被喧嚣淹没直到肺叶火辣辣地疼,艾春终于在一排石库门房子前停了下来,她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跟踪,才迅速推开其中一扇不起眼的金丝楠木门。
门内是一个通铺,堆着些空展示柜,进入一间客堂间,空气里弥漫着香水味和薄弱烟草的气息,艾春反手带上门又仔细拉上厚重的窗帘,山箫立刻像一滩泥似的瘫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大口喘着粗气,扯开勒得她难受的领口。鸢暖背靠着墙壁,脸色苍白,抱着画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艾春没有休息,她迅速走到墙角一个五斗柜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从一堆衣服下面摸出一个沉重布包,昏黄灯泡下,她脱下大衣露出里面贴身的便于活动的黑色劲装,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目光扫过我们三人,最后落在我脸上,她走到我面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躺着那个从保险柜里取出的扁平金属盒“玉玲珑”。我看着她,她的发髻在奔跑和战斗中早已松散,几缕卷发汗湿地贴在额角和颈边,脸颊上沾着一点黑灰,眉梢那道伤疤在灯光下更显清晰。但她的眼神却比璀璨的水晶灯下更加明亮更加锐利,也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跨越万水千山后的平静。
我伸出手接过了那个金属盒,盒子很轻却又重逾千斤。里面是东线将士的安危,是无数人用鲜血和生命守护的希望,玉佩在心口依旧灼热,提醒着我这一切的重量与意义。
“东西,交给妳了。”艾春的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望兰盛的任务,完成。”她报出了自己的代号,目光坦荡而坚定地直视着我,我紧紧握住金属盒,冰冷触感透过掌心直达心底。“青鸾收到。”我报出自己的代号,两个代号在空中交汇如同失散的密钥终于嵌合,青鸾传信,望兰盛开。
“爹的!累死姥子了!”山箫在竹椅上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咔吧响声。她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不过真他爹的痛快!比在码头卸十船货还带劲!”她拍了拍腰间“小柚子那小疯子呢?别是折里头了吧?”
话音未落,客堂间的后窗被轻轻叩响,三长两短,艾春眼神一凝,快步过去,谨慎拉开一条窗缝,窗外,玉柚闪了进来。她同样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布衣,但颈间那条价值连城的祖母绿项链还在,只是此刻被她随意地塞进了衣领里,“不劳妳老人家操心,我是第一个跑回来的。”她怀里还紧紧抱着个提篮,里面的小猫似乎受了惊吓,在篮子里发出不安的咕噜声。
玉柚动作轻柔地安抚了一下里面的小猫,她脸上带着薄怒,颈侧那道被项链划破的血痕已经凝结成暗红的线。“那几个扛箱子的蠢货,抱着个空壳子跑得倒快!害老娘白费那么多子弹!”她愤愤地解开衣领露出项链,硕大的祖母绿在灯光下依旧夺目,只是边缘沾着一点已经干涸的属于那个胖子的血迹。“差点毁了我的新行头!还有这项链,这可是我玉玲珑珠宝行的前排宝!”
“玉玲珑珠宝行?”我微微一怔。
“没错!”玉柚抬起下巴,恢复了那份倨傲眼中却闪着精明的光,“老娘回来可不是当空手小姐的,霞飞路,顶好的铺面,下个月开张,专做洋人的生意。”她拍了拍提篮,“阿黄就是我的招财猫兼保镖!顺便嘛……”她拖长了调子,“有些石头,总得有个体面的地方打磨和存放是不是?”她口中的石头,是指情报或某些特殊物品,珠宝行无疑是最好的掩护。
“妳呢,小暖?”艾春看向一直沉默的鸢暖,语气温和下来。
鸢暖正小心地用一块干净的手帕擦拭着画夹边缘沾上的灰尘,听到问话她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澈与宁静,“我在贝当路租了个小院子,”她轻声说,带着期待,“想开个画画的画室,”她抚摸着画夹“画点花鸟画点小猫小狗…就很好…”
“那妳呢?”我的目光转向艾春,经历了方才生死一线的合作与交付,经历了那惊心动魄的熟悉感冲击,这个问题问出口,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迫切。
艾春靠墙壁上,昏黄灯光勾勒出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挺拔的侧影,她沉默片刻,目光似乎透过墙壁,望向了更远的地方,“北边”她开口,声音清晰,“还有些尾巴没扫干净。组织上给我的新任务是去那边建立新的交通线,顺便…接应一批从法国绕道回来的同志。”
“姥子守着码头和酒铺!”山箫拍着胸脯,豪气干云,“以后南来北往的货酒,包在姥子身上,管够!”她的地盘和人脉,将是未来交通线上至关重要的一环。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趴在提篮里的阿黄突然竖起耳朵,轻轻喵呜了一声。
玉柚神色一动,立刻从阿黄颈间那个镶着玳瑁和珐琅的项圈里抠出一个卷成细条塞在夹层中的微型胶卷,她将胶卷递给艾春。
艾春接过,走到墙角悬挂的一幅廉价印刷的山水画后面,那里藏着一个极其微小的临时设置的密写显影灯,她将胶卷凑近灯光,仔细看着上面显现的、如同芝麻粒大小的密码文字。
她的眉头先是微蹙随即缓缓舒展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继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凝重与确认,她熄灭了显影灯,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深深地、深深地落在我脸上,“新的指令,任务代号贺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