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年深秋,我第一次在春萱戏园唱怜相伴。那夜戏园的烛火昏黄,像浸在浓茶里的月亮,照得水袖上的花纹都笼着层薄雾。
锣鼓声起时,踩着拍子迈上戏台,水袖拂过烛台的瞬间忽然听见二楼雅座传来细碎的手铃声,节奏轻慢捅开思念,抬眼望去穿大衣的女子正倚着栏杆,领口的阮形领针沾着硝烟,却在看见我的刹那轻轻将它摆正。
“谁道莲心苦似煎,侬心更比莲心乱。”水袖扬起时我瞥见她腕间新添的刀疤,“曾许青鸾衔尺素,怎奈关山阻雁笺。”艾春指尖转着枚子弹壳,那是场上战利品,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半卷湘帘空对月,满庭秋雨独凭栏”,她将子弹壳轻轻放在栏杆上,金属与木质相触的轻响,与玉佩的晃动声合上了节拍。
“愿折琼枝为信约,生生世世伴君前”的唱词里,缎面扫过烛台将烛火拂得明灭不定。艾春在阴影里站起身,这瞬间的光影交错里我分不清自己是谁,戏中女子愿化琼枝相伴,而我只愿这乱世烽烟中,能有一方戏台容我与她遥遥相和。
散场时艾春已不见踪影,我在妆台镜下发现枚子弹壳,壳身上用匕首刻着春字。
民国五年的春天来得又急又碎,像贺汝实验室里打碎的硼酸瓶,满地晶亮的碎渣子映着梧桐新芽。
我站在戏园后台,指尖抚水袖,藏青缎面上新绣并蒂兰,是崔笺云与曹语花的定情纹样,针游间将两个女子的心事都织进了丝缕里。班主蹲在煤炉旁煮龙井,铜壶嘴冒出的白雾里我看见自己映在镜中的脸,眉梢比三年前多了道细疤,是去年在霞飞路发传单时被巡捕房的警棍划的。
“雁南,”山箫的嗓门打断思绪,她推门进来时带了股潮气,棉布短打下摆还滴着水,腰间别着的勃朗宁擦得锃亮。这人如今已是十六铺码头的把头,“贺汝那趟船什么时候走?”她从裤兜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黑乎乎的酒饼,“咱们一块儿去给她践行啊。”
我接过酒饼,触到油纸下硬邦邦的东西,是张折叠的报纸。头版标题被红笔圈住:《女学之风兴起》,配图里几个姑娘站在前,领头的穿浅绿旗袍,短发齐耳,倒有几分像初见那年的郑贺汝。“后日申时的船。”我将报纸塞进妆台抽屉“她要去法兰西学社会学,说是要把那边的运动经验带回来。”
山箫往煤炉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溅在她刀疤上:“爹的,洋人那套真能顶用?咱们码头的小娘鱼现在都知道要攥紧拳头了,要我说还不如搞些枪来放在拳头里。”她卷起袖子,露出臂上新纹的刺青“昨儿又有三十个纺织女工入了会,妳那话剧本子,她们看得眼泪把工牌都泡软了。”
我笑了笑,摸出钢笔在剧本上画了道红线:“实业社倒是好遮蔽,只是可惜做的人少。”窗外传来梆子声,恍惚想起那个雨夜艾春倚在铁门旁,领口的阮形领针沾着泥点却闪闪发亮,妆台镜里我看见自己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玉佩,“春”字被体温焐得温润,像她当年送给我那样。
贺汝来的时候带股香水味,是女校同志送的古龙水,在霉味弥漫的后台显得格外清冽。她戴着副新配的圆框眼镜,手里提着个藤编箱,箱角磨得发白,露出里头油印的小册子:“码头那边的识字班,这个月该讲数学相关了。”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闪过一丝忧虑,“巡捕房最近消停的很,怕是在谋划些什么。”
山箫往地上啐了口:“敢动我码头的姐妹,姥子把他们的警棍掰成麻花。”她从腰间抽出短刀,在指甲上刮了刮,刀身映出贺汝略显苍白的脸,“上个月给妳的那批课本,都藏在酒坛底下了,稳妥得很。”
我将新抄的曲谱递给贺汝,纸页间夹着片晒干的剑兰花瓣,贺汝接过曲谱,指尖在奴本是女贞观中一尼僧一句上停留,忽然从箱底拿出封信,信封上盖着法兰西邮政的邮戳,“这是巴黎的同志寄来的,她们办了个解放同盟,国内的作品可以在那边代售。”
天色渐晚园子里陆陆续续来了观众,我看见前排坐着几个布衫的姑娘,别着剑兰襟花,是读书会的成员。锣鼓响起我踩着鼓点迈上戏台,水袖拂过烛台的刹那忽然瞥见二楼雅座里闪过一抹鹅黄色,心猛地一跳,却见那是个穿碎花衣袍的阔夫人,手里抱着只波斯猫,腕间戴着串珍珠手链,哪里有半分艾春的影子。
唱到你看他翠袖殷勤捧玉觞时,我注意到台下有个戴长帽的女人,始终埋着头,手里的报纸遮着脸。山箫倚在台侧假装擦汗,实则将手按在腰间的枪套,我转动鬓边的木簪,按照约定,这是发现可疑人物的暗号。
散场后女人果然跟到了后台。我卸了妆将勃朗宁藏在手提包内侧,山箫堵在门口,手里晃着半块酒饼:“朋友,走错地儿了吧?”女人摘下帽子,露出左眉梢的黑痣,是上个月给我们送过安那其主义主义书籍的老周。
“有批货要经十六铺码头。”她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张油布,热水一泼地图才显露出来,“法租界的教堂地下室,有批宣言译本,得在天亮前转移到闸北的印刷厂。”山箫接过油布,在油灯上晃了晃,“暗号还是剑兰开花?”老周点点头又转向我,“汪小姐,妳明晚去圣三一教堂弹管风琴,有人会把密信藏在吟美诗里。”
我攥紧了手提包,触到包里的椰壳手铃,这是艾春走后我托人从南洋捎来的,“知道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潭水,却在老周转身时忽然问,“这批货...往上送的线人,可知道是谁?”
老周顿了顿,背对着我们摇了摇头:“组织上的规矩,妳知道的。”她拉开门,暮色涌进来“不过听上头说,是支很能干的队伍,领头的那位,代号叫望兰盛。”
夜里回到弄堂,我坐在八仙桌前铺开剧本,窗外的月光透过竹帘在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山箫蹲在炭炉前热酒,铜锅里的杨梅烧咕嘟作响,飘来股酸甜气息:“老周说的望兰盛,会不会...”她忽然住了嘴,用铁勺搅了搅锅里的酒,
“别瞎猜。”我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合影已经有些褪色,怀表滴答声里我仿佛又听见她临走时说的“待得春归时”,指尖不自觉地抚过本上岂必尽烦夫婿一句,“先办好眼前的事。明晚教堂见,妳负责外围警戒再去对接印刷厂的人。”
山箫往我碗里斟了杯酒,深红色的液体在粗瓷碗里晃荡:“妳自己当心,那帮洋和尚的教堂鬼知道藏着什么。”她从裤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用红绳扎着的椰丝糕“玉柚寄来的,说是南洋那边的点心,妳尝尝。”椰丝糕甜得发腻却在舌尖化出丝缕清香,我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她说过的春至万物生。
上帝视角↓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昌城,毛艾春正蹲在战壕里看人刺刀撬开一听牛肉罐头,炮火声在远处轰鸣,震得她耳内嗡嗡作响,却依然能听见朱玉柚的骂声:“他爹的,这罐头比我妈的保险箱还难开!”那位曾经的阔小姐如今穿着粗布衣,袖口卷着露出小臂上的枪伤,正用手榴弹柄砸着罐头盖。
“给。”鸢暖递来块压缩饼干,顺便往艾春手里塞了支铅笔,“昨天画的,妳看看像不像?”炭笔勾勒的线条里几个女兵背着步枪行进在田埂上,艾春咬了口饼干,碎屑掉在衣襟上,盯着画里的手铃出了神
“又想那位汪小姐了?”朱玉柚终于撬开罐头,用刺刀挑了块牛肉扔给艾春,“等打完这仗咱们回去,我请妳们去最高级的老莫吃饭。”她抹了把脸上的硝烟,从兜里摸出个小铁盒,里面装着漂亮矿石“鸢暖,给。”
鸢暖摇摇头,从帆布包里拿出本油印的先锋,封面印着剑兰特辑:“艾春姐,这期讲的是谍报技巧。”她翻开内页,里面夹着张泛黄戏单,是春萱戏园的《游园》场次,“用曲牌传递情报,这个点子真妙,妳说那边的同志,能看懂吗?”
艾春接过戏单,指尖抚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的唱词:“能看懂的,”她望向远方,暮色中的天空泛起暗红,好似戏台上的大幕“她从来都懂。”
雁南视角↓
子夜时分圣三一教堂的管风琴声响起,指尖跳跃,彩色玻璃窗上的圣像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诡谲,密道里弥漫着霉味,我摸着墙壁往前,触到块凸起的砖石,心跳骤然加快,我想起老周说的望兰盛,指尖在砖石上轻轻叩了三下。前方传来轻微响动,接着亮起一盏手电筒,光束里站着个扎单辫的女子,腰间除了枪还别着手铃,在黑暗中发出细碎的响。
“雁南。”那声音低而柔,带着熟悉笃定却又比记忆中多了几分沧桑。手电筒的光晃了晃,我看见她领口别着枚铜质阮形领针,心跳几乎要撞破胸膛,我张开嘴却只听见自己问:“来取什么?”
“曲谱。”她向前一步,手电筒的光落在我脸上,我看见她眉梢又多了道伤疤,与我镜中的那道出奇地对称,“上头说曲谱里藏着闸北印刷厂的坐标。”
我摸出藏在袖口的曲谱,递过去时,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老茧,那是握枪磨出的茧,“拿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依然保持着平静,“下次唱玉簪记可以少用些力气。”她接过曲谱如此交代道。手电筒的光照到我颈间玉佩,春字在光束里闪闪发亮,她抬头,我看见她眼底翻涌的情绪,然而下一秒她转身走向密道深处,手铃声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句低低的:“保重。”
回到弄堂时山箫正在煮酒:“顺利?”我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块米糕放在她面前:“小柚子做的,尝尝。”山箫咬了口,被呛到了:“爹的,太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