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如织,将圣玛利亚女校的铁栅栏浸成青黑色,像一道锈蚀的伤口横在夜的肌肤上。我攥着手铃,铃纹在掌心硌出细痕。山箫扛着撬棍走在最前,铁刃刮过围墙的声响刺得耳膜发疼,贺汝将地图折成细长条,用钢笔尖指着藤蔓深处:"铁门锈蚀处有铆钉,山箫,先卸左边那枚。"
鸢暖忽然抓住我手腕:"汪小姐,妳听——"墙内传来闷哼声,混着布料摩擦的窸窣。我屏住呼吸,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像戏台上急急的鼓点。山箫忽然低咒一声,撬棍竟生生掰断了半截,露出内里暗红的锈迹。就在这时,铁门吱呀一声裂开条缝,月光漏进去,将那个穿黑色短打的身影切成两半。
"妳们来得倒慢。"毛艾春倚在门框上,衣服下摆沾着泥点却仍掩不住周身飒爽。她指尖转着柄小巧的勃朗宁,另一只手拎着串钥匙,身后七个男人被麻绳捆成粽子,嘴里塞着撕烂的天义报。我注意到她领口的铜质阮形领针歪了,却在看见我时忽然伸手将它摆正,指尖划过领针边缘像是在抚弄某种暗号。
"艾春姐!"曹鸢暖扑过去却在触到她肩膀时猛地缩回手,艾春的右小臂洇着血迹,布料黏在伤口上,正在枯萎。阔小姐紧跟着从黑影里钻出来,发上沾着草屑,手里还攥着半块砖头:"去他爹的巡捕房狗腿子,敢动我朱玉柚的人..."她忽然看见我手里的手铃,眼神一滞,转而哼笑一声,"哟,汪小姐这是来唱救场的?"
"玉柚!"艾春轻喝一声,目光却始终落在我脸上,"先和鸢暖去处理伤口,我与汪小姐说几句话。"郑贺汝闻言,不动声色地将鸢暖往旁边引,赵山箫则扛起撬棍,对着地上的绑匪啐了口:"姥子早想揍这帮龟孙子了。"
等众人走远艾春忽然踉跄着靠向我,我伸手扶住她触到她腰间硬硬的一块,是半截银质箭镞,"他们想找识字班的名单。"她压低声音,温热气息拂过我耳垂,"我早将名单藏在...牡丹亭的曲谱里。"她忽然笑起来,指尖划过我鬓角湿发,我望着她眼底跳动的火光,远处传来山箫的粗嗓门,喊着要去老字号吃生煎包,艾春忽然凑近我,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声音说:"明日去我家,我有样东西给妳看。"
生煎包的热气氤氲在玻璃窗上,将外面的雨帘模糊成一片暖黄。朱玉柚咬着汤包,汤汁溅在缎面衣赏上,她却浑然不觉,只顾着瞪赵山箫:"糙女子,吃相能不能文雅点?"山箫抹了把嘴,咧开嘴笑,露出犬齿旁的刀疤:"姥子在码头扛包时,能有口热乎的就不错了。"赶来的郑贺汝推了推眼镜,将一碟醋推给鸢暖,后者正细心擦拭艾春臂上的药膏。
"说起来,"艾春忽然开口,用竹筷拨弄着碗里的小面,"汪小姐的祝英台写得真好,尤其是'九妹自是女郎身,不过山伯眼蒙权'那一段,倒让我想起神话里被斩的夭与剑修…"她抬头看我,我望着眼前的她,真是从烽火里长出的剑兰,带刺芬芳。朱玉柚忽然嗤笑一声,打破沉默:"得了吧,酸文绉绉的。明日我要去霞飞路做头发,鸢暖,妳陪我去?"曹鸢暖点点头,目光却落在我书上露出的曲谱角,那上面有我新画的剪刀图案。
这顿饭吃到午夜,散场时雨已停了。艾春走在我身旁手铃轻响,与我的玉佩在衣襟里发出细碎的和鸣。她指着天上残月:"妳看,像不像被撕碎的休书?"我抬头,见月光落在她眉梢,更添三分英气。远处传来报童的叫卖声,虽是深夜,却已有人在议论新颁布的学制。
次日午后,我排练完按艾春给的地址寻到霞飞路的洋房,雕花铁门推开时,有穿竹布衫的人迎上来领我穿过种满剑兰的庭院,二楼传来琴声,我踩着地毯上楼,看见艾春倚在窗台边,正往留声机里放唱片。
"这是百代工司新出的剪发歌。"她转身时,我注意到她换了件红衣,她从樟木箱里取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油印的传单,最上面一张写着:"妇女解放,当如春笋破岩。"
"我知道妳和山箫、贺汝在做什么。"她忽然说,关上箱盖时发出咔嗒一声,"上个月在戏园后台,我看见妳藏在妆台镜下的天义报。"我手一抖,却见她笑着摆手,"别怕,我不是来拆穿的。相反..."她走到我面前摘下椰壳手铃,塞进我手里,"我们会走到一处的。”我望着她眼底的坚定,想起昨夜她反捆绑匪时的利落身手,想起她藏在曲谱里的识字班名单。窗外剑兰开得正盛,阳光穿过叶片,在她脸上投下细碎影,像极了电影里的追光灯。
入夜,园子里飘着甜香,我踩着鼓点迈上戏台,水袖掠过妆台时瞥见台下艾春正替鸢暖别绢花,小姑娘今日穿了绣有红豆的衣袍,衬的整个人气色特别好。玉柚晃着镶钻手套凑过去,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小姑娘掩唇轻笑。
弦索漫上来时我将茜字拖得柔婉,水袖轻扬间看见艾春忽然坐直身子, "八宝填..”我转动鬓边的珍珠花簪,余光瞥见艾春从手袋里摸出枚银质顶针,玉柚忽然用手套点向戏台,嚷嚷着"这花簪该配更亮的钻"却被山箫轻轻按住肩膀。"是天然..."这句唱词出口时戏园子里忽然静了静。艾春的檀香扇停在半空,像是被这句词惊住了,山箫用袖口擦汗,听得入神连手里的瓜子都忘了嗑。"红开遍..."我望向台下,见艾春正将银质顶针摘下来放在掌心轻轻摩挲,鸢暖的速写本上,水袖已化作满纸剑兰。
"断井颓垣..."水袖垂落遮住半张脸庞,艾春举起檀香扇,扇面展开的刹那,我看见她在扇背新题了字:"山河自有新颜色"。这字写得极轻却力透纸背,郑贺汝推了推眼镜,将茶盏往鸢暖那边挪了挪。
戏终时艾春走上台往我手心里塞了颗青梅,台下朱玉柚起哄着也要吃青梅,山箫却破天荒地安静,望着戏台上的灯烛,像是被这场梦醉住了。
月爬上檐角时我坐在后台卸妆,艾春替我摘下头面,我望着镜中渐渐淡去的油彩,见她鬓角还沾着胭脂,忽然想起那句"和春光暗流转",最动人的颜色从来不在裙衫上,而在她眼底的春光里。
玉兰花又落了几片,散在衣上像谁不小心打翻的月光,漏下的半阙余韵要将这一晚的月色戏词和人都酿成坛清甜的梅子酒。
从那以后,艾春、玉柚、鸢暖便成了春萱戏园的常客。
玉柚总爱坐在前排,往人身上砸金子翡翠一类的小玩意儿,鸢暖则捧着速写本认真观摩着每个人的神情,而艾春,总是坐在二楼雅座,手铃随节拍轻晃,眼底映着台上灯火,像藏着整个春天。
她们知道我们在会寻地方撒传单,鸢暖便悄悄送来油印机;发现山箫的枪生锈了,玉柚会从家里的军火库里偷来擦枪油;甚至在郑贺汝被巡捕房盯上时,用毛家的关系将她保了出来。但她们从不问我们传单的内容不打听联络点的位置,只是在每次曲散场后会喊上我们一同去吃饭。
民国二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玉兰花开满整条霞飞路时艾春她们毕业了,毕业典礼那天我在后台收到个包裹,里面是藏青水袖,袖口绣着墨竹,还有张字条:"望君莫负剑兰志。"
园子里座无虚席,前排坐着许多穿学生装的姑娘。当我唱到"愿为市鞍马,从此为己征"时看见艾春站在二楼,手里举着把剪刀正在为身边的姑娘剪下长辫,阳光透过花窗落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投在戏台上,与我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分不清是戏里还是戏外。
散场后,艾春递给我一份申报,头版标题是北伐队成立,配图里的姑娘们手里皆握着枪,"我报名了,一会儿走。"她轻声说,我望着她眼底的火光,从袖口摸出钢笔,在报纸空白处画了把剑兰,又将自个打的匕首塞进她行囊:"此去珍重,望如剑兰,虽经风雨,不改其节。"她点点头:"待得春归时,定当共剪西窗烛。"
傍晚我站在戏园门口,看她们三人登上黑色轿车。朱玉柚摇下车窗冲山箫挥手:"我挣钱去了,等我回来把咱们的枪都换成最新的。"曹鸢暖则捧着画册说等回来了就画完了,艾春最后回头,阳光将她的发镀成金色,手铃在风里响成一片,像无数个春天在同时绽放。
轿车驶远后,我摸出怀表看见表盖内侧贴着张合影,是上次聚餐时拍的,山箫搂着玉柚,贺汝捏着鸢暖的脸,艾春站在我身旁手铃与玉佩在胸前交相辉映。怀表的滴答声里我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枪声,是时代的鼓点正为我们这代人敲响。
暮色渐浓我回到后台,看见妆台镜下不知何时多了朵剑兰,花瓣上沾着露水,像谁落下的一滴泪。我拿起笔写下剑兰篇,窗外春风正拂过弄堂,将识字班的朗朗书声送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