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见了雪。
碎玉般的冰晶簌簌落在缎面被面上,在晦明不定的晨光里睁开眼,妆匣上的西洋镜映出苍白的脸,眼下有青黑的晕,铜香炉里的沉水香快燃尽了,剩半截香灰弯成蛾眉状,恍惚是昨夜崔氏眉型。自姐姐过世后,这样的梦便如影随形:白茫茫的天地间总有道猩红影子,像戏台子上的刀马旦,却始终看不清模样。
“雁南,该去戏班了。”厢房外传来赵山箫的粗嗓门,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我掀开被面,触到压在枕下的曲谱,工尺谱上还留着姐姐的批注,朱砂笔写的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旁画着朵未全开的玉兰花,她故去那年我十三岁,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昆曲里的女子,个个都是从骨血里开出的花。”
梳头时选了支剑兰木簪,镜中女子着月白竹布衫,领口别着枚法琅花,山箫总笑我“把前朝的月亮别在衣襟上”,“又在发呆?”赵山箫堵在楼梯口,手里晃着个油纸包,“给妳带了糖粥,趁热喝。”她穿着褪色袖口磨出毛边,腕间系着我编的红绳,这粗人偏要学文人雅趣,说是什么护身符,实则是替我去码头搬货时用来擦汗的。
“贺汝呢?”我接过纸包,指尖触到粗粝油纸,想起姐姐临终前我也是用这样的纸包着药方,在雨夜里跑了三条街。
“在弄堂口等咱。”山箫压低声音,“《天义报》新到了三期,那篇女子剪**写得真叫个锋利,像把剪刀铰开了铁屋子...”
“先别说这个。”我打断她,将曲谱塞进书包,“班主说我该琢磨琢磨崔氏的悍从何而来。”
弄堂里飘着煤球炉的烟味,卖糖粥的担子旁聚着几个老爷爷,正叽叽喳喳议论前街李家小姐退婚的事。郑贺汝倚在石拱门边,穿着藏青长衫,手里握着份申报,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我书包上露出的扇面,那是我画的黛玉葬花,“汪小姐今日扮崔氏?”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让人看不清眼神,“可曾想过这逼休的戏码,原是男人写来消遣女人的?” “所以我要唱出她被搓磨的不甘,爆发时的昔年藏起的所有委屈。”我走过她身边,鞋底碾过青石板上的苔藓,“朱买臣做了官便要前妻伏低做小,倒像是女人天生该当他的痰盂。”
贺汝没接话只将报纸折起塞进包里,头版标题是《女子剪发运动兴起》,配图里几个女学生举着剪刀站在圣玛利亚女校门口,领头的姑娘穿藏红衣袍,长发卷卷,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山箫在后面哼起小调,词却改成了“新政府,新气象,剪掉辫子换戎装”,粗哑嗓音惊得檐下鸽子扑棱棱飞起来。
春萱戏园的后台总飘着股子油彩混着樟木箱的味道。我掀开厚重的棉门帘,见班主正蹲在煤炉前煮茶,铜壶嘴冒着白气,在阴沉沉的午后显得格外暖。她指了指妆台,水袖改好了,袖口添了折枝梅,针脚细密。
妆镜里的胭脂盒开着,胭脂红得像要滴出来,让我想起上个月在城隍庙看见的血珀。姐姐曾说,昆曲里的女子总爱用重色,因着生在墨色世界里,只能拿胭脂当火把,照亮自己的戏文。我蘸着胭脂点唇,忽然想起昨夜读的天义报,上面说“女子当自掌灯,勿做他人案头烛”。
“汪姑娘今日唱逼休?”我点点头,摸出书包里的报纸,折好压在妆台镜下,露出妇女解放四个字。
锣鼓声响起时我已立在台侧。戏园子里坐了七成客,前排多是穿长袍的女士,后排挤着些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其中几个女学生短发扫过耳际,倒比台上的武生更利落。
“卖报!卖报!..”报童的叫卖声混着瓜子壳落地声,我深吸一口气踩着鼓点迈出第一步。水袖拂过烛台时,我瞥见二楼雅座里有个穿鹅黄衣袍的女子,她身边坐着个穿学生装的短发姑娘,画板架住在画些什么,是两个常来的女校学生,昨日她们说要带个朋友来听戏。
唱到“你与我纸休书速来写就”时,我抬眼望向上方,正对上那双眼睛,她眼神清亮如秋水,眉梢微微向上,比台上崔氏还多了几分凌厉。她指尖转着枚椰壳手铃,铃身刻着细密纹路,像是海外舶来的小玩意儿。
戏散场时天已擦黑。我卸了妆坐在后台,听着外头熙攘的人声,想起姐姐说过昆曲是百戏之师,可这师者连自己的徒儿都保不住,她走那年我便改从生改旦,从此只能在戏文里做别人的影子。
“汪小姐。”清甜嗓音打断思绪,穿学生装的姑娘抱着个藤编匣子进来,发梢沾着夜露,“妳唱的真好。”她身后跟着阔小姐,珍珠坠翡翠链,衣袍是猩红缎面滚着墨绿边,倒比戏台上的胭脂还艳。
“曹鸢暖,妳倒是先套近乎。”阔小姐挑眉,指尖敲了敲匣子,“这是我们艾春送妳的。”
匣子里是匹杭缎,雪青底色上绣着墨竹与剑兰,我指尖抚过竹兰,触到缎面下藏着的硬物,是枚银质箭镞刻着个春字。抬眼时正撞上艾春的目光,她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鹅黄衣袍的领口别着枚铜质领针,形状像把古阮, “我叫毛艾春。”她的声音低而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串椰壳手铃。
“汪雁南。”我递出姐姐留下的檀香扇,扇面上是画好的一角洛神图,“这缎子太贵重了,我...”
“不算贵重。”艾春接过扇子,指尖抚过洛神衣袂,“我是毛家女,每月零花二十块大洋,几匹缎子买得起。”她抬头看我“倒是这扇子,画得真好,像是要飞出来。”
阔小姐嗤笑一声“酸文绉绉的,鸢暖,咱们去买桂花糖,让她们好好聊。”鸢暖会意,与她往外走。
后台只剩我们两人,艾春翻开我的曲谱,在惊梦那页停下,指尖划过“妳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一句,忽然说:“我在女校排《玩偶之家》,让学生们演娜拉。”
我抬头,却见她望着窗外的月亮,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她们问我,娜拉离开后会怎样?我说,会成为自己的月亮。”她转头看我,嘴角带着抹淡笑,“妳说,崔氏若有娜拉的胆子,会不会撕碎那纸休书?”
我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今晨读的社论:“女子之觉醒,当如春笋破岩,虽痛犹进。”“她会的,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该过苦日子。”我摸出袖口的钢笔在曲谱空白处画了把剪刀,她突然从颈间摘下枚玉佩,羊脂白玉上刻着春字,“春至万物生,往后会有很多个春天的。”她将玉佩塞进我手心,玉质温润,“送给妳。”
远处传来山箫喊声,该去和贺汝碰头了。我将玉佩塞进衣襟,拿起那匹杭缎,“明日我唱《游园》,妳来看吗?”
艾春笑着点头,手铃在她动作间发出细碎的响,像了女校里下课的铜铃声,她走出门的背影恍惚间与我梦里的持剑人重叠,一时间我分不清梦境现实。
“这篇《女子教育之我见》还是太温和。”郑贺汝推了推眼镜,赵山箫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溅起来,映得她眉骨上的刀疤通红,“依我看,直接去砸了牌子最痛快,让那些老东西看看,咱的拳头比针硬!”
我坐在八仙桌前,用红笔圈出报上的谬误,油墨味混着炭火气钻进鼻子。窗外飘着细雨,弄堂里的石狮子被雨水洗得发亮,嘴里含着的石球像是在冷笑。
“游行要有章法。”贺汝放下茶杯,瓷杯底在木桌上磕出声响,“天义报下个月要办妇女专号,雁南,妳那篇祝英台能在月底前完稿吗?”
我摸出袖口钢笔,笔尖在稿纸上轻点,墨水滴在桎梏二字上晕开小片阴影,想起她送我的箭镞领针,“写完了。”我从包里抽出稿纸,看见山箫正盯着玉佩发呆“这个倒别致。”山箫伸手要拿被我躲过,贺汝挑眉看我,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探究“圣玛利亚的女学生送的?”我低头拨弄:“是,她说要她老师办了个识字班,要教码头工人的女儿读书写字。”
山箫拍桌而起,震得烛台晃了晃,“好事啊!姥子明天就去六铺码头喊人,让那些小娘鱼也去!”
贺汝摇头失笑,从抽屉里拿出本小册子,封面印着《面包与自由》,“先别急,”她翻开扉页,“识字班可以办,但要做掩护,前几日巡捕房抓了个女学生,罪名是传播思想...”
她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拍门声打断,我迅速吹灭蜡烛,摸到藏在桌下的勃朗宁,这是山箫从旧市场淘的说“乱世里女人更该有牙”。
“汪小姐!”是曹鸢暖的声音,带着哭腔,“艾春姐被抓了!”
我猛地拉开门,雨水混着夜风吹进来,打湿了曹鸢暖的学生装。
“怎么回事?”山箫点亮煤油灯,映出曹鸢暖眼底的泪光。
“放学后...有几个男人冲进来,说艾春姐是三无分子…”她哽咽着说,“玉柚姐去拦,被他们推倒了,这手铃是艾春姐掉在地上的...”
我接过手铃,触到铃身温热,还带着她的体温。
“贺汝,妳去联系申报朋友。”我抓起外套披在肩上,勃朗宁塞进内袋,“山箫,妳跟我去女校...”
“雁南,妳冷静点!”贺汝按住我肩膀,“现在去是自投罗网,巡捕房的人肯定等着抓同党!”
山箫从床底拖出个木箱,里面码着油印机和传单,“姥子早看那些老乌龟不顺眼了!走,去把小艾春抢出来,顺便撒他爹的一场传单!”
郑贺汝看着我们,最终叹了口气,从墙上扯下张地图,“后墙有处藤蔓遮蔽的铁门,可以从那里进去。我去印刷所守着,天亮前要是没回来,会把女子读书会被抄的消息捅出去。”
鸢暖抓住我手腕,眼里闪过坚定,“我也去,艾春姐的册子里夹着识字班名单,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夜雨渐急,我想起她说的春至万物生,“走”我推开屋门,雨水打在脸上将心越烧越热。